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3)

  直到他們轉了幾趟公交,將梅爾送回傅閡勝家,看著他跳進半開的窗戶才離開。


  等他們回到方成雲的別墅,直播間才再次被打開,再次跳進來的觀眾們群情激憤。


  播主你怎麽回事啊!看到播主和凱莫獸大戰到最熱鬧的時候怎麽就下線了!


  我花錢給你打賞不是讓你臨陣脫逃的啊!說!你和方成雲到底幹了什麽!竟然不能讓我們知道!

  什麽?播主還活著?真是太不幸了,我本來以為播主死定了,還在風途媒體公司給你申請追悼呢。


  什麽?播主你沒有被方成雲殺掉嗎?來來來!趕緊說說你們是怎麽妥協的?方成雲你對播主做了什麽?

  什麽?播主竟然沒有涼?太過分了啊!風途的口號可是‘頭可斷,血可流,信息續航不能丟’!你都還沒死,信息就斷了!風途賠我付出的精神力啊!我要賠償!

  賠償賠償!


  大家叫囂得起勁,方成雲卻理都不理,看著問星河的眼睛,說道:“什麽事情也沒發生,大家洗洗睡吧。”


  問星河也看著他的眼睛,意識到他現在已經又變成了“方成雲”,不僅絲毫沒有作為教官時的記憶,並對今晚發生的事情毫無疑慮。


  他終於明白了教官的話,這個“方成雲”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或者說,他很可能不是一個正常的意識。他是教官意識的一部分,但同時,又似乎混雜了其他的東西。他一時也不能分辨,隻能順著他說:“嗯,什麽也沒有。”


  打著嗬欠出來給他們開門的保安,看見自己的老板和那位年輕英俊的道士,在溫柔的圓月光芒下說著曖昧不明的話,嚇得當場一口氣噎在喉嚨裏,整個人都僵直在那不敢動彈,生怕招了人家的眼,遭到他們滅口。


  直播間裏的觀眾哪裏有那麽好對付,大家更加激動憤怒,不搞清楚今晚發生的事情決不罷休!

  問星河隻得搬出隱私法來說話,聲明自己和方成雲之間自有“私事”要辦,他沒有必要把自己的私人生活也給他們看。隱私保護是寫在法律規定裏麵的,風途自個兒的口號也要在法律條文下低頭。大家這才消停了。問星河這才毫不心虛地關閉了直播。


  剛才的斷線,當然是教官造成的。他和問星河的權限相同,想要完全切斷直播輕而易舉。問星河知道,他應該是作為“教官”的姿態不能被人看見,所以才這樣幹。


  但問星河不明白的是,他們要防的是偷渡者,為什麽教官看起來對直播間的觀眾同樣警惕設防?

  不過這是教官的任務,他也不好尋根究底,隻能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將事情遮掩過去。


  稍微清理了一下自己,將直播間裏的觀眾都安撫住了,問星河這才有空躺在床上,將今天發生的一切,以全方位記錄的方式發給了管理員。


  他現在回頭去想時,可算明白自己上級的清道夫管理員的回答為什麽那麽奇怪了。


  管理員肯定早就知道方成雲就是他的教官,但教官現在的狀態有點詭異,所以他並不在“清道夫”名單裏。


  正因如此,問星河第一次詢問“是否有代號方成雲的清道夫”時,才會得到否定的回答。第二次他上報了自己遭到融合的事情,第三次上傳了方成雲和自己融合後的精神波數據。但這些操作也隻是讓上級更確定了方成雲的情況而已。


  在那個時候,按照保密規定,問星河是什麽也不能知道的,所以上級的回答要麽很慢,要麽回應得又冷漠又官方,半點可參考的信息都沒有。


  正如他所猜測的,現在他因為涉入事情當中,所以可知的秘密等級得到了一點提升,所以他這次上傳的信息,不到半個小時就得到了回應。


  “注意保密。注意安全。不要追根究底。做好自己的事,必要時協助上級。”


  問星河回應:“知道了。”


  就在問星河打算斷線去睡的時候,腦中驟然一陣警報,他點開信息,發現是個緊急通知:“通知龐湃毛吉拉,有飛船經過,迅速在啟航點等待登船!時間限製為星曆……”


