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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無奈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山。


  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帶著幾許悲涼,心裏空蕩蕩的,一顆心搖擺著,不知該落到何處。


  胤褆小心翼翼抱著我。山路崎嶇,我又身體虛弱,無法自行走路,隻好委屈他這位尊貴的阿哥抱著我下山。


  落到山腳,抬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官兵的人數不知比追上山的多了多少,卻鴉雀無聲,凝聚出令人窒息的緊張壓力。


  大軍最前方,一匹高頭大馬煩躁不安地掀動著馬蹄,卻在騎士的製止下,隻能不停地原地踏步,委屈地低聲嘶鳴著。騎在馬上那人,正值人生壯年,一身戎裝,不用金甲儀仗,卻盡顯帝王威儀,隻是一雙眼睛透露著焦灼,頻頻看向這邊。


  “敏敏!”見到我,他高興地叫了一聲,隨即跳下馬,快步走上前來。


  “玄燁!”一見到他,我悠悠蕩蕩的心突然有了著落,淚水奪眶而出

  胤褆急忙放了我下來。


  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我竟自己支撐著走了好幾步,雖然最後有些踉蹌,康熙卻已經趕上前來把我扶住了。


  “敏敏,你受傷了?!”康熙見我的樣子,自己先嚇白了臉,驚懼地問道。


  “玄燁……”我卻不回答,也顧不上回答,撲進他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敏敏,你到底怎麽了?”康熙慌了手腳,想要查看我的身體狀況,卻被我緊緊抱住不能動彈,隻好不住撫慰,焦急地詢問,“你……你別哭啊!究竟怎麽了,快跟我說!”


  我搖著頭。


  不知道為何而哭,也不知道為誰而哭,隻是滿心的悲涼無處宣泄,隻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我突然覺得恐懼!在未來漫長的一生中,同樣的痛苦還會發生多少次?

  我哭得聲嘶力竭,連胸腹漸漸升騰起來的劇烈疼痛也無法遏抑。身心交困,我突然覺得喉頭一甜,一股鮮血湧出喉間。


  “敏敏!”康熙大驚失色,立時大叫起來,“太醫!太醫呢?!”


  肅立的官軍中立刻起了一陣騷動,早已隨時候命的太醫急急忙忙跑了出來,一手提著藥箱,準備周全。


  忽冷忽熱的劇烈變換再次在我身上重複著,我渾身發抖。古太醫和周太醫一邊一個,為我把著脈,兩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敏敏到底怎麽了?”康熙急怒交加,忍不住吼道。


  兩位太醫嚇得一個哆嗦,急忙回道:“啟稟皇上,曦敏姑娘乃是中毒之兆。”


  “中毒?”康熙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道,“那你們還等什麽?還不快點解毒?!”


  古太醫戰戰兢兢道:“啟稟皇上,這毒,倒不難解,不過如何才能解毒而不傷害曦敏姑娘的身子,卻需要臣等細細協商過才能定斷。當務之急,乃是讓曦敏姑娘好生休息,避免再傷到元氣。”


  康熙點了點頭,抱著我站了起來。


  我痛得不行,稍微一點震動就讓我忍不住呻吟起來。


  康熙看著我,麵上的表情又是憐惜又是心痛,沉聲問道:“你們就沒有什麽方子先止住她的疼痛?她這樣……怎麽能支撐得到回京?!”


