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中計
像是被什麽觸動,我猛地驚醒過來。
坐起身來,心中的驚悸依舊,我看了看天,不過辰時而已。
再也無法安心入睡,索性起床穿衣。方才的睡夢中,並沒有想象中的甜蜜美好,迷霧和恐懼散布在夢的空間,我知道這是為什麽。
鄭睿的事情一日不解決,我便如芒刺在背,無論如何也不得心安。
難得地奢侈了一回,我讓小宮女燒了一桶熱水,好好兒地泡了個澡,洗去一身的疲憊,然後換上了出宮的衣服。
走出來,看到小六子守在書房前,見了我,露出一絲詫意。
“皇上在裏麵麽?”
“在……敏敏,你又要出去?”
我笑著點了點頭,走進了書房。
“敏敏?不是讓你好好休息麽?”康熙正批閱著奏章,看見我,急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走過來。
“已經睡夠了,皇上。”我笑著,“皇上,飯莊還有些事情,我還得趕回去呢。”
他皺起了眉頭,抱住我:“不要!你還沒懷上我的孩子,我不讓你走!”
我頓時哭笑不得:“皇上,懷孕這種事情……哪有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等我處理完飯莊的事情,便回來天天陪著你,好麽?”
他悻悻然看著我:“開那飯莊有什麽好?不如關了它!”
我無言地看著他難得流露的小孩兒心性,隻有在我麵前才會有的神態,此時,他隻是一個男人,一個眷戀著、依賴著的男人,而不是一個帝王,一個一肩扛起天下的帝王!
如果可能的話,我多希望他能一直是個單純的男人,我愛、也愛著我的男人!可,那終究是不可能……
默默歎了口氣,將遺憾和心痛埋在心底,我綻開笑顏,好好說歹說,終於說得他放我出宮,屋外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出了宮門,坐上準備好的馬車,明明是陽光明媚的天氣,我卻覺得身上帶著一絲寒意。不知怎的,總有一種即將出事的不祥預感。
希望,這一切都是我多心吧!
歎了口氣,我吩咐馬車夫,向著元華飯莊的方向駛去。
回到元華飯莊,隻見月梅手裏拿著張請帖,神情古怪地看著我。
“怎麽了?”我不由問道。
她不說話,隻是將手裏的請帖遞給我。
我心裏有了些底,打開一看……
“這麽說,他……回來了?”不自覺地,聲音竟有些顫抖。
月梅點了點頭:“我們的人看到好幾輛馬車停在‘翠名居’後門,很多人進進出出。”
我攥緊了手中的請帖。
“小姐,你看……”
“我去。”
我的斬釘截鐵嚇住了她,好半晌,才能回上話來:“可是,小姐,這未免太……”
“所以啊,”我打斷了她,“這次我一個人去。”
她驚喘了一聲:“那怎麽可以?!”
我定了定神:“月梅,我們兩人不能都陷在裏麵,除了我,你是飯莊裏唯一能夠進出紫禁城的人,萬一我要出了什麽事,你必須代我立刻通知皇上!”
她愣了,看著我:“那……為什麽你一定要去呢?直接告訴皇上不就行了?”
我苦笑了一下:“可萬一人家真的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想見我不過是為了朋友相聚,我冒冒然告發了他們,豈不是背信棄義?”
她無言以答。
最終,我還是一個人坐上了馬車,向著“翠名居”慢慢駛去。
一路上,與鄭睿相處的點點滴滴一直浮現心頭,從當初的陰差陽錯,到最後的黯然神傷,舒荷死後,他便不見蹤影,收複台灣之時也沒有出現,我一直擔心他是否出了意外,現在看來,可能隻是避開了塵世。
隻是,為何在那麽多年以後,又突兀地出現在這裏?他應該已經放開了才是!
胡思亂想中,馬車再次來到了翠名居前。我走下馬車,上次那個小二就守在門前,看見了我,急忙弓著腰迎上來,笑嘻嘻地說:“姑娘,您來了!請隨小的來!”
