第179章 阿於(四)
第一百二十二章阿於(四)
說起往事,頁問虛的神情很複雜。因消瘦而分外立體的五官在光影中顯出一種陰鶩的斑駁。凸出的顴骨襯得本就深邃的雙目,越發洞深難見底,叫人辨不清內中包含著的,是懷念的痛苦,還是麻木或冷酷的平靜。亦或者,其實就是一種更深刻的,連他本人也分不清的情感在奔騰。
駱思恭聽的非常認真。原因呢,一來,頁家在嘉靖末年的事,和當今慈聖皇太後與武清侯李家息息相關,對此好奇的想來比比有人,無獨是他。他對頁家了解一些,但大多數記憶都是隆慶以後至於萬曆四年間。且他比頁問虛小七歲,兩家自來交往又很淺寡,實在也不便多打聽。今日情況特殊,對他卻真是一個契機,能揭開上位者那些塵封的往事,略看一看那些需要全民諱言的記憶。
二來,駱思恭有一種隱隱的預感,蘩卿身上現在和將來一段時間的所遭所遇,似乎牽著好幾十年的一些舊事。若搞不清來龍去脈,真實情況隻怕不好弄清,更談不上圓滿解決了。
其三呢,駱思恭也有私心。言語之中能透露出來的信息很多。比如一個人的性格,以及他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交談還可以拉進距離,增進了解,改善關係——在頁家三兄弟裏,他原是最不喜歡頁問虛的。覺得這人個性古板、強硬,刻薄寡恩,行事魯且剛,尤其是說話難聽,叫人不喜。想來,頁問虛對此也心知肚明。誤會談不上,溝通溝通卻是必要的。他萬分希望和頁問虛能彼此有個諒解。
原因呢,嗬嗬,毋庸諱言……
——通常情況下,中年男人眼中的愛情其實和標梅之年的兩情期許相去甚遠了。他都知道頁問虛對他的不信任,或者其實就是鄙視。這很好理解,換做是他自己,也一樣。
不必細講的,這種帶著“討好”的放低姿態,他做起來頗有些不容易。可是,沒辦法啊!誰叫他的心上人,是人家的心頭肉、寶貝疙瘩呢?若拿不下麵前這人,他的“勢在必得”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這些呢,是駱思恭的初衷。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今晚深談,就在這燭油閃爍的燈光下,他發現,對麵這個一向令他討厭的男人,分明依舊還是用那種令人生厭的、刻板無情的語調說話,分明還是那樣陰鶩冷酷的麵貌,但聽到他的耳朵裏,卻突然就別生了一番感慨和動容。特別是,當頁問虛在提起幼年那段平淡如水的生活時,那種叫人不易察覺的,極力克製的哽咽之頓,令他十分觸動。那種悲傷在無聲中逆流成河的深刻,遠比嚎啕大哭和聲嘶力竭更有力量,更能反應人格和人品。
有那麽一個瞬間,駱思恭突然就看懂了眼前這人。不得不說,這才是個內心真正溫柔且強大的男人。他有勇氣直麵親人的淋淋鮮血,也可以平靜的與‘劊子手’稱臣道君。他心有信仰,因而才能在絕望後巍然佇立成了一座高山。他救死扶傷,懸壺濟世,身殘誌堅,仿佛無所畏懼,像塊鋼板,不能摧嵬。卻會在不經意間,被那些平淡的往事壓垮,露出徹骨之悲。此生無法承受之痛,獨自承受,禹禹獨行。因為他不想讓親人白死,他希望他們的離去能有價值。
人生如海。自己以前實在太淺薄了,真是有眼無珠!駱思恭暗歎著,由不得對頁問虛生出了一份欽佩。
兩人就這樣,一個愛說,一個愛聽,談的很是投契。不知不覺,就已經過了半個時辰。頁問虛瞧瞧外麵的天色,回過神,抱歉的笑笑,“我話多了,耽誤你的事,撿便宜的說吧!”駱思恭也微微一笑,“我很喜歡聽。表兄可以多說一些。”
“嗬嗬!”
二人相視一笑,頁問虛道:“我二哥認識了王阿於後,總是惦記著找她玩兒。一有機會就會偷偷往大興跑。我沒興趣多問,卻也替他瞞著。我大哥那會兒考了醫士,整天忙的天昏地暗。到了給我大侄子做滿月那陣子,我二哥忙的沒顧上去。轉過彎兒送了老親,他就耽誤功課偷跑去一回。就是這回,驚動了我娘。是我大哥,他發現二哥不務正業,說服教育,不管用,打了他一次。卻到底沒敢告訴我爹,轉頭跑了一趟裕王府,偷偷告訴了我娘。兩人合計了合計,囑咐我,下次偷偷跟著去瞧瞧,看我二哥到底去大興幹什麽。看看那王阿於究竟是個什麽人!我不耐不煩的去了。說這話,就是嘉靖43年末了。寒冬臘月,頭天兒劈天蓋地的還下了雪。我二哥高高興興去赴約。我就偷偷尾隨。一路去了大興的一個農莊,看見頁問泠那貨凍得跟隻寒號鳥一樣,在林子裏等。倒是也沒多久,林子那頭就跑出來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紫布棉裙裹著個細長身條,看著幹幹淨淨,爽爽清清的。我不敢靠的太近,也沒瞧清眉眼。就看兩人見麵似乎非常高興,那姑娘做了棉手套給我二哥,我二哥帶上了,那興頭,隔著八丈遠我都能感受到。可是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哥那麽惦記這王阿於,這姑娘對我哥好像也蠻是那意思的。但兩人見了,卻也幹不出什麽好玩兒的。就是坐著大眼瞪小眼,搖晃樹,落了一身雪再跑。然後撒丫子、撿樹枝、桶螞蟻窩,掏鳥窩,後來為堆個雪人似乎還拌了嘴。那小姑娘似乎不愛說話,卻很愛笑,笑的咯咯聲翠。哭就沒有聲音,低頭不說話。後來和好了,那姑娘就從懷裏掏出兩個饅頭,兩人挨著坐下,頭靠頭吃。我一看,嗨!也就是兩個半大孩子一塊耍子唄,有啥趣兒,就先回去了。回來向我大哥和我娘匯報了。‘是個規矩的,兩人一塊兒耍。’我娘詳細問了幾遍,和我大哥對了半天兒眼兒,就也點了點頭。打那之後,就沒再說什麽了,全由著我二哥來去。那年過節炸油糕,裕王爺愛吃甜的,王府的油糕特別好吃。我二哥還淘換出一大碟子,特意送了一趟去。回來的時候,脖子上多了個脖套,湖藍色的,那大傻就那麽帶了一冬!嗬嗬嗬!轉眼開了春兒,是嘉靖44年。我記得很清楚,那年有春闈。你老泰山王璜就是在那年中了探花郎。聽我二哥說,那姑娘要來京城看狀元遊街。我二哥一早就興衝衝跑了,晚上卻是哭著回來的。啥也不說,就是哭。我大哥死皮白咧問,他才說,王家下人說,人太多,他們家姑娘走丟了!我二哥想去找人,我大哥也很著急,跟著他跑了幾天,後來就不了了之。這事兒在我家,鬧騰了好多年,我二哥總想著要去找人,外省南北的走,後來聽說是去了西北,也想去。多虧我大哥看的緊啊,你不知道,那時候,我爹娘忙,家裏就是大哥大嫂管我們四個小的,還有兩侄子。我大哥連睡覺都跟二哥那屋。頁筠和頁茜兩人為這事,天天說,三人沒一天不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