  周太醫急忙趨前,從藥箱裏拿出一顆藥丸,道:“皇上,這顆解毒正氣丸雖不能對症,但可以穩住曦敏姑娘身上的毒性,緩解她的痛苦。”


  康熙也不多說,接過來便喂到我嘴裏。他們的對話我聽得真切,急忙咽下了。


  康熙抱著我。邊上早已準備好了一輛馬車,我被輕輕放到上麵,他自己也上來了,擁著我。


  “回宮!”一聲令下,馬車緩緩動了起來。


  車裏鋪著厚厚的毛毯,再加上剛才的藥丸發揮了作用,我覺得身體好過了些,不再痛得寧願死去。


  “敏敏,你怎麽這麽傻?一個人跑出去,弄得這麽虛弱……”他輕撫著我的臉,臉上的神情,仿佛中毒那個是他。


  我苦笑了一下:“誰知道……他們會做這樣的事?玄燁……你,不會生氣吧?”那次南巡中,就因為鄭睿的出現,他幾乎失控傷了我,至今記憶猶新。


  “生氣?”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生氣!當然生氣!生氣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他看著我,又愛又惜:“你呀,就是太重感情,太會為別人著想。總想著不要傷害任何人,最後卻總是傷害自己,知道麽,敏敏,你的這種個性,真是令我又愛又恨!”


  “傷害自己麽?”我有些愣怔,輕輕握著他的手,“以為自己能做到,以為自己能處理好,但,最終受到傷害最深的,卻仍是你們。玄燁,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他笑看著我:“不,你已經盡了你的全力,隻是你太小看了男人的執著……我們總是執著於我們想要的,誰也不願放棄,才會造成這最後的傷痛。”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


  一直以來,他便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全部,再次回到大清,我便是為他而活著。然而,下意識中,我卻總是把他跟小時候那個抱著我哭著要皇阿瑪的孩子重疊起來,把他當作仍需要關愛的小孩子。直到今天,聽了這番話,我才驚覺原來他已經長大了,成為了一棵參天大樹,能夠成為我的依靠,為我擋去外麵的風風雨雨,讓我可以安心停留在他的臂彎。


  微微地笑了,我把頭貼在他的胸前,靜靜聆聽著他的心跳,心情在一瞬間,變得輕鬆而自然。許久。


  自遠而近的馬蹄聲打破了這份寧靜,來至馬車旁,便停下了腳步。


  “是胤褆嗎?”他問道。


  “是的,皇阿瑪。”胤褆在車窗外答道。


  “叫你尋找的人犯,怎麽樣了?”


  “是,兒臣已經吩咐他們仔細去找了。不過懸崖太深,士兵們很難下到穀底。”


  “那……到底找到沒有?”康熙皺起了眉頭。


  “回稟皇阿瑪,以兒臣看來,這麽高的懸崖,跳下去了,恐怕很難能夠撿回性命的。”


  “……好,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馬兒的嘶鳴聲響起,馬蹄聲漸去漸遠了。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敏敏……”


  “不要緊的。”我知道他想說什麽,“對他們來說,或許這樣反而更好吧!……皇上,在你眼裏,他們隻不過是一群妄圖反清複明的叛亂分子,但他們自己又何嚐願意這樣的生活?人生在世,有時候,你想做什麽,其實……並不由得自己做主。”


  他不作聲,默默凝視著窗外,陷入了沉思。


  一路回到皇宮。


  一落地,康熙便立刻召集了眾太醫前來會診,總算拿出了一套解毒而又不傷身的方子。隻是我原本就已經元氣大傷,想要短時間內恢複過來已是不可能,便隻能在宮裏將養著。


  十一月,北伐的部隊終於回到了北京,一起回來的,還有福全。


  因為他的延誤,以致噶爾丹最後得以逃脫,康熙本是震怒非常的,雖然被我勸下來了,卻也不可能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因此,對於大將軍等人的回京,迎接的規格上比起佟國綱等人的迎靈不止低了一個檔次。我本想親去迎他,身體卻不堪負荷,康熙也不讓我出門,隻好耽擱了下來。


  福全放跑了噶爾丹,非但無功,而且有過,康熙本要罰他。但眾大臣為其求情,念在他除此之外,並無大錯,兢兢業業的份上,康熙隻是象征性罰了他三年的俸祿,撤了所謂的議政,這事也就揭過去了。