我看了看他,一聲不吭跟在他身後,向著後院走去。
穿過了小院,突然,一個身著深藍色衣服的男人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挺拔的身姿,玉樹臨風中卻帶著一絲蒼涼的感覺,那麽熟悉,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鄭公子,您要找的那位姑娘來了。”小二哈著腰說道。
那男人轉過了身來,劍眉入鬢,眼若點漆,挺拔的鼻梁,薄薄的雙唇,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唯一改變的是那瘦削的臉龐,額頭的幾絲皺紋訴說著歲月的無情和塵世的疲憊,洗刷了年少的輕狂,如今的他,英俊而穩重,飽經風霜的感覺更能吸引女人的心。
“真的……是你!”我喃喃地說著。
他深深地看著我,良久,笑著,更像是輕歎:“……好久不見了,靜茹。”
我也忍不住苦笑了,走過去:“真的……好久不見了……你還好麽?”
“托福,一切都好。”他淡淡地說,不見曾經的癡傻情狂。
我反倒感到些許的輕鬆,笑了笑說:“那就好了……聽說你現在做些茶葉生意?”
“嗯。”他點了點頭。
“上次來的時候,南宮公子說你正巧離開了,要半個月才能回來,沒想到,你竟然提前到了。”我發現,他的話說得很少,很簡潔。
“……是啊!因為忘了些東西,走到一半又折了回來。”
我咬了咬嘴唇:“你……讓南宮公子開了這‘翠名居’,是要尋我麽?”
他看著我,忽然有些愣怔:“啊……是的,許久不見,想看看你如今過得好不好?”
我的心中突然有些難過:“這麽多年了,你……竟還放不開麽?”
他愣愣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南宮淩從裏屋走了出來,哈哈笑道:“靜茹姑娘,怎麽樣,我沒食言吧?我可是把子元給你留下來了!”
我看了看他,笑了一下:“真是多謝南宮公子了。不過,鄭公子不是特意來見我的麽?”
南宮淩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不愧是靜茹姑娘,一顆七竅玲瓏心。子元,你怎麽不請靜茹姑娘進來說話?站在門口多失禮啊!”
他做出“請”的手勢,我看了鄭睿一眼,緩緩地走了過去。
走入客廳,一陣清香撲麵而來,是我從未聞過的香味,絲絲引人沉醉。
“靜茹姑娘,請坐。”南宮淩客氣地說道。
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南宮公子,鄭公子,這麽大費周章把我找來,不知有什麽事呢?”
南宮淩看了鄭睿一眼,我也順勢看過去,後者沉默不語。
於是南宮淩笑笑說道:“靜茹姑娘,我們是什麽人,你早就清楚了吧?”
我心一沉,終究還是避不過這一遭嗎?
“南宮公子,難道你們至今還沒有放棄?”
“為何要放棄?中原的大好河山本該是漢人的,為何要讓他們滿人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鄭克爽這個不肖子孫,敗壞了國姓爺的家業,也斷送了漢人的最後一塊籌碼,此子不除,無以慰籍先人的在天之靈!”
“那你們此來,是為了要清理門戶?”
“那當然是目的之一。不過靜茹姑娘,難道你以為我們如此興師動眾,又特意把你請來,僅僅隻為了清理門戶這麽簡單麽?”
南宮淩的臉上,原本和藹的笑容變得十分詭譎,加上一直沉默不語的鄭睿,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而緊張。
“你們……”我悚然而驚,事情果然向著我最壞的預想走去!
“靜茹姑娘,你是康熙的心頭寶,這點早已為事實所證明。你說,如果以你為餌,他會不會上鉤呢?”
我的心跳仿佛已經超過了極限,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水,手腳有些發涼。深呼吸了兩口,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慢慢說道:“南宮公子果然好算計!不過,不知南宮公子有什麽方法讓我乖乖聽命呢?”
南宮淩哈哈笑了起來,起身走到香爐前,撥了撥爐灰,不答反問:“這香名叫‘情人纏’,是從雲南運來的,靜茹姑娘可曾聽過?”我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心底一沉,知道自己可能已經中了算計。
他看了看我,接著說道:“這‘情人纏’本是種極好的香料,淡雅而悠長,最適宜燃點在房中。但在內陸地區,卻幾乎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為什麽呢?”他頓了頓,看來並不期待我的回答,隨即說出了答案,“因為它是一種很奇妙的香料,若是單獨燃點,一點問題都沒有,可一跟碧螺春混合,便會變成一種極其厲害的毒藥,致人於死命!”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覺得渾身發冷。
南宮淩笑了,詭異無比:“所以……靜茹姑娘,若是你不想死的話,還是請好好跟我們合作吧!”
