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他們恨不得他去死
我是見過五彩衣的,在我七歲那年。
那一年,我父母雙雙出事,消息傳回來之後,整個七門都轟動了,白老爺子為了安撫眾心,也為了表示對我父母的尊重與嘉獎,親手製作了兩套五彩衣,做法燒給我的父母。
那兩套五彩衣做好之後,先送過來讓我奶奶親自看了,才拿去燒的,我清楚的記得,那天夜裏,奶奶摟著那兩套五彩衣,偷摸著抹了一夜的眼淚。
那時候我年紀小,又被奶奶禁止碰紙紮術,半夜裏醒來,躲在被窩裏,看著奶奶捧著五彩衣,枯瘦的手指一點一點從衣襟摸到褲腳,心裏除了難過,卻也驚歎於五彩衣的精美,以及紙紮匠技藝的高超。
兩套五彩衣一出,一下子將所有人的視線轉移了過去,本來七門之中同時損失我父母這兩員大將,上下悲憤,人人扼腕,可僅僅一天之後,幾乎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全都集中在了那兩套五彩衣上。
小時候不懂人情世故、高位者手腕,如今再回想起來,卻赫然發現,白老爺子的心思縝密。
我父母鮮活的兩條人命啊。難道還比不上兩套紙紮出來的五彩衣嗎?
可,在有些人眼裏,就是不如了。
那些天,我披麻戴孝,守著根本沒有屍體的空棺,耳朵裏麵充斥著的,卻全都是關於五彩衣的各種傳聞,聽得多了,以至於十七年後的今天,一提起五彩衣來,我還能如數家珍。說的頭頭是道。
五彩衣是用黑、白、紅、綠、雜五種顏色的彩紙,通過精湛的紙紮技巧,紮出來的五領三腰紙衣。
所謂‘雜’,就是這一色可以隨意挑選,甚至這一色可以是多種顏色的混合體,而這一色,卻也是關鍵。
五彩衣根據性別分為兩種樣式,男性五彩衣是綠底紅邊,女性是紅底綠邊,內襯為白色,領子是黑色,樣式多變,卻很考究。
我隻記得當年我父母的五彩衣上,父親的是雄鷹展翅,母親的是鶴唳雲端,選取的雜色,都是粉托靛藍色,分別還配著兩雙蓮花底紙鞋,是真正用了心思的。
五色中的固定四色,製成都是有章法的,底紙的材質選取也不同,但染色的材料卻是一樣的。
黑色是用千年古廟佛前供奉、積年累月形成的香灰混合著抄經的古墨形成的;白色是用得道的高僧舍利。研磨成粉,調和進將死之人嘴裏流下的口水製成;綠色是抽的五毒血;紅色用的是守宮砂。
可以說,每一張彩紙的每一個零頭,都是極其珍貴的,有的甚至需要花數十年的心血去搜集,所以做一套正宗的五彩衣,有時候連材料都無法搜集,更別說找會紮五彩衣的紙紮匠了。
而即便是這四色彩紙都準備妥當,剩下的一種雜色,也會讓你傷透腦筋。
什麽樣的人,用什麽樣的雜色,必須根據自身的命格與生辰八字去配,配不好,如果顏色與命格相衝的話,反而會起到反作用。
我雖然看過成品,也聽說過很多關於五彩衣的製作法門與禁忌,但你讓我去做,是真的做不出來。
整個七門,能做得出來的,估計一個手掰著手指就能數的過來。
所以,當他們提出用五彩衣去救柳伏城的時候,其實心裏麵都是明白,這事兒幾乎辦不到。
先不說這些材料能不能在短時間內備齊,就算是備齊了,我拿著材料舔著臉回七門去,會有人幫我嗎?
不會的,他們怎麽可能幫我,怎麽可能幫柳伏城?
他們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鳳靈犀說道:“我們戲曲裏麵也有五彩衣,並且關於五彩衣的傳說還很浪漫,紙紮術裏的五彩衣,與我們的不同嗎?”
“完全兩回事。”鳳青帆說道,“再過兩天就是這個月的十五了,月圓之夜,也是叔祖的渡劫之夜,就算是現在找到人做,恐怕也來不及了。”
灰永剛搖頭道:“是啊,除非有現成的,否則……”
“隻希望柳仙爺能逢凶化吉吧。”
說著說著,大家又轉移了話題,我知道能想到這個辦法,也是大家不停討論出來的結果,卻是一個讓人無奈又無能為力的結果罷了。
鳳靈犀扶我回房間,不放心的交代我說:“菲菲,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了,咱們隻能慢慢想法子,你也別胡思亂想,柳仙爺家族的人,不會輕易放棄他的,肯定難熬,但我相信他會好起來的。”
我衝她努力擠出一個笑,知道她在安慰我,不想讓她操心。
鳳靈犀卻又說道:“我是說真的,你想,他那麽放不下你,就算為了你,求生欲也能將他拉回來的。”
我別過臉去,強忍著不讓自己失態,外麵,地坤敲了敲門,推門進來,說道:“小妞,我得回去閉關療傷了,如果有事,去河道找我,我暫時還待在那兒。”
“你小心一點,那條河道本就不安全。”我不著痕跡的抹了一下眼角。轉過頭來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換個安全的地方安家。”
地坤點點頭,依依不舍的離開了。
他離開之後,鳳靈犀立刻小聲跟我說道:“菲菲,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地坤有點不正常啊?”