  戲,是演給別人看的。


  就在福全回京的第二天,康熙便在乾清宮設宴,為福全洗塵。


  我靜靜站在乾清宮外等候著,天上忽然下起了細細的小雪,像鹽一般輕輕柔柔灑下來,不一會兒,便給紅牆綠瓦穿上了一層薄薄的冬裝,在漸漸暗沉的天色中,增添了一絲亮色。


  紅色的宮燈引領著一個人慢慢走來,頎長的身材,一襲暗黃的朝服,暖帽上鵝卵般大的紅寶石彰顯著他的尊貴,然而他的臉上卻是說不出的疲憊和倦怠。


  我笑著,緩緩迎上前去,躬身一禮:“奴婢見過裕親王。”


  他急忙走前兩步,一把將我攙住了,道:“敏敏,這麽冷的天兒,你怎麽還站在外麵?你身上餘毒未清,當心身子!”


  我站定,笑著說:“不打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裕親王,請隨奴婢進去吧,皇上已經等了很久了。”


  他看著我,笑了笑說:“好……敏敏,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在我麵前不必自稱奴婢,你我平輩相稱便是。”


  我笑了笑。


  這要換了以前,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那時我的顧慮太多,瞻前顧後,絕對不敢有任何逾越。然而此時,卻並沒有勉強,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王爺,請跟我來。”


  他笑著點了點頭,我在前邊引著,他走在我身後。


  “敏敏,那日你為何突然就不見了?皇上急得還大病了一場,好在你回來了,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我有些悵然,想起了曾經有過的一切,眼前有些模糊。


  “王爺,記得以前我也跟你說過,有些事情,並不是我們自己能夠作主的。你有你生於帝王家的無奈,而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己。”


  他沉默了,沒有接話。


  “反倒是王爺你,為何要放噶爾丹走?皇上這次可是真生氣了呢!”我反過來問他。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這麽做必然會令皇上震怒。可征伐噶爾丹已久,三軍疲憊,巴蘭布通一戰,死傷重大,若不好生將養一番,官兵們都支持不住了啊!”


  我看了看他,笑著,淡然說道:“可王爺可曾想過,今日放走了噶爾丹,日後還會有多少人受難?噶爾丹絕不是會甘心雌伏的人,來日必然卷土重來,到那時,又有多少軍士會埋骨他鄉?”


  他的腳步一頓。


  “除惡務盡。今日或許痛苦一些,但若能一勞永逸,也是不錯的對麽?”我也停下了腳步,看著他。


  “那……你認為我是做錯了?”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不,我並不認為王爺做錯了。”我笑了笑,“隻是希望王爺,不要太過心軟。殺伐決斷雖並不易做,但有些時候,卻也是必不可少的。”


  他看著我,若有所思。


  “看我,跟王爺嘮叨這些幹什麽呢?”我笑著轉過了身,“皇上怕都等急了,我們快走吧。”


  乾清宮裏,康熙正和幾位阿哥聊天,詢問他們今日的情況。被叫來參加這場家宴的,有太子胤礽、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其他皇子年紀太小,都不在列席之列。嬪妃更是一個都沒有。


  我走了進去,行了個禮道:“稟皇上,裕親王到了。”


  “宣。”他說著,站了起來。


  福全走進來,正要行大禮,康熙卻一把將他攙扶起來,笑道:“自家兄弟,做什麽這麽生分?免了免了。”


  福全看了看他,一臉愧色,道:“臣……有愧!臣有負皇上所托,無顏再麵對天顏。”


  康熙皺了皺眉頭,隨即又舒展開來,笑道:“算了,事情已經發生了,朕也懲罰過你了,這就夠了。你領軍在外,有臨機專斷之權,若是你認為對的,便去做也無妨。”


  福全聽他這麽說,便不再辯解什麽。康熙轉而向著皇子們說道:“今兒個是家宴,隻論輩分,不論身份。你們都快來見過大伯。”