一切都攤開來說了,我反倒完全鎮定下來。看了看一直不出聲的鄭睿,我淡淡地問:“鄭公子,這……也是你的主意麽?”
他終於肯認真看我,緩緩走到我麵前,眼光中,猶豫、痛苦、歉疚,兼而有之。
“靜茹……你……為何偏要是康熙心儀之人?”
我柔柔一笑:“感情,向來都是雙方的事情。我是他的心儀之人,他又何嚐不是我全部感情的歸依?”
他愣了一下,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我心下稍稍定了些。
轉向南宮淩,我的話語變得有些尖銳:“南宮公子,正如我方才所說,皇上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就算你在我身上下毒,也不可能讓我背叛皇上的。”
他笑著,搖了搖頭:“關於這點,沒有人比子元更清楚了,朋友一場,我們也不想傷害姑娘。所以姑娘放心,不用你做什麽,隻要能留在這裏一段時間,等事情一了,我們便雙手將解藥奉上,恭送姑娘回去。”
我心中一緊,強笑道:“南宮公子,難道你以為,我沒有按時回去,我的手下會不起疑竇麽?一旦你們的企圖被發現,那一切可都完了!害人害己,南宮公子可要三思啊!”
南宮淩不在意地笑笑,指著桌上的文房四寶,說道:“靜茹姑娘說得對,所以,我才要請姑娘給你的手下報個信,就說要與我等合作一筆生意,離開京城幾日。”
我咬著唇,看著筆墨紙硯,動也不動。
“靜茹姑娘,怎麽了?不願寫麽?”南宮淩的神色變得有些猙獰,正待走上前來,鄭睿卻快他一步衝到我身前。
胸口的刺疼痛徹心肺,讓我難以呼吸,再也站立不穩向下倒去,正好倒在鄭睿的懷裏。
“春流!快把香滅了!!已經太過了!!”他大叫道。
南宮淩急忙衝向香爐,我卻已經痛得難以忍受,緊緊抓住了鄭睿的衣領,力量之大幾乎扯破了他的衣服。隨即又是一波更厲害的疼痛襲來,我終於承受不住,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來,腦子還不大清醒,隻聽見兩個聲音在耳邊不停說話。
“所以我一開始就反對這種做法!反清複明不應該牽連無辜,更何況以一個弱女子為餌?”
“可是如今清廷強大,我們要做成非常事,就必須要用非常手段。”
“但如此向一個無辜女子下毒手,這等行徑,我們與清狗又有何異?!”
“無辜麽?你別忘了,元華飯莊都是幹什麽的?那是清廷的眼線!羅靜茹便是康熙在民間的黑手,她能算無辜?”
“……”
“子元,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我也不打算對她做什麽。我們要對付的隻是康熙,隻要康熙一伏誅,我立刻放了她,並給她解毒。到時候,你就可以帶著她,去過你的逍遙生活了!”
“春流……早跟你說過了,對靜茹,我早已放下……”
“好了好了,我才不管你是真的放下還是什麽,總之等我們了結了康熙,你要怎麽做隨你!”
“……”
“康熙”這個名字一傳到耳朵裏,我便立刻清醒了過來,昏迷前的記憶回到腦中。聽著他們的對話,心驚與惻然,複雜的感情洶湧著。
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間裏,不遠處,鄭睿和南宮淩正在說話。
“靜茹,你醒了!”鄭睿似乎時刻關注著這邊,我一睜眼,他立刻有了反應。
疾步走到我的床邊,他關切地看著我:“怎麽樣?還痛不痛?”
我慢慢地爬起來,覺得除了身體有些虛弱,倒也不複昏迷前那種錐心的疼痛,於是搖了搖頭。
“那就好了。”他鬆了口氣。
南宮淩卻慢慢踱了過來,說道:“靜茹姑娘,你身上的毒算是暫時壓製住了。不過毒素未清,還請你照剛才所說的,好好配合我們,方能保全你的性命。”
我看了看他:“你是說寫信給我的屬下嗎?別做夢了,我不會寫的!”
