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心計
所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懷孕的消息,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傳遍了整個中軍大營。
雖然曾經有過短暫的惶惑和擔心,但我的懷孕仍然令康熙喜笑顏開,再加上此次征戰一帆風順,已經有許久,我沒看到過他如此開懷的笑容了。
接踵而來的是各部將領的恭賀。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來看過我,帶著各異的眼神,說著言不由衷的祝福話語。這些,我都可如過眼雲煙,任其飛散,唯獨福全的到來,令我感到無言的壓力。
“敏敏,恭喜你了。”
他隻說了這麽簡單的六個字,然而我卻從他眼中分明讀出了一絲無奈和悵然。
“……多謝王爺。”
忖度半天,竟隻能回答這麽一句話。一切言語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說了出來,徒增悲傷而已。
康熙再不容我做任何事情,每日便像我是泥做的小人兒似的,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除了他,誰也不能碰,似乎一碰我就會碎了。
因為前一段時間疏於發現,我並沒有得到很好的調理,他便下令太醫們全力為我進補。但此地畢竟是軍營,安全上的隱患不說,隨時可能的大軍移動絕對不利於安胎養身。再加上康熙一向力行節儉,就算禦駕親征,所吃所住也都極其簡陋,對於正需要大量補充營養的我來說,顯然是不足夠的,於是便有人提出讓我提前回京。
這應該是目前來說最好的法子了。京城裏什麽都有,也不必時時擔心敵人的瀕死反抗,對我和胎兒都好。康熙本想點頭,卻在護送我回京的人選上犯了難。
在他心裏,最合適的人選當然是他自己了。然戰事未歇,身為統帥,並不是一句話說走就能走的,況且沒有親自抓到噶爾丹他又怎能甘心?
那派誰護我回京好呢?選派大將怕不夠細心,皇子們又都年輕缺乏經驗,他猶豫不決,最後隻好咬了咬牙,道:“要不,讓裕親王與你一同回去吧!”
我毫不意外他會做出這樣的安排,隻是歎了口氣,輕聲問道:“這樣,對他,是不是太殘忍了?”
他苦笑了一下,輕輕攬住我:“我知道,他一直無法放開你,正室便是為你而虛懸……但唯有他,會跟我一樣,豁出性命去保護你。若說這個世上有誰能讓我放心將你托付的,也隻有他了!”
我扯了扯嘴角:“而且,他絕對不會跟你爭奪我,對麽?”
他輕輕歎了口氣,幾乎微不可聞。
沒有在這上麵多做糾纏,我避開了話題:“可是,裕親王自己的身體都不好,又如何保護我的安全?”
“讓他去,隻不過是倚仗他的經驗而已,並不是要他親自做些什麽。胤禛與你一向交好,讓他同行吧!……話說回來,如今戰事已經接近尾聲,裕親王也不必留在前線了,他身體不好,隨你一起早些回去也是好的。”
我慢慢點了點頭。胤禛心思細密,與我關係也好,派他護送,應該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人選便這麽定了下來。
然而這隻不過是麻煩的開始!
我懷孕的消息傳出,必定會在朝堂內外引起軒然大波。誰都知道我是康熙最寵愛的女人,除了名分,我的地位在宮中可謂首屈一指。如今我有了身孕,會不會趁機封妃進尊?這是關係到整個後宮勢力範圍的大事。而以康熙對我的寵愛,若我生男,我的孩子會否有機會問鼎至尊?這是關係到整個朝堂勢力範圍的大事。不論從哪方麵來講,我和這個孩子的存在,都必然會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就算康熙為我配備了多麽嚴密的保衛,為權、為勢,不顧性命鋌而走險的,大有人在!
所以,雖然表麵上看起來我們這一行人的領導者非病即弱,可整體實力卻不容小覷。兵士是從中軍各營中精挑細選而來,精英中的精英,加上福全和胤禛的貼身侍衛,幾乎都是身負絕技、經驗豐富的老油子,這個並不大的隊伍裏,安全保障卻是整個中軍裏首屈一指的。
收拾好行裝,我便要上路了。康熙雖然不舍,卻也不能放任我在這裏“受苦”,隻好千般叮嚀,萬般囑咐,連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都念叨出來了,唯恐遺漏了什麽。
見他化身為嘮叨的老婆子,我不禁好笑,於是謔道:“玄燁,既然你這麽不舍得,那我不走了,可好?”