  胤礽等人聽了,急忙上前來見禮,福全急忙一一回過,連稱不敢。


  眾人入了席,我站在康熙身旁伺候,他卻一把拉住了我,指了指旁邊道:“敏敏,你也坐。”


  “啊?”我愣了一下,環視了四周一眼,為難地說,“皇上,這……恐怕不合規矩……”


  “誰說不合規矩的?朕說符合就符合!你身子還虛,不能太過操勞,再說這裏又沒有外人,幾個孩子都是你看著長大的,有什麽好擔心的?”他故意扳起了臉。


  我無奈,隻好說道:“那奴婢就遵旨了,謝皇上賜座。”


  惴惴不安在康熙身旁坐下,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麵前昭顯我的地位,不免令我有些緊張。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我的突然消失嚇壞了他,還是因為逼退了噶爾丹他心中高興,自從回京以來,他的態度放肆了許多,也令到我在宮中的地位節節升高。我搞不清楚他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不得而知他這麽做會有什麽後果。


  隨著我的落座,幾個皇子臉上表情各異,卻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微笑。福全看著我,欣慰中有著失落。


  宴席擺開,康熙絕口不提國事,隻是聊著家常,說些皇子們的功課,詢問著福全的近況。


  “裕親王,朕記得,你的嫡福晉已經去世多年了吧?怎麽還沒有另立呢?是不是側福晉不合你的意?要不朕再給你指一門婚事吧!”說著說著,不知怎麽就說到了福全的婚姻上來。


  我的心急跳了兩下,隻聽福全淡然說道:“皇上,婚姻大事,還是看緣分吧!若是緣分到了,臣自當珍惜。”


  康熙皺了皺眉,沒說什麽,便轉開了話題。


  我輕輕抿了一口酒,有些苦澀。


  福全回來了,轟轟烈烈的北伐也告一段落。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康熙二十九年,這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年份,終於從日曆上揭了過去,康熙爺的治世,進入了第三十個年頭。康熙三十五年初。


  小小的身影從門外躥了進來,一邊大聲嚷嚷:“敏敏,敏敏!是不是四哥回來了?”


  我正在翻看曆年來飯莊的年會紀錄,聞言抬起頭來,看著那小人笑道:“不是的,十三阿哥,是皇上差人來,讓我們速速回宮。”


  “哦……”胤祥的笑臉垮了下來,“就要回去了嗎?我還沒玩兒夠呢!”


  我放下手中的紀錄,笑著走過去:“十三阿哥,你是阿哥,可不能總想著玩兒啊!皇上那麽多事情要做,四阿哥他們那麽多事情要做,十三阿哥難道不準備幫幫他們麽?”


  胤祥立刻仰起了小臉、挺起了胸,大義凜然道:“當然要幫!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幫助皇阿瑪和四哥!”


  一愣,聽他絕口不提其他皇子,我不由暗歎了一口氣。


  這些年來,康熙的皇子們漸漸長大,矛盾也慢慢多了起來,康熙的眉頭一天比一天緊鎖。


  “可是……”他突然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來,看著我可憐兮兮地問,“敏敏,四哥答應帶我去天橋看看,都還沒去,就一定要回宮嗎?”


  我不由“噗嗤”一聲笑開來。


  康熙二十九年之後,不知出於什麽考量,皇帝一年之中總要抽個時間讓未成年的皇子們出來到我的飯莊住上幾日。我想,或許是想讓皇子們放鬆一下,也或許是讓他們體驗一下民間的生活吧?

  胤祥並沒注意我的神情,隻一味沉浸在懊惱中:“都是四哥不好,說話不算話!”


  “誰說話不算話了?”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門外響起,隨即一個高挑的人影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帶著陽光般的笑容。


  “四哥!”胤祥嘴裏怪著胤禛,心裏卻仍是歡喜他的,見了立刻飛撲上去。


  胤禛穩穩接住了,我這才笑著行了個禮:“參見四阿哥。”


  胤禛看著我,眼中有著微責:“敏敏,你又何須見外?皇阿瑪麵前你尚不須見禮,為何要跟我客套?”