他詭異地笑笑:“這個嘛……就不勞姑娘費心了。我們已經把信送過去了。”
我心中一跳,鬆了口氣。
他們必是仿冒了我的筆跡,寫了一封假信送去,不過……
正中我的下懷!
來之前,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我曾與月梅約定暗號,不論有什麽消息傳回去,隻要沒有這句暗號,都表明我已經出事,那她就會立刻進宮,向康熙麵稟此事。
我想要了解鄭睿的近況,盡可能對他有所補償不假,可也無意將自己置於危難之中。我那麽辛苦才爭來了與玄燁相伴的機會,又怎會輕易放棄?隻是沒想到他們居然會下毒!
毒殺麽?我倒很是好奇。
再次穿越時空的我幾乎擁有了不死之身,照法師的說法,除非天崩地裂,等閑不會死去。那麽,這毒藥究竟能否奪走我的性命?
見我不動聲色,南宮淩倒是有些懷疑了,臉上陰晴不定:“靜茹姑娘,你……難道就不擔心麽?”
“當然擔心!……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擔心何用?皇上聰明睿智,總不會叫你們得了便宜去!”我狀似不屑道。
他看了看我,不再說話。
一直沉默的鄭睿這時才開口,帶著愧疚:“靜茹……抱歉,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苦笑了一下,說:“鄭公子,難道你還沒有看透嗎?如今滿人已經在中原站穩腳跟,如此徒勞無益的掙紮……你又何必執著?”
他靜靜地看著我,慢慢地說:“身為鄭氏子孫,有些事,可以放開,有些事……卻隻能執著。”
我看著他,無言以對。
一陣困倦襲來,他敏銳地發現了:“再休息一下吧,中毒解毒消耗了你太多元氣,真的很抱歉……”
我也實在無力再說些什麽。如果沒有意外,朝廷的兵馬很快就會來了吧?沒有體力是不行的!
睡一下吧!
鄭睿扶著我,慢慢躺回床上,細心幫我蓋上被子。而我,則又陷入了黑甜鄉中……
再次醒來,是被雜亂無章的聲音驚醒的。
天已經黑了,屋子內外不見一絲光亮,但因習慣了黑暗,所以倒還能分辨出眼前的東西來。
屋子裏靜悄悄的,屋子外麵卻仿佛出了很大的亂子,雜遝的腳步聲中不時夾雜著叮叮當當的金屬撞擊聲,偏偏沒有一點人聲,顯得無比詭異。
門突然開了,南宮淩衝了進來,黑暗中,灼灼的眼神盯著我,幾許憤怒、幾許不甘:“靜茹姑娘,好手段啊!你是怎麽做到的?官兵居然這麽快就找上門來!”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於是保持沉默。
又一個人闖進門來,卻是鄭睿:“春流,你還在幹什麽?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南宮淩拿出一把繩子,冷笑一聲道:“我就不信康熙舍得她的性命,她,我一定要帶走!”
我吃了一驚,鄭睿急忙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顧得上她?!”
“如今整個北京城都在他們的控製之下,沒有了她,我們逃得出去嗎?!”
“那……好吧!我來帶她,你趕緊去招呼其他人,不能再耽擱了!”
南宮淩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轉身跑了出去。他則來到我床邊,輕輕說道:“靜茹,對不起,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放你回來!”
我沒有說話,也說不上什麽話。此刻我的身體仍然虛弱,但就算不虛弱,難道還能打得過這些大男人?