他怔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好了好了,不說了就是。”他的臉色忽然轉為凝重,附耳輕聲說道,“敏敏,你懷孕的事情牽涉重大,我已經下令封鎖了消息,以保障你的安全。隻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自己還是要多加小心,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以你自己的安全為要!”
我心頭先是一緊,接著又是一暖,微微笑了笑,點頭道:“放心,為了你、為了我,我會好好保護自己和我們的孩子。”
他笑了,輕輕吻了我一下,仿若壯士斷腕般,說:“好了,時辰不早了,你也該走了。我會很快結束這裏的事情趕上你,說不定不用等到回京,我們便又能重聚。”
我笑著點了點頭,轉身走出皇帳。
外麵的車馬已經準備好了。
福全身體不好,先行上了馬車,胤禛一身便裝,站在馬車旁,胤褆、胤祉、胤祺和胤祐皆在送行之列。胤祺、胤祐尚幼,看不出多大的情緒波動來,胤褆和胤祉卻帶著複雜難以名狀的表情,看著我。
我心中一歎,向他們微微行了一禮。
走向馬車,胤禛細心扶著我坐上去,回頭間,卻發現車夫旁邊赫然立著盆楚克,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曲折。
胤褆、胤祉排行老大和老三,本大過胤禛,這種事情,合該他們來做的,康熙卻因為我跟胤禛的關係比較好而選擇了老四,於是,便是有心要做些什麽,也不方便了!
若說我的懷孕對康熙的皇子們有影響,最大的莫過於這兩人了!胤褆身為長子卻因為母妃的出身注定無法繼承皇位,早已怨懟在心,平日裏積極表現,也是為了博得康熙的賞識。但一來皇家的身份等級本就嚴格,二來康熙多次跟我說過胤褆不是做皇帝的料子,所以雖然欣賞他,康熙卻從未想過讓他來繼承大寶。胤祉的情況也是一樣,其出身同樣無法與胤礽相比,論資排輩又是太子在先,距離寶座的距離更遠。他表麵上溫順謙和,心底下卻從未斷過奪嫡的念頭。
這兩人本就不“得誌”,如今我又有了身孕,甚至直接威脅到胤礽的太子之位,他們怎麽可能真心高興得起來?!然而自從知道我懷孕開始,康熙便對我百般嗬護,保衛工作更是做得滴水不漏,如果要懂什麽手腳,唯一的機會就是回京的這一路。我毫不懷疑他們已經想好了該做些什麽!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想必他們也沒想到康熙會把這件事交給胤禛來做,跳過了他們倆。如此預先想好的一切都化為了泡影,惟有放棄。然而又不甘心就此收手,於是才有了盆楚克的出現吧?
他是胤祉對付我的利器!
心下微凜,若是平日裏,我倒也不怕什麽,但如今有了身孕,未免就有些畏首畏尾。我微微皺眉,正盤算著是否要康熙將他換下,卻突然對上他清冽的眼神。他微微一笑,笑容中透著善意,我不由得一愣。
轉頭看向康熙,他眼中的神色很奇怪,掃視四周的眼神中,有著透徹和沉穩。
我於是定心下來,鑽進馬車。
避開了胤褆和胤祉,讓胤禛陪著我們回去,真的隻是因為我與他交好嗎?