  我笑了笑,不接話。


  胤祥才不管這些,拽著胤禛的手說道:“四哥,皇阿瑪叫我們回宮呢!怎麽辦?我想到天橋去看看!”


  胤禛看著他,笑著說:“放心,四哥答應你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回宮之前,咱們就先去天橋看看吧!”


  胤祥喜出望外,當下便歡呼起來。胤禛看著我,道:“敏敏,你也一起去吧!無論宮裏宮外,總見你忙進忙出的,人總得休息一下。”


  我不好拂逆,再說確實也很久沒有逛過街了,實在有些想念,便點頭答應了下來。


  北京的天橋,永遠都是那麽熱鬧。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多年前與玄燁一同夜逛天橋的情形,不經意間,時間竟已過去了那麽久!


  三十多年來,發生了太多太多,我和玄燁,從親情到愛情,從纏綿悱惻到相濡以沫,經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波瀾曲折,付出了外人永遠無法理解的巨大代價。而這些,全都在我的腦海中一一閃現,我不由有些失神。


  “敏敏……敏敏?”胤禛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喚了回來。


  “啊……什麽事?”我抬頭看著他。


  他審視著我:“你……沒什麽事吧?”


  我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不,沒事。”


  他看了看我,道:“逛了這麽久,累不累?不然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如何?”


  我正要推辭,胤祥卻叫了起來:“四哥,敏敏,我餓了!”


  話到嘴邊突然拐了個彎兒,我抿嘴笑道:“那,我們就找個地方歇歇腳,順便吃點兒東西吧!”


  胤禛笑道:“好。”


  我們一行三人便向著路邊的一家酒樓走去。


  在店小二的引領下,我們特意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以便能夠一邊吃,一邊欣賞下麵的絕活表演。胤禛一口氣點了很多東西,也不管我們吃不吃得完。我也不管他,隨他去,皇帝兒子的字典裏恐怕從來就沒有“節約”這兩個字。他每點一個菜都會征求我的意見,問我愛不愛吃,雖然我一向對吃的沒有太大要求,隻要能入口就行,但對於他這份心,卻還是有些感動的。


  菜色尚未上齊,樓下又走上來幾個人,雙方一照麵,不由都愣了一下。


  “八弟,你們也在這兒?”胤禛有些驚訝地站起身來,招呼著。


  “是啊,四哥,真巧,居然能在這兒碰倒你們。”八阿哥胤禩彎了彎嘴角,走了過來,“敏敏也在啊!”


  我笑著站起身來,福了一福:“見過八爺。”


  胤禩已經十五歲了,身高比我還高了幾分,漂亮的眼睛,俊美的臉龐,活脫脫一個小美男子——話說回來,康熙的兒子,有幾個是難看的?

  “八哥。”胤祥也站了起來。


  胤禩笑著對他點點頭。


  胤禛笑道:“難得今天都聚在一塊兒,八弟,不嫌棄的話,一起來坐吧!”


  胤禩笑道:“兄長賜,怎敢辭?別說什麽嫌棄不嫌棄的話了!”


  他徑自在我右手邊坐下了,他身後那些人本不敢坐,卻在胤禛、胤禩的半命令、半勸說下,唯唯諾諾坐到了下首。我的左邊則坐著胤禛和胤祥兄弟。


  我一向深居乾清宮,康熙的兒子們那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熟悉得不行,但外人想要見我卻就不那麽容易了!尤其一般王公貴族家的年輕一輩。因此跟著胤禩那幾人,雖有些拘謹,卻仍忍不住偷偷拿眼覷我,十足的好奇。