  啟航點,就是狐狸每個月圓時分都會去的那個小山崗。


  因為文化保護的關係,要在地球附近接應人員的話,肯定不能大剌剌就在人群聚集處辦事,若是定個太遙遠的地方,被接應的人員很有可能在規定時間內趕不過去。


  雖然飛船的隱身功能很好用,但隱身功能消耗的能量也很驚人,所以不是所有的飛船都有隱身功能,這些飛船在軌道上停留的時間越久,就越有可能被發現,所以一個固定範圍的啟航點是非常重要的。


  問星河沒想到他們會這麽突然,而且沒有顧忌預訂的時間,現在天都快亮了,居然還會通知登船,這簡直就是迫不及待了。


  想到教官的身份,想到當時教官關閉了直播間,卻沒有關閉問星河和梅爾之間的通訊連接……


  梅爾是被他們給連累了……不,對梅爾來說,隻怕這才是意外之喜吧!


  問星河不禁哀歎了一聲,隻得又爬起來,隻用一分鍾就穿戴完畢,一邊衝進隔壁的方成雲房間問他要車,一邊瘋狂地給狐狸梅爾打電話。


  方成雲也才剛剛躺下,被他衝進來一番指手畫腳的指揮不由得也有點懵,不過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立刻打電話安排車,自己也起身穿衣陪著他一起出門。


  問星河道:“沒事啊,你給我個司機,給個車,我送了梅爾很快就回來……”


  方成雲道:“給你個司機,全程聽你們說話嗎?”


  問星河:“……我自己開車也行的。”


  方成雲:“你連駕駛證也沒有,在去狐狸崗的高速上被警察抓住,我再去監獄裏接你們,還要幫你交罰款嗎?”


  問星河:“……”行吧大佬,您說了算!


  梅爾也剛剛才在傅盈盈身邊,把自己窩成了一個毛茸茸的團兒躺下,問星河的電話就跟催命似的響了起來。


  它飛竄起來接起電話,聽著電話那頭問星河急匆匆的聲音,巨大的驚喜和驟然的失落同時重擊了他的心。


  他蹲坐在窗邊,回頭向傅盈盈的方向看去。


  出乎意料地,傅盈盈已經從她的小床上坐了起來。


  她小小的身子隱藏在陰影中,明亮的眼睛穿透了黑暗,閃亮亮地盯著打電話的梅爾。


  “你要回家了嗎?”小姑娘清亮的聲音響起,打破了他們之間多年的沉默。


  他從來不跟她說話,她也仿佛從來都不知道他偶爾躲著她打電話有多麽異常。


  他以為她不懂。


  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僅僅是幼稚的身體禁錮了她的思維,以至於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梅爾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他不確定自己在這個時候該不該發出聲音。


  電話已經掛了。他們之間卻依然在沉默著。


  “你會回來看我嗎?”她又開口了,小聲問。


  梅爾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他困在這個該死的地球上,三十五個地球年了。他每一天都在期待著回家。他從不認為這個地球是他的家,即使成了地球人的“寵物”,他也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他們。他作為她的寵物,和她在一起,已經有八年的時間。在他悠長的生命裏,這個小姑娘隻不過是他一段不太愉快的曆程,總有一天會在記憶裏化作虛無的塵埃。


  可是這個地球幼崽問他“你會回來看我嗎?”的時候,他竟然無法回答。


  他從來沒有真心地對待過她。他關心她,但那和一個地球人關心寵物的程度沒有區別。所以他發現了冰皮星種對她造成的影響,卻並沒有付出一切努力來為她解決問題。


  其實,他早就知道,她的模樣必然與奎斯瑪咯素有關,而且他已經注意到了冰皮星種,甚至也知道它活動的時間正是圓月。可是他滿心都是回家,每個月圓時分,他都在啟航點的山崗上等待著不知何時會來的飛船,半點也沒有在意過她,沒有為她抽出時間來幫她。