我靠在軟榻上,微闔著眼睛,思量著。馬車吱吱啞啞走著,微微晃動間,我被窗框“咄咄”的敲擊聲驚醒,才發現原來自己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什麽事?”我問。
窗外傳來的是胤禛的聲音:“敏敏,天色晚了,我們要紮營了。”
“哦。”
直到此時,我的腦筋才漸漸清醒過來。
這一路上,因為深入草原,城鎮不多,許多時候都需要露天紮營。
好在我並未感覺有什麽不適,一來並沒有太過強烈的妊娠反應,二來被人照顧得無微不至,不但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反倒很是欣賞了一把草原上的瑰麗風光。
篝火燃燒起來,驅走了草原上的寒冷,增添了幾分人氣,還可以起到阻止草原上猛獸襲擊的作用。遼闊的天幕下,繁星低垂,看上去與我的距離是那麽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來。清新的花草和泥土芬芳撲鼻而來,深深吸一口,仿佛五髒六腑都得到了淨化,呼氣中,好像體內的濁氣一一排出體外。篝火旁,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談笑著,蒙古草原出身的士兵們還時不時即興高歌一曲草原民謠,一切都是那麽平靜而祥和……
夜,漸漸深了。
一件披風披到我身上,轉頭一看,卻是福全。
這些日子,不知是否因為遠離殺戮和征戰,他的麵色好了很多,雖然清臒依然,卻有神了。
“夜了,早些休息吧。”他笑著說。
我搖了搖頭:“白天在車上睡多了,這會兒反倒睡意全無。”
他挨著我坐下來,我偏著頭看他:“王爺最近心情似乎很好。”
他笑著點點頭:“是啊,要是每天都能像這樣,什麽也不必理會,沒有煩心的事務纏繞,逍遙過日子那該多好!”
我仰躺下來,望著滿天繁星:“是啊……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看著這天、這星星,就開始懷疑我們每天的汲汲鑽營究竟為了什麽?”
他學我一樣躺下來,一同凝望著天空:“天地間,人是那麽的渺小,卻總是為了那點人間的蠅頭小利而挖空心思、爭奪不休……”他歎了口氣,突然轉變了話題,“你真的很喜歡草原呢,敏敏。我想,你最希望的,其實是能夠跟他一起徜徉於天地之間吧?”
我但笑不語。
“伯父,敏敏,你們倒是好興致,躺在這兒看星星。”橫裏插來一腳的是胤禛,看著我們,笑問,“你們在說什麽?”
福全看了看他,動也不動道:“我們正在說,要是能永遠這麽清閑不問世事,那該多好?”
他愣了一下,隨即也坐了下來,仰望著天空:“是啊……遠離人世間的勾心鬥角,放下一切的感覺,原來是這麽輕鬆……”
我詫異地看向他。
一向以不爭世事形象出現,在我的記憶中,他還是第一次在我麵前展露自己真正的心思呢!
福全不由笑道:“小孩子家,做甚學我們這些老人家長籲短歎的?你們正年輕,正是拚搏的時候,就該努力向前才是。”
我抿嘴笑著。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喜歡胤禛呢!
胤禛笑了,勾勒出和他父親如同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笑容:“伯父和敏敏什麽時候變成‘老人家’了?伯父正是英姿颯爽、意氣風發的時候,敏敏也永遠那麽青春美麗,你們才不會老呢!”
他一張嘴倒是甜,我不由笑罵一句:“貧嘴!”
遼闊的天地間,仿佛人的胸襟也開闊了起來。這一瞬間,我們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忘記了人世間的勾心鬥角,隻以純粹的家人身份,直麵著彼此。
說笑了一陣,胤禛正容道:“好了,敏敏,真的要去休息了,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況且草原的夜晚天冷風大,你的身子可不能這麽長期待在外麵。”
不由笑了。他真是長大了,如今反倒管起我來!不過倒也沒錯,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怎麽也得小心點兒。
在他的攙扶下站起來,我看著福全道:“王爺也早些休息吧,這兒同樣不適宜王爺久留的。”
他點了點頭,我這才走向自己的馬車。馬車外,巡邏的士兵剛剛走過,領頭的便是盆楚克。
“貝子辛苦了。”我打著例行的招呼。
“哪裏。保護敏姑娘和裕親王乃是下官的職責。”他笑著說。
清新的笑容,在星空底下更加顯得舒心而迷人,不知為什麽,我鬼迷心竅一般,竟有了與他聊天的興致。
“貝子跟八阿哥很熟?”
他愣了一下,仿佛沒想到我竟然會問他這些,然後笑道:“說不上很熟,不過下官的母親與良嬪娘娘有些淵源而已。”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
“這次真是連累貝子爺了,原本應該跟在三阿哥身邊,大顯身手的,卻被派來做這種無聊的事情,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呢!”