  “這幾位是?”我微微一笑,向胤禩問道。


  “哦,幾位朋友,也都是宗親家出來的。”胤禩笑著,向我一一介紹他們。


  皇室的宗親我也略有耳聞,算不得全然的陌生,隻是其中一個人,貝子盆楚克,卻令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此人在與噶爾丹的戰爭中立下了大功,後被提升為貝勒,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但此時,他不過還是個貝子的身份,在胤禩一行人中,並不顯眼,也比較沉默,略顯秀氣的臉龐上,總是略嫌懶散的眼神,隻有在不經意間飄過一絲淩厲,才顯得出此人的心計難測。


  見我打量著他,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以示敬意。


  酒菜上齊了,因為胤禛本就點得多,此時倒也不需要加菜,眾人吃喝開來。也許是有外人在場,三兄弟很少說到家事,更多的則是談論他們此次的任務。


  胤禛和胤禩並不是閑閑沒事做跑出來閑逛的,康熙部署了五年,終於決定再次親征噶爾丹。皇帝親征,那是何等的大事!不僅皇子、大臣們緊張,我也不得不出動了所有的力量來進行前期的偵察,算起來出宮已經五天了,也難怪康熙派人來催!

  而康熙此次親征,與眾不同的是,多少帶有些磨練兒子們的意思。皇子們漸漸長大,康熙一向要求他們文武雙全,又怎能讓他們不諳軍事?在康熙的任命下,老三胤祉領了鑲紅旗大營,老四胤禛奉命掌管正紅旗大營,老五胤祺奉命領正黃旗大營,老六胤祐領鑲黃旗大營。除了太子必須坐鎮北京監國,幾個成年的皇子都要隨軍出征。倒不是指望他們能起什麽作用、立什麽軍功,除了胤褆之外,誰都是沒上過戰場的菜鳥,不過讓他們去感受一下戰場的氛圍,掛個名,“見習”一番罷了。


  盡管如此,名義上統領一軍還是讓初立戰陣的幾位皇子頗為興奮,四處奔走著,進行各種戰備,也抓緊時間向老將軍們請教著戰場的要領,著實忙碌了一番。清朝此時立國還不久,五年前才經曆過與噶爾丹的惡戰,八旗之師仍然勇猛,八旗子弟也不見後世的糜爛奢華。胤禩雖然年紀太小沒能親身參與,但他與老三胤祉一向交好,便自告奮勇去幫了老三的忙,帶了一撥人東奔西走。


  兄弟倆互相交流著各自的準備情況,胤祥聽得羨慕,不由嚷道:“我也要跟哥哥們去!我也要上陣殺敵!”


  眾人不約而同愣了一下,隨即轟然大笑起來,胤禛拍了拍他的腦袋,說:“十三弟,你還小,還去不得戰場。”


  胤祥不服氣地跳起來:“我已經長大了!我十歲了!”


  胤禩笑得打跌,說:“好,好,好,十三弟,你跟阿瑪說去,讓他也帶你上戰場。”


  胤禛不由瞪了他一眼,說:“八弟,你就別逗十三弟了。”


  胤祥卻叫了起來:“好啊好啊,我這就去跟阿瑪說,四哥、八哥、敏敏,我們快走。”一手拖著我,一手拖著胤禛就往外走。


  胤禩站了起來,偷笑著:“四哥,咱們就去看看,小十三怎麽跟阿瑪討這個差事?”


  胤禛被鬧得無法,隻好跟著站起來,搖頭道:“你呀,就唯恐天下不亂。敏敏,你倒是說話啊!”


  我捂著嘴笑:“這裏哪有奴婢說話的份兒?幾位爺有什麽話,隻管跟老爺說去,奴婢也很好奇,老爺會怎麽說呢?”