他也不多廢話,並沒有把我綁縛什麽的,隻是一把將我抱起來,轉身便跑出了屋子。
院子裏,數十條人影正向著不同的方向跑去,很快便隱入無邊的黑暗中不見了蹤影。
南宮淩帶著十幾個人跑了過來,低聲說道:“都走了。”
“那我們也走吧。”鄭睿點了點頭。
南宮淩不知在什麽地方摸了一下,簷下階梯突然向後退去,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入口。十幾個人連同我,魚貫而下,隻聽“轟隆隆”一陣響,入口又封了起來。
直到此時,我才看到了今晚第一束火把。火光映照下,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地道中。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悶著頭向前走,隻有火把燃燒中不時傳出“劈啪”的暴響,陪伴著我們走過這寂靜的地道。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出現一條向上的階梯。其中一個人率先走了上去,在頂上打開了一條縫,探頭出去望了望,然後轉身打了個手勢。於是南宮淩等人走上前去,一個接一個,走出了地道。
外麵還是黑漆漆的一片,但看得出來此處應該是個樹林。北京城裏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地方的,可見我們已經逃出了京城。想不到他們飯莊裏竟然會有一條通往北京城外的地道,這讓我不能不佩服他們行事準備的周到。
樹林裏,十幾匹馬拴在樹上,不安地跺著腳,嘴被堵上了,因此發不出聲音來。仍然沒有人說話,鄭睿將我輕輕放到一匹馬上,然後自己也上了馬,將我護在懷中。
一聲輕叱,馬兒撒開蹄子跑了起來,坐在馬背上的我,盡管已經被牢牢護住了,但元氣未複的身體經不起顛簸,胸腹中開始翻江倒海般翻滾起來。
我難受得直想吐,又覺得喘不上氣來,頭也變得昏昏沉沉的,不由苦笑——
已經是第二次被鄭睿抓走了,可笑我平生三次被綁架,其中兩次都跟他有關!這……也算是一段孽緣了吧?
但很快我就沒有了感慨的心情,從頭到腳都在難受中,我甚至沒有一點精力去確認我們到了什麽地方!
就這樣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跑到天色大亮的白天,我在馬上顛簸得頭暈目眩,分不清東西南北。恍恍惚惚間,隻覺得馬兒停了下來,然後,我被人小心翼翼抱下了馬背。
“來,靜茹,喝點兒水!”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著,一股清泉從喉間流入,我覺得似乎好受了些。
忽然,胸口一窒,仿佛有什麽積壓著我的胸腔,“噗”的一聲,我把嘴裏的水又都噴了出去,緊接著,針紮般的心痛再次升起,痛徹心脾,我忍不住呻吟起來,捂著胸口倒了下去。
“靜茹!”鄭睿抱住了我,向南宮淩喊道,“解藥!快!!”
我覺得身上一陣似被火燒,一陣卻又如墜冰窟,不停顫抖著。勉強抬眼望去,隻見南宮淩拿著一個碗,正在裏麵調著些什麽。
不一會兒,調好了,他把碗遞給鄭睿,鄭睿一把接過來,湊到我嘴邊:“靜茹,快,快喝了它!”
我努力張開嘴,讓解藥順著食道流下。過了一陣,似乎藥效起了作用,身上不再一時冷一時熱,也漸漸停止了顫抖,隻是整個人都像虛脫了似的,無力靠自己的力量坐起,隻能靠在鄭睿的懷中。
“好些了嗎?”他輕聲問道。
我虛弱地點了點頭。
他鬆了口氣,這才轉向南宮淩道:“春流,這樣下去不成!把她的毒徹底解了吧!”
南宮淩卻斷然拒絕道:“不行!她的毒絕不能解!她是我們對付康熙最後的手段!”
“你……”鄭睿剛要說話,卻被南宮淩搶去了話頭。
“子元,別忘了,你我都是漢家男兒,我們怎能容忍異族侵占我大好河山?!再說,自滿清入關以來,倒行逆施,天理難容!為了天下蒼生,我們更要奮發圖強,將滿韃子趕出中原才是!”
“嗬……”我不由笑了起來,隻是虛弱的身體令那笑聲幾乎微不可聞。
南宮淩和鄭睿卻聽到了。
“你笑什麽?”南宮淩冷著臉問。
“南宮公子……又何必說得那麽大義呢?”我微微喘息著,笑著,“滿清入關多年,天下大定,民生正開始恢複。若此時皇帝出了事,必將引起一輪新的動蕩,說不得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剛剛喘過一口氣的百姓便又要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難道這也是為了天下蒼生?”