我搖頭:“他雖然長得過於漂亮了一點,但挺正常的吧?”
“哪裏正常了?”鳳靈犀說著,故意翹起蘭花指,在我麵前點了點,然後又翹著小指頭,勾了勾鬢角的頭發,眼波流轉,千姿百媚道,“你覺得,我剛才學的這些動作該是一個大男人有的嗎?還是個修煉之人,他修煉的又不是葵花寶典。”
“噗!”我難受的心情被鳳靈犀一句話給逗樂了,“學姐你這麽說他,會傷他自尊的。”
但說真的,鳳靈犀做的那些動作,地坤不經意間的確是會做,他的身體裏麵就像是住著兩個靈魂一般,一個是正常的男子漢,一個是溫柔嬌俏的小公主。
硬漢也有柔情的一麵,總歸還算……正常的吧?
鳳靈犀不置可否,陪了我一會兒便出去了,讓我好好休息。
我躺在床上,哪裏能睡得著啊,手摸向枕頭底下,之前鳳靈犀為我換衣服的時候,將我身上揣著的物件全都放在這兒,我一件一件的摸出來。
肋骨、掰下來的骨渣、戰令、紙紮火麒麟……
看著這些物件兒,我心裏又開始難過起來。感覺自己現在真的是舉步維艱,如果注定難以安穩存活下去的話,至少,我想救一救柳伏城。
留給我們的時間並不多,除了七門,我沒有求救的去處,雖然已經撕破臉皮了,但如果以我自己為交換籌碼,為柳伏城換一身五彩衣,也算值得的。
回去嗎?不願回去。可似乎也不得不回去了。
會後悔嗎?隻要能保住柳伏城,不後悔。
我看著房頂上的天窗,看著那縷陽光漸漸的西斜,好久好久。
最後我爬起來,去找灰永剛。
我不指望鳳青帆幫我,畢竟他們三門也不容易,更何況,論起交情來,我與灰永剛的合作更多。
我直接跟他說,想離開這兒,回七門去試試。
灰永剛沉吟一聲,說道:“白姑娘,說句實話,以你現在的身份,離開了柳仙爺的保護,七門想動你,相對還是比較容易的,並且我擔心的是……”
“你在擔心柳伏城家族的人,對不對?”我問。
灰永剛點頭:“幾次接觸,你應該能感覺到他們對族外人的排斥,並且,據我家仙家說,他們族內近些年好像發生了一些變故,如今的掌事者是希望柳仙爺能回去。幫助家族做事的,這樣一來,或許,會容不下你。”
不用感覺,昨夜柳鎮海親口對我表明態度了,他們家族很難接納我,‘很難’兩個字用的還算客氣,我想,他真正想說的是,他們根本容不下我吧?
“白姑娘,這個世界上不全是善良之人,趁著柳仙爺不省人事之際,快刀斬亂麻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灰永剛的話狠狠的敲打著我,他家仙家畢竟是五仙之一,對於柳伏城的家族了解肯定要比我們這些人更深一點,灰永剛會這麽說,未必不是聽到了一些風聲。
還有,他們沒有送我回學校,或者是之前我住的小區,而是將我送到了這棟三進三出的院子裏,也是在躲避什麽吧?
“能請你幫我做件事情嗎?”我終於下定決心。“我想回臥龍小鎮了,你能送我回去嗎?”
灰永剛的眼神瞬間複雜了起來,連連歎氣:“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隻有先救了柳仙爺,你才能過上安穩的生活。”
我明白,我和柳伏城早已經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離了誰都過不安生,為了他,我願意去涉險。
“沒事的,七門對我有所圖,不會真的把我怎樣的。”我說道,“我擔心的是,來不及。”
“這一點的確讓人擔心。”灰永剛說道,“盡人事,聽天命吧,如果你下定決心走這條路,我去跟鳳青帆他們商量一下。”
……
下午三點多,我們準備出發,出了院門,鳳青帆和鳳靈犀開車回鳳家,我則上了灰永剛的車,他會將我送回臥龍小鎮,之後我自己回去。
其實這次我堅持回來,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送我奶奶的肋骨回老家。
奶奶已經救不了了,正如她自己所說,再見,甚至可能站在對立麵,以她現在的狀況,我估計到最後,能不能留個全屍都不好說。
這根肋骨我也不打算埋進祖墳,我們家的祖墳裏都有誰呢?
爺爺失蹤,到現在生死不明。奶奶堅決不肯為他立衣冠塚,父母出了意外,沒有屍體,兩副空棺裏躺著的,是兩套五彩衣燃燒後的灰燼,把肋骨埋進去又有何意義?