  胤禛見我也跟著起哄,差點叫天,卻已經被胤禩和胤祥一手一個,拖著出去了。


  胤祥果然跑到康熙那裏,不由分說一陣鬧,弄得康熙頭疼無比,我卻在一旁笑痛了肚子。康熙當時沒說我什麽,卻在晚間跟我清算起了“舊賬”。


  “今天胤祥來鬧我,是不是你搗的亂?”他一邊更衣,一邊笑著問我。


  一想起下午的事,我就忍不住想笑:“我哪兒有那本事啊?是八阿哥和四阿哥、十三阿哥他們偶然在街上遇見了,說著說著十三阿哥就嚷著要跟你們同去,才會跑道南書房去鬧你。”


  康熙笑睨著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小把戲:“你就在旁邊對不對?不幫著勸著他們,分明就是想看我的好戲!該罰!”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臉。


  我吐了吐舌頭,他眼中的寵溺幾乎要將我溺斃。


  換上單衣,我替他攏了攏頭發。才四十出頭的人哪!可鬢邊竟已有了絲絲白發,看得我好生心疼,卻又無可奈何!


  他捉住我的手,深邃的眼神伴隨著點點溫情,迅速岔開了話題:“對了,叫你去探聽裕親王的意思,結果怎麽樣?”


  我苦笑了一下,思緒回到昨天……雖然福全的性格,說得好聽一點是宅心仁厚,說得難聽一點就是缺乏殺伐決斷的毅力,但他的軍事指揮才能卻不容質疑。康熙欲再次親征噶爾丹,自然少不了他!加上上次便是他掛帥,這次便也想讓他再掌帥印。


  不過福全近幾年已經很少參與國事,康熙便叫我去他的府上,探聽一下他是否願意。


  “我是皇帝,很多話,他不便對我說,但可以對你說。幫我去問問吧,敏敏,他應該不會對你隱瞞。”康熙這樣說。


  於是,我便帶著皇帝的旨意,來到了裕親王府。


  迎接我的並不是福全本人,而是他的側福晉瓜爾佳氏。瓜爾佳氏告訴我,福全近日病了一場,才剛好些,正在花園養神,我不禁心中一沉。


  瓜爾佳氏將我領至花園,便自先下去了,留下我與福全單獨敘話。


  福全正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頭頂上沒有遮蔽,正午的陽光投灑在身上,暖洋洋的,驅散了一些寒意。


  “給我倒杯水。”他聽到我的腳步,眼也沒睜,說道。


  我拿起桌上的茶壺,還是熱的,可見剛才換過,否則不可能在這樣的天氣還能保持熱度。


  斟了一杯茶,雙手遞給他,我輕聲問道:“王爺,身子可好些了?”


  他手一震,灑了一些水出來,猛地睜開眼睛,訝道:“敏敏,你怎麽來了?”


  我笑了笑,壓住他就要起身的勢頭,說:“王爺快躺下,小心你的身子!”見他乖乖地又躺了下來,這才接道,“是皇上讓我來的,看看王爺的身體如何了。”


  他苦笑了一下,說:“謝皇上關心。我這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總是大病小病不斷,還因此耽誤了許多國事。皇上雖不怪罪,我心裏卻愧疚得緊。”


  我忙道:“王爺千萬別這麽說!隻要王爺能夠養好身體,便是最能令皇上高興的事兒!所謂國事,總有人做的,王爺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福全咳嗽了兩聲,我看他的氣色,並不是很好,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不由得心中一陣難過。


  這時,瓜爾佳氏嫋嫋走了過來,身後跟著一個小丫環,手裏拎著一個竹籃。


  “王爺,該喝藥了。”她走到福全跟前,溫言說道。


  福全點了點頭,瓜爾佳氏便接過小丫環的竹籃,從裏麵拿出一碗湯藥,雙手奉給了他。等他喝完了藥,又收拾了碗和籃子,對我笑了笑,便走開了。


  我默默地看著,等瓜爾佳氏走遠了,才對福全笑道:“真是個賢惠的夫人哪!”


  福全笑了笑,笑容中帶著苦澀:“是啊,她是個好女人,跟了我很久,縱使不能坐上正位也從無怨言……今生欠她的,怕是隻有來生才能還了!”