南宮淩愣住了,麵上升起一股紅暈,神情又羞又怒,卻說不出話來。
我大大喘了兩口氣,又道:“再說,滿清入關,天下生靈塗炭不假,正因如此,才更需要一個和平的時期休養生息,而不是為了所謂的正統而置百姓的死活於不顧,挑起天下大亂。如此行事,就算最後能成功,也必然弄得國家滿目瘡痍,民生凋蔽,那這樣的王朝又有什麽意義?大明之所以滅亡,便是因為它的統治腐朽,百姓沒了活路,若是再建立一個同樣的王朝,又能持續幾天?大勢已去,你們又何苦再折騰?讓老百姓好好過一段安生日子吧!”
南宮淩聽了這話,抿緊了嘴唇,一句話也不說。而鄭睿的身體卻變得僵硬無比,隻是喃喃地重複著:“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我不再說話,也沒有精力再說話。該說的我都說了,他們都是聰明人,這麽淺顯的道理怎麽會不知道?隻是沒有人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們也就樂得學那沙漠中的鴕鳥,蒙著頭自欺欺人罷了。
如今我揭破了這層薄薄的遮羞布,讓雄心也好野心也罷全都裸暴露在陽光下,何去何從,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我已無話可說!時間就在沉默中流逝。
忽然遠方傳來急劇的馬蹄聲,聽起來不在少數。所有人的臉色都凝重起來,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不一會兒,派去查探的人回來了,麵帶倉惶。
“官軍來了!”
短短四個字在這小小的群體中頓時如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但他們不愧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南宮淩很快便恢複了鎮定,沉聲說了一聲:“往山上撤!”
鄭睿抱著我的手緊了一緊,然後以他為首,眾人輕巧而迅速地,向著山上濃密的樹叢跑去。
我被鄭睿抱在懷中,眼前的景物不住向後退去,如走馬觀花般,雖然不像後世的電視電影中那麽神氣,卻也夠快的了。我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這一切,心中並不是很擔心自己的處境。
鄭睿不會傷害我的!不知為何,我就是有著這樣的篤定,所以才敢大放厥詞,所以才敢將這本該驚心動魄的逃亡之旅當成了閑庭信步。
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光是逃逸已經無法擺脫。不得已,幾個決定舍身成仁的人留了下來,做些簡單的陷阱,故布疑陣,希望能將追兵阻上稍許,給其他人多一點逃亡時間。
然而在這裏的所有人,又有誰沒有存著舍身成仁的壯烈?
鄭睿抱著我,仍然一路飛馳,身後隱隱約約傳來幾聲慘叫,迅即被淹沒在如潮的人聲中。
“逆賊站住!還不趕緊束手就擒?!”後麵有人叫道。
飛蝗般的箭雨射了過來,因為地形的影響,並沒有多少真正飛到我們麵前。但仍有幾人被流箭射中,撲倒於地。突然,箭雨停了,順風傳過來幾聲斥責之聲。
鄭睿等人的腳步也突然一頓,我注目一看,原來竟來到一個懸崖邊。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絕望的神色。
官兵衝了上來,卻在二十米開外的地方停下,雙方形成對峙局勢。
南宮淩臉上升起一絲希望。
“逆賊!你們已經無路可逃了,還不快快束手就擒?!”一個清軍將領行出來,大聲斥罵道。
他的聲音是那麽熟悉,我身子一震,竟然是胤褆!
好在南宮淩他們不認識他!
“無路可逃麽?”南宮淩冷冷一笑,突然將劍鋒一轉,直指向我,“這個女人還在我們手裏,隻要你們敢向前一步,我就叫她命喪黃泉!”
那將領有一絲沉默,隨即又沉聲道:“她的死活於我們何幹?上頭要我們捉活的,否則立刻就要你們橫屍此處,你以為你們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嗎?”
我的心狂跳兩下,不由有些惴惴。
原本被打橫抱著的身子突然傾斜了下來,鄭睿將我放到了地上。
“你……”我驚訝地看著他。
我到現在還是沒什麽力氣,隻能靠他的支撐站立著。
“其實,我早知我們的作為全是徒勞。”他看著我,晶亮的眼神不帶一絲雜質,平靜的話語聽不出一絲波瀾,“可我別無選擇。鄭家子孫的血液不容我向清廷俯首稱臣,明知是徒勞,我也隻有一條路選擇。”
“你……又何苦這麽固執!”我看著他,帶著幾許心疼、幾許遺憾。
“固執麽?”他淡淡地笑了,仿佛說著別人的事,“也許吧!可,這是我的宿命。”
“不!你可以跳脫宿命的!”我心中一驚,為他的笑,“皇上命他們來,就是為了找回我。隻要你以為我質,就一定能逃出去!”