他看著我:“敏姑娘客氣了。一來,中軍基本上無戰事,即便留在三阿哥身邊,也是無事可做的,何談大顯身手!再來,下官可不認為護送王爺和姑娘回京是件無聊的事情,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我心中一跳,看向他。那清新的笑容仿佛曇花一現,此刻的他,我竟感覺有些深不可測。
“夜深了,姑娘還是早些回車上休息吧。姑娘現在身懷龍種,可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哪!”他催促著我,看來竟是有些關心的。
我沉默地點點頭,繼續向著馬車走去。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過頭去,發現他正站在原地,注視著我。
“我……原以為,貝子是三阿哥或者八阿哥的人。”我輕聲說道。
他笑了:“良禽擇木而棲,下官發現,跟在姑娘身邊,似乎更加有利一些呢!”
我凝視著他,良久,深深一笑。
“今晚的守衛,麻煩貝子爺了。”
“姑娘請放心。”
我點了點頭,走上了馬車,關上車門。
好累!
方才還精神奕奕,此刻排山倒海的倦意卻猛地向我撲來。是不是孕婦都特別嗜睡呢?
我這麽想著,閉上眼睛,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夢中,我看到了玄燁,每天、每個時辰、每個夢境中,他都會在那裏,等著我,陪著我……
第二天起來,跟前幾天一樣,隻是趕路。
千篇一律的生活,卻在傍晚宿營的時候,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前方再過去便漸漸進入人煙稠密地區了,大家的緊張情緒都有些放鬆。畢竟,有了人煙,便少了野獸襲擊,也不易遭受準葛爾餘孽的襲擊。
然而就在我們紮營的時候,遠處,緩緩走來一隊人馬。
人,並不多,也就十幾騎的樣子,瞭望的哨兵先發現了,大家頓時緊張起來,馬上鞍、劍出鞘,幾騎探馬奔馳了出去,詢問那些人的來曆。
不一會兒,探馬平安回來了,此時主持營地事務的正是胤禛,聽了探馬的回報後,走過來對我們說道:“是伊犁河畔的策妄阿拉布坦,正要前去覲見皇阿瑪,恰巧跟我們碰上。”
策妄阿拉布坦?!
聽到這個名字,我和福全不由得全都變了臉色。
康熙二十九年發生的事情,胤禛年紀還小,其中內情一無所知,所以並不了解我們的憂心從何而來,隻是奇怪地看著我們。
“他們若是要去覲見皇上,自行紮營便是,為何向我們靠攏?”福全沉聲問道。
“他們說,草原上相見便是有緣,獨自紮營太過冷清,想與我們為伴。”胤禛道。
“那你怎麽說的?”福全問。
“沒有請示過伯父,侄兒不敢擅作主張。”胤禛答道。
福全沉吟著,我抿了抿嘴,說道:“讓他們過來吧。既然已經向我們來了,必然是知道些什麽,又或策劃著什麽,不論我們同不同意,想必都不會阻止他們的決心。既是如此,倒不如把他們放到我們眼皮子底下,免得我們在明,他們在暗,反倒不好控製。”
福全看了看我,點點頭道:“你說得也有理。四阿哥,就請答應他們吧!不過,敏敏的護衛必須加強!”
胤禛似乎感受到了我們的緊張,凝重地點了點頭,卻沒有問為什麽,徑自去安排了。
福全走到我身邊,輕歎一聲道:“想不到會在這兒碰到他。不知他到這兒來幹什麽?”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策妄阿拉布坦的情形,那時在遙遠的江南,絕對想不到會見到蒙古人的地方。
多麽相似啊!在出人意料的地方,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遭遇,隻不過,此次的地點從江南換到了草原而已。
我不由苦笑了。
“敏敏,我看,你就不要出來了。策妄阿拉布坦,自有我來應付。”他說。
“嗯。”
我並沒有逞強出頭,對這個噶爾丹的侄子,實在是有些心有餘悸。所謂膽大心細,加上滿腹的策略,當年康熙尚且差點中了他的計!這種人,我還是能避則避吧!