我隻想將肋骨埋在我家院子裏,這樣,我就感覺奶奶似乎還陪在我身邊一樣。
……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車子還沒駛進臥龍小鎮,在半路上竟然遇到了團霧。
那時候才下午四點左右,雖然入秋了。但天邊的太陽也還沒有落下去,這種主幹道上根本不可能出現團霧。
灰永剛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很顯然,我們倆都感覺到了不對勁,但卻都沒有慌。
沒回來的時候,我就做好了一進入臥龍小鎮就被盯上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這異象比我想象中來的更早。
我說道:“灰大哥,你慢慢開,盡量將車子靠邊停下,讓我下車吧。”
灰永剛問我:“你一個人真的可以嗎?”
“可以的。”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也不要給你家仙家添麻煩,如果我這邊有進展,到時候可能還要麻煩你們。”
灰永剛緩緩的將車停到路邊,轉頭對我說道:“我看著你下去,等確定是白家莊園來人接你,我再離開。”
我說好,然後打開車門下車。
果然,我移動,那團霧也跟著我移動。
我徒步往前走了有五六十米吧,身邊的霧氣越來越重,直到看到不遠處有個人影,才停了下來。
那人影不緊不慢的朝著我靠近過來,很快我便認了出來,來人是白玄武。
白玄武是白家莊園大巫師的大弟子,之前我奶奶出事,白子末就是找的他來幫我奶奶看的。
我本以為今天來接我的,依然會是白子末,卻沒想到會是白玄武。
眨眼間,白玄武已經站在了我的麵前,說道:“你果真還是回來了。”
“是啊,不回來又能怎樣?”我苦笑道,“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的。”
白玄武問我:“你甘心嗎?”
我當時便皺起了眉頭,抬眼看著白玄武,怎麽覺得他這話有點怪怪的?
我沒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說道:“你要帶我回去,現在就回吧,我還有事找白老爺子。”
“白菲菲,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倔強的女孩子,輕易不會向什麽人低頭。”白玄武說道,“卻沒想到,你也不過如此。”
“你高看我了。”我扯著嘴角,一定是笑的比哭的還難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妥協,不是嗎?”
“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學生,沒有本事,沒有背景,處處被人牽著鼻子走,你們一出手便直奔我的要害,你說,我不低頭,腦袋夠搬幾次家的?我又有多少個親人頂得住你們折騰的?”
白玄武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駁我。可最終沒說出話來。
我催促道:“你現在抓我不抓?抓我,我就跟你走,如果暫時不想抓的話,能不能允許我先回家去換身衣服,再跟你去莊園那邊見白老爺子?”
白玄武有些煩躁的撓了撓頭,懊惱道:“也不知道我師父整天都在想些什麽。”
我更加疑惑了,皺著眉頭看著白玄武,白玄武糾結了一下,又恢複了平時冷臉樣:“你不用往前走了,是師父讓我來這裏截你的,這周圍設了陣法,白家莊園的人不會知道你回來過。”
“?”我整個人都懵了。
白玄武的師父是大巫師,大巫師在七門位高權重,是白老爺子的左膀右臂,前段時間閉關了,這段時間應該剛出關不久,怎麽忽然感覺……有些變了?
白玄武解釋道:“師父一早算到你會回來,並且知道你這次回來有何目的,師父說,你要的東西,不在七門,讓你別上趕著回來自討苦吃。”
“大巫師真的這麽說?”我詫異道。“他就不怕被白老爺子知道了,對他不利?”
“這些都不是你該管的事情。”白玄武說道。
我想不通,又問:“既然大巫師料事如神,又明白我的困境,要是真想幫我,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麽……指引我的話?”
“有。”白玄武一本正經道,“師父說,他有條件要跟你談,但他不會逼你,一切決定由你自己做。”
“什麽條件。”我趕緊問道。
白玄武說道:“一場廝殺,那條黑蛇精遭了天雷,生命攸關,你能走到這裏,就是為了救他而來,後天便是月圓之夜,你得趕在這之前,將他從生死線上拉回來,而對於他來說,現在最有效的辦法隻有一個,五彩衣。”
“對,五彩衣。”我承認道,“我能想到會紮五彩衣的,就隻有七門高層的幾個人,白老爺子、大巫師甚至是白二爺,難道大巫師可以幫我紮?”
“我師父會,但他絕不會幫你紮,除非他想被清理門戶。”白玄武說道,“除了七門以外,有能力紮五彩衣的人,幾乎找不到,所以你想要五彩衣,現紮絕對不可能,你隻能去找半成品或者成品。”
這一點說的很中肯,讓我慢慢的放下戒備,正視起白玄武的每一句話來:“所以,大巫師知道哪裏有半成品或者成品,對嗎?”
“對。”白玄武很嚴肅的看著我說道,“幾十年前,師父雲遊在外的時候,在江城鄰郊一處村落,遇到過一個人,手裏有一套五彩衣半成品,他曾想重金買下,卻遭到了拒絕,你或許可以去試試。”
我當時心裏既激動又忐忑,忍不住問道:“那麽,大巫師想拿這條信息跟我做什麽交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