  我心頭一窒,看著他,滿腹的話語,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王爺……為何不將側福晉扶正呢?”


  他看向我,眼神突然變得很悲哀:“敏敏,你真的不知道麽?”


  那沉甸甸的眼神,讓我陡然感到壓力,無法承受,隻能別過了眼去:“王爺,曦敏不過是個普通至極的女子,怎配讓王爺掛念?”


  “是啊……”他微微闔上了眼睛,“乍一看,你確實是那麽的平凡,但你的聰慧、你的善體人意,卻總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來,不知不覺間便蠱惑了人心,漸漸的,除了你,眼中再容不下別人……知道麽,因為我是皇子,所以從小巴結我的人就不計其數!他們有的是為了從我身上得到好處,有的是想害我,便是那些真心對我好的人,也自作主張為我做好了一切他們認為對我有益、我‘應該’高興的事情,卻從沒人問過那些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因為我是二子,所以我應當當皇帝,有這樣想法的人充斥在我周圍,當人人都為了當上皇帝、討好皇帝殫精竭慮的時候,我卻是那麽厭惡這一切,有時候,真的很恨為什麽自己要生為皇子!但我卻無力反抗,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隻能把這樣的想法埋藏在心底,像個扯線的木偶般照著別人的安排去做,任由自怨自艾在心中發酵,膨脹,終有一天會爆發出來,毀滅了自己……然而就在我再也難以承受之時,你出現了!”


  他歇了口氣,仿佛因為一下子說了太多的話所以有些疲憊。


  “敏敏,當你對我說出‘最錯生在帝王家’時,我便知道,我終於找到了,那個能夠跟我心意相通的人,她會是我的避風港,隻要有她,我的心就可以放鬆,我的心事就有地方可以傾瀉……可是,很快我卻發現,你的心不在我身上,無論我如何努力,你所在意的、放在心底的,全心全意去守護的,隻有一個人,永遠都隻有一個人!”


  我愣住了,為他眼中的痛楚而心驚,為他近乎告白的話語所震顫。這是第一次,我親耳聽到他剖析對我的情感,一時之間,竟無言以答。


  他闔上眼簾,遮住了深沉的無力和痛苦眼神,沉默了一陣,再睜開眼時,已經是一貫的雲淡風輕。


  他笑著,問:“看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都病糊塗了!敏敏,皇上差你來,是關於親征的事情麽?”


  心頭突然如針紮一般的疼,我勉強扯動嘴角,點了點頭:“皇上原本屬意讓王爺繼續掛帥,才讓我過來看看王爺的情形。如今看來,王爺卻是需要靜養才是。”


  他歎了口氣,說道:“多謝皇上垂愛。不過我這身子,領軍掛帥是絕對不成了……請回稟皇上,臣雖不才,卻也願意為皇上親征盡一分力。皇上若有差遣,臣便是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


  他回答了那句話之後,我幾乎是逃出了裕親王府,不敢再在那裏逗留。因為確實有那麽一瞬間,我竟然想真的就留在他的身邊,永遠……


  “……敏,敏敏?”康熙的叫聲打斷了我的回憶,“你怎麽了?”


  我勉強笑了笑,心仍在揪疼著,說:“沒什麽……皇上,裕親王的身體確實不好,依我看,這帥印是沒辦法接了!”


  康熙愣了一下,歎道:“他這些年,也是太累了,才會搞壞了身體。以前他的身子可是很好的!”


  我沒有說話。


  身體不好嗎?這病……病根兒怕是在心上吧?!

  太過顯而易見的事實,然而對於當事人的我們,又能說什麽?

  這注定是個無解的謎局。


  “不過皇上,裕親王也對我說了,如果皇上有什麽差遣,他一定萬死不辭!”


  康熙也沒有在這個事情上多做糾纏,歎息一聲,搖了搖頭道:“還是算了,這次掛帥就讓別人來吧!不過,他跟噶爾丹打了那麽久的交道,這次親征,還真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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