轉身走回馬車,卻看到盆楚克守在車前,不由微微一驚。
“貝子何故在此?”
“敏姑娘,裕親王身體欠佳,四阿哥年幼難當大任,姑娘的安全,便由在下來擔負吧!”
“營地中,處處堡壘,一直以來都沒發生過什麽,想來是不妨事的,貝子今晚不該當班,還是去休息吧。”我強笑著說。
“今晚不同尋常不是麽?為了姑娘的安全,在下還是留下吧!”他笑著回答。
我震驚至極。
當初被策妄阿拉布坦綁架的事情,除了有限幾人知情,並沒有流傳開去。這盆楚克年紀輕輕,當年也不過十幾歲吧?卻是從何處聽來的?這個人,究竟知道多少事情?
“怎麽,姑娘信不過在下?”他笑看著我。
我深深地凝視著他,該相信嗎?
遠處的嘈雜聲響起,馬蹄踏著青草,“刷刷”聲越來越近。我心頭一緊,也顧不得多想,說了一句“那就拜托貝子”,便鑽上了馬車。
這一夜的晚飯,我是在馬車上吃的。聽盆楚克說,福全推說我是她的家眷,身染怪疾,不能下車吹風,將策妄阿拉布坦搪塞了過去,他們並沒有起疑。
半夜裏,迷迷糊糊中,忽然覺得有人在身邊,我一下子驚醒過來,冷汗涔涔而出。
“曦敏,果然是你!”
帶有濃濃蒙古腔的官話,讓我的心跳如擂鼓,這個聲音,可算是我一生中的夢魘,上次我與玄燁分離的導火線,一刻也不曾忘記過!
“你……你怎麽進來的?”我問,聲音不自覺地發顫。
“本打算在食物中下藥,不過他們很聰明,不吃我們一點東西。可你們漢人也有句話,叫做防不勝防。”
黑夜中,看不清他的麵容表情,隻能看見那淩厲的眼神,仿佛抓到了獵物的狼,正審視著自己的獵物。
“你……想要幹什麽?”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不相信福全他們會這麽容易就被擊倒,隻要拖延時間,我就有脫身的可能。
“沒什麽,隻是想見見你,聊聊天。”他輕鬆地說著,坐了下來。
信他的話就有鬼了!我瞪著他,他卻似乎真的不打算做些什麽,隻是坐著,笑著,打量著。
“王子殿下大費周章接近我,不會隻是聊聊天這麽簡單吧?”
黑暗中,他一聲不吭。
我無法,隻好換了個話題:“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這回他說話了,輕笑一聲,道:“還能幹什麽?當然是去見康熙,處理噶爾丹的後事!”
我心中一跳,脫口而出:“原來是去劃分勢力範圍。”
“劃分勢力範圍?”他摸著下巴,“這話倒是說得巧妙,這麽說也沒錯!”
我漸漸摸到一些脈絡:“原來,你是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他但笑不語。
我漸漸冷靜下來,然後問了一個令他錯愕的問題:“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果然不愧是曦敏,一猜就中。可你是怎麽推斷出來的?”
我扯了扯嘴角,一點也不為猜中了而高興:“你來得未免太湊巧了。而且執意要與我們一同宿營,未免太過著意。以你的性格,若不是有利可圖,何須費這般功夫?”
他輕輕拍了拍掌:“聰明!不過,有一點你沒有說中,我可不是專門為你來的。這次,是康熙遣密使找我來,不巧路上聽說了你的事情而已。至於是誰說的嘛……以你的聰明頭腦,難道想不出來?!”
我心中一沉。
整個中軍都知道我先行離去的事情,但知道路線的,也就那麽幾個,左右一排除,答案昭然若揭。
心寒,為了對方的絕情。為了權勢,原來真的可以六親不認!
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王子殿下,您也是個聰明人,難道相信天下有白吃的午餐麽?”我強忍著悵然,問。
“什麽意思?”
我笑了笑:“難為王子殿下也有犯糊塗的時候。請想一下,若是我在途中消失,或者被你挾持作為談判的砝碼,皇上能饒過你?如今噶爾丹敗局已定,大清朝廷再無後顧之憂,想要對付你……那還不是易如反掌?”