  不在意,所以不在意。


  他就算是放出百分之一的精力在她身上,也就該早早幫她治療了不能發育的疾病。


  但他不在意。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她一直在看著他。


  用一個孩子最純真的眼神,最稚嫩的關心,認真地看著他,卻從不向他追問多餘的問題。


  看著她純摯的眼神,他既不能說謊,也說不出真話。隻能沉默。


  七八分鍾後,一輛車尖叫著停在了院外,急促地按著喇叭。


  梅爾終究也沒有跟她說一句話,他丟下了那隻手機,打開窗戶跳了出去。


  傅盈盈跳下床,看著那個沒有耳朵的大尾巴狐狸躍上圍牆,消失在開始亮起微光的清晨。


  她一直站到了早晨,保姆開門進來,發現她正站在窗邊,窗戶還開著,不禁驚呼一聲。


  “盈盈!你這樣會受涼的!”保姆驚呼完,左右看看,卻沒有見到梅爾的痕跡。“梅爾呢?盈盈,你在看什麽?是不是梅爾跑出去了?”那隻狐狸很聰明,雖然因為沒有耳朵看起來有點畸形,卻特別通人性,隻要它在,傅盈盈不好好照顧自己的時候,狐狸肯定就會有反應的。


  保姆摸上小女孩的身體,感覺到冰涼的溫度,頓時心疼萬分,緊緊地抱住了她。“沒事的啊,他很快就會回來了。它以前不就是這樣的嗎?……”


  每個月的月圓之夜,梅爾都會失蹤,大家都已經習慣了。月圓之後的一、兩天後,他或許會被人送回來,或許會自己跑回來,這也是大家都清楚的事。


  但傅盈盈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小女孩淚流滿麵,卻沒有哭出聲。


  問星河看著梅爾消失在傳送光環裏,此時已然天光大亮,他看著自己和方成雲狼狽不堪的一身,有點抑鬱。


  他們開車隻能走到最近的山路,車就陷進了泥地裏,走不進來了。


  梅爾昨晚就跑了個來回,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靠順風車,他自己也夠折騰的。他這個種族隻有腦子發達,四肢功能在長期不用的情況下差不多都要廢了,從昨晚到現在,身體早就支撐不住了。要不是問星河和方成雲這兩具人造□□的功能強大,抱著梅爾用雙腿一路狂奔,才總算在約定的時間內趕到了地方,隻怕他們到現在還在半路上等著他慢慢往這兒爬呢。


  問星河憤憤道:“雖然忘記關閉通訊,以至於他聽到了不該聽的消息的確是我的錯,但這也導致了星盟願意專門派出附近的飛船來接他,這不是好事嗎?我都這麽努力了,看看咱們這一身……這可都是我們努力的結果!他到底在給我甩什麽臉色?”


  方成雲撿下他頭發上插的草葉,淡然道:“隻是一點小糾結罷了。他雖然是被迫在這裏停留,但他這三十五年的生活卻是一天天過下來的,總有一些無法一刀割舍的東西,很正常。”


  問星河有點感歎,道:“原來,原來星盟人也會和地球人產生感情上的聯係嗎?”


  方成雲看他一眼,道:“你就算是個狗,我養你十年,也會在你離開的時候掉兩滴眼淚。”


  問星河:“……”你這個比喻太過分了啊!


  問星河搓著下巴上的泥說:“所以說,如果有一天你要跟我走,這裏也會有什麽東西讓你覺得割舍不下嗎?”畢竟,教官總是會和他一起回去的。


  方成雲:“……我並不想嫁給你,所以絕對不想去你的星球生活,謝謝。”我一個純正的地球人,好好地在自家當土豪,誰要跟你個窮鬼走,煞筆。


  問星河:“嗬嗬。”長得那麽醜,體積大我四倍,觸手比我還多,智慧神經係統拿出來都能壓死我,還不如冰皮星種美貌!我要你何用!智障!


  兩個人懷著各異的心思,不約而同地將對方屏蔽在了自己的思維範圍之外,詭異地維持了某種表麵上的平和,互相勾肩搭背地往來路而去。


  在轉身的一刹那,問星河的身體忽然輕輕地抖了一下,不過也隻是那一下而已,他的心中甚至沒有漾起半絲水花,便跟著方成雲離開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