“逃出去?幹什麽呢?再次召集部眾,反清複明?”他仍舊笑著,“我已經累了。”
“你可以隱居起來,也可以繼續去做你的茶葉生意,不要再想什麽反清複明,就做一個小老百姓,隨心所欲地過日子!”
“不可能的。舉頭三尺有神靈,父親、爺爺,還有許許多多忠臣烈士,他們的在天之靈都在看著我啊!每天每天,他們都出現在我的夢裏,提醒著我的責任,督促我完成他們未竟的心願。你說,我怎能逃開?”
我怔然看著他。
他,被他自己困住了,被他自己所謂的責任困住了!
“不過,你說得對。靜茹,康熙是在乎你的。對他來說,我們這點人根本不用放在眼裏,之所以派那麽多人來追,隻為了你一人!”他笑著看向前方,“還有,那個人也確實很機靈,他知道越表現得在乎你,你就越危險,所以故意不顧你的死活。不錯,不錯!”
我隨著他的眼光,看向前方的胤褆。
聰明麽?是的,康熙的兒子沒有一個是傻瓜。可……
胤褆剛才那番話,真的隻是權宜之策嗎?
我不禁苦笑了。
“鄭公子……”我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他打斷了。
“你走吧!”他扶著我,向前走去,“回到他身邊,他會照顧你……也別擔心你身上的毒,並不是很厲害的東西,他廣有天下,會有辦法給你解開的。”
“那……那你呢?”我忍不住擔心。
他淡然一笑:“我的結局,其實從頭至尾就隻有一個。”
我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張嘴欲言,卻聽南宮淩喝道:“子元,你這是做什麽?!”
鄭睿平靜地看著他:“春流,既然康熙不著緊她,留著她又有何用?不如讓她走吧,何苦讓她跟著我們送死!”
南宮淩定定地看著他,許久,才低聲問:“你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他說著,沒有半絲遲疑。
“那……好吧。”南宮淩別過了頭,話音中帶著放棄一切的空洞和遺憾。
鄭睿感激地笑了笑,轉頭對我輕聲說道:“靜茹,這麽多年了,春流一直陪伴著我。你能不能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為他求個情,饒了他的性命?”
“你……”
我終於明白了他的心意,卻不知該如何勸說他放棄這個決定,隻能哽咽著,使勁點了點頭。
“哈哈!”南宮淩突然笑了起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元,你當我南宮淩是什麽人?既然是生死之交,自然陪著你上天下海,地獄裏走一遭又有何妨?哪有獨自偷生的道理?!”
他又轉頭看著我,笑著,真摯不帶一絲算計:“靜茹姑娘,真是抱歉了,把你也扯進來。早就察覺子元不大對勁了,本以為跟你在一起,他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他的心意竟會如此堅決……拖累你了!解你身上之毒的解藥在逃亡的路上丟了,不過子元說得對,康熙富有天下,相信一定能幫你解開的。”說到這裏,他長歎了口氣,“算算,我們相識也有二十多年了,沒想到今日便要永別。算是朋友的請托吧,拜托你,一定要好好活著,連我們的份一起!”
我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
鄭睿拍了拍我的肩,扶著我又走了兩步,忽然雙手一托。
我整個人都騰了起來,向著十來米外的胤褆飛去,他急忙騰身,半空中把我接住了,穩穩地落在地上。
“上!”我還未落地,就聽見他大聲發號施令。隨即,大批清軍如潮水一般湧上前去,瞬間淹沒了那微不足道的幾朵浪花……
“不……”我的話尚未說出口,就聽到清軍一陣呐喊。
“跳下去了!逆賊跳下去了!”
我覺得渾身都涼了,猛然生出一股大力推開胤褆,不顧一切向著前麵衝去。清軍們不敢擋我,紛紛讓出路來,我一路衝到懸崖邊,卻隻看見清一色的清軍製服。
望著幾步外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我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消褪得幹幹淨淨,腳一軟,跌坐在地上,任由淚流滿麵,卻沒有任何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