他冷冷一笑:“正因如此,我才跑這一趟。隻要有你、有你肚子裏的孩子,康熙就不敢把我怎麽樣!”
我歎了口氣:“王子殿下,皇上的性格我最清楚,他就算一時退讓,也必會想盡辦法救我回去。大清人才輩出,就算你的手下有三頭六臂,怕也是難以抵擋吧?再說,你與皇上鷸蚌相爭,得益的是誰?那人使的不過是借刀殺人之計,待你捉走了我,再讓我死在你手上,你與皇上便成了解不開的冤家對頭,不管是不是你下的手,這個黑鍋,你算是背定了!到時候,你如何抵擋皇上的雷霆之怒?”
他沒有說話,眼中卻透著凝重,我知道他已經被說動了,於是喘了口氣,再接再厲。
“王子殿下,我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如今又懷有胎兒,你要抓走我,我是決不會反抗的。但,這樣做是否值得,還請你三思!”
他的眼神迅速變換著,許久,方才沉聲說道:“你很聰明,確實說出了我未曾想到的情況。不過既然如今我已經知道了,自然會想法子保住你的姓名,不會讓人有可趁之機。”
我有些吃驚,為他的執著。
“抓了我,或許能逞一時之利,但王子日後必將麵對皇上連綿不絕的種種攻勢,王子殿下以為你能支撐到幾時?我勸你還是不要冒險的好,至少,這樣可以讓你多享幾年清福。”
軟的不行,便來硬的。這幾句話,已儼然帶著威脅。
他一愕,脫口問道:“難道這是你的預言?”
我聽得一愣,啞然失笑:“預言?你怎麽……”正要矢口否認,忽然靈光一閃,一個大膽的念頭升起,“是又如何?”
他的眼光開始變得閃爍不定,良久沒有說話。我覺得有些眉目,蒙古人本就對神鬼、天命之說深信不疑,或許,我是無心插柳了!
心中升起一絲希望。果然,過了很久,他才輕輕歎了口氣,說:“或許,我該冒險一試的!”
鬆了口氣,我笑了笑說:“王子若是認為自己可與天鬥,不妨一試。”
他的聲音中透著苦澀:“若是原來,我說不得真的會與天鬥一鬥!可是如今……”他搖了搖頭,忽然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麵頰,眼神中突然透出迷茫,“可惜啊,可惜!若是當時沒有被你逃走,如今你所懷的,可能便是我的孩子!”
我吃了一驚,卻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他。
輕歎一聲,他收回了手,說:“今天被你說服了,我放過你,但並不代表我便從此要臣服於康熙。噶爾丹已滅,今後,他的一切都屬於我,我會繼承準葛爾,讓準葛爾在我手中稱雄天下!”
豪邁的言語,氣衝雲霄,我知道這並非戲言。而終其一生,他也確實在為這句話而奮鬥著,準葛爾在他手中,迎來了最輝煌的時期!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跳下馬車。突然就在這時,火光衝天而起,將這方天地映得如同白晝。
福全、胤禛、盆楚克,帶著護衛們將馬車團團圍住,策妄阿拉布坦的人,則被綁在一起,垂頭喪氣。
即便如策妄阿拉布坦這般鎮定自持的人物,也不由得在一瞬間變了臉色。
“你們……”
盆楚克一個閃身,擋在了馬車門前,微微笑道:“我們知道王子殿下必定有許多話要與敏姑娘說,特意給王子留了不少時間,王子可還滿意?”
策妄阿拉布坦愣了半晌,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好心計!好手段!我服了!不過,不知這都是誰的主意?”他的眼光掃了一圈,最後落在盆楚克身上,“是你吧!”
十足肯定的語氣,盆楚克笑了笑,沒有否認:“王子殿下如何知道的?”
“因為裕親王和四阿哥都不會以曦敏的安全為賭注,冒著令她受傷的危險來演這場戲……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說服他們的?”
盆楚克笑道:“果然不愧是王子殿下,就如傳聞中一般睿智。不過,夜深了,還是請王子殿下回去休息吧。”
胤禛一揮手,立即有士兵上前,將策妄阿拉布坦團團圍住,策妄阿拉布坦豪邁一笑,也不說什麽,大踏步向自己的營帳走去,視身邊的士兵為無物。
我驚訝地看著這一切,甚至忘了出聲。
“是他的主意?”我問著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的福全。
“沒錯。他說,為了一勞永逸,有必要弄清楚策妄阿拉布坦的來意,同時也是為了絕了他以後再在你身上打主意的念頭,不如冒險一試……我們被他說服了。”福全看著正在輔助胤禛組織士兵善後的盆楚克,輕聲地說,“敏敏,這個人……不簡單!日後定非池中物!”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伯父,你看,這策妄阿拉布坦該怎麽處置?是不是縛交皇阿瑪比較好?”胤禛走過來,問道。
福全看了看我。
我抬頭,發現盆楚克正注意著這邊的動靜。
“不,不必了。”我搖了搖頭,“皇上此次出兵,目的不過兩個,一是除掉噶爾丹這個心腹大患,二是應喀爾喀汗的請托,對其族人進行保護。如今這兩個目的都已達到,以皇上的立國方略,是不會去征服塔爾巴哈台的準噶爾國的,這便需要一個有力的統治者去繼續統治這一地區,否則皇上也不會密召策妄阿拉布坦前去。我們若是將其綁縛交予皇上,皇上該如何處置?放還是罰?事情鬧大了,必然壞了皇上的大計!”
福全點了點頭道:“沒錯。況且,突厥斯坦城裏的頭可汗一向與沙俄勾結,有不軌之心,策妄阿拉布坦要鞏固其統治地位,就必然先要除掉頭可汗,穩定伊犁的局勢才行。如此一來,我大清不必多費功夫,便可解決這一棘手的問題。”
我讚賞地看著福全,他的分析完全正確。
事實上,策妄阿拉布坦在康熙三十七年,的確擊敗了頭可汗,並於其後完全確立了對吉爾吉斯的統治。而其兄弟大策淩敦羅卜也從齋桑湖和葉密立率軍攻打俄國人,一度曾使俄國人退出了葉尼塞河畔的雅米謝威斯克要塞。可以說,策妄阿拉布坦的存在,一定程度上穩定了大清的北方邊界。
但此人也絕不是甘於屈居人下之輩。在鞏固了對北方的統治之後,他又對大清舉起了反旗。雖未對清廷造成太大的影響,但終康熙帝一生也未能鏟除這個禍害,這些卻不是福全和康熙所能知道的了。
就目前來說,留下策妄阿拉布坦,完成與其暫時的結盟,對清廷來說絕對是利大於弊的。正因為如此,康熙才會宣詔他覲見吧?但因當日他曾經對我有過承諾,解決了噶爾丹必然會向策妄阿拉布坦報一箭之仇,如今這麽做,分明是對我的食言,他怕是對我心存愧疚,才會如此秘密進行此事吧?
忍不住微微一笑,心中一甜。
胤禛聽了點點頭道:“侄兒知道了。那,今晚先把他們嚴加看管起來,明天就放他們去吧!經過今晚,他們應該也不敢再打什麽歪主意了。”
我笑著說:“四阿哥想得周到,就這麽辦吧。”
福全也欣慰地點了點頭。
胤禛得我們兩個稱讚,心中的喜悅忍不住流露在麵上,轉身便去布置了。
福全看著他的背影,歎道:“胤禛這孩子,聰明、細心,學起什麽都快,日後必然是個治國的能臣。若太子有他輔佐,當不會出什麽大錯才是。”
我沒有說話,原本甜蜜的心境頓時變得五味雜陳。雖然史料上記載不多,但胤礽的垮台,真的沒有胤禛的影響在裏麵麽?皇家,最不可能擁有的,便是骨肉親情了!
福全看著我的神色,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最終隻剩下一聲歎息,道:“夜深了,你也早點休息吧!今天的事,別想太多了!”
我點了點頭,回到馬車裏躺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們已經開始動作了!這不過才剛剛開始,以後,還會有些什麽在等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