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錯愛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大大小小官員和蒙古王公的跪拜聲中,我扶著康熙走下禦輦。康熙宣了眾人平身,又跟蒙古貴族寒暄了兩句,然後專門看向了策妄阿拉布坦。
“策妄阿拉布坦卿,想不到你遠在博爾塔拉河,卻也能夠趕來參加這次行獵。你最近可好?”
策妄阿拉布坦躬了躬身道:“能夠得到大清皇帝的接見是我們最大的榮幸,就算遠在天邊,我還是要飛來的。承蒙您的牽掛,我和我的部下們一切都好。”
近些年葛爾丹的疑心愈發濃重,對他的打壓也隨著日益緊逼,兩年前更是暗殺了他的弟弟索諾布。為了自保,他自請到博爾塔拉河駐紮,身邊隻有七名僧格舊臣,五千部眾,在那偏僻貧瘠的地方循規蹈矩、偃旗息聲,終於換來葛爾丹的輕視和忽略,轉而專心欲與朝廷爭奪漠南、漠北蒙古的領地。
久處荒瘠之地的他並沒有一般人想象中的消極頹喪,反而更見精明淩厲。許是生活艱苦的原因,他瘦削了許多,臉上也有了繼續風霜之色,然而眼神中相比以前卻更加深沉老練,少了些許輕狂,多了幾分陰冷,猛地抬頭與我眼光相對,懾人的利芒似乎直接刺進我的內心。這些年我跟他見麵並不多,但每次見麵都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這次也不例外。
夜裏,康熙的病有些沉重,我衣不解帶照顧著他,兩天下來,不論是他還是我,都輕減了許多。其間大小官員和蒙古王公都曾來覲見探望,包括策妄阿拉布坦,但我心裏除了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外並沒有其他的感覺。一來他確實並沒有給我造成任何實質上的威脅,所有的感覺都來自我的臆測;二來我照顧康熙尚且忙不過來,哪裏有時間管他?
有過了幾日,他漸漸好轉,便盯著我去休息。我拗不過他,隻好去了。傍晚時分,聽見外麵鬧哄哄的,一問才知道,原來太子來了,不由一笑——他倒是來得快。
正想躺下補補眠,卻聽見腳步雜遝聲由遠而近,逐漸清晰。我詫異間剛從床上下來,便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掀簾而入,正是胤礽。今年他剛十六歲,承襲了康熙和赫舍裏兩人的俊俏,長身玉立,清眉秀目,雖然身子骨略顯單薄,卻不可否認是個少見的美男子。自幼被冊立為皇太子更是令他別有一番帝王家的霸氣和驕氣,不可一世的氣勢在別人身上是頗令人厭惡的,但在他身上看來卻很奇異地有種自然的感覺,仿佛他就應該是這樣的。雖然康熙竭力讓他受到正常的教導,但他聰明伶俐,又是皇位的預定繼承人,周遭人的巴結寵愛卻仍然讓他從小就受盡嬌寵,以至於現在有些狂傲不馴了。跟我更是沒大沒小,說話從來沒有顧忌,也不知道避諱,進門連打聲招呼也沒有。
“曦敏,我來了,你還好嗎?”他一進門就說著,眉開眼笑,幾個大步走到我麵前,細細端詳著。
我微微一歎,拿他這驕縱的性子沒轍,誰叫我也是寵他的那些人之一呢?
“見過太子。太子怎麽過來了?皇上當有很多話要跟太子說才對。”我輕輕一笑,說道。
“我還沒去見皇阿瑪,到了就直接來找你了。”他笑著說,滿不在乎。
我吃了一驚,忙道:“太子怎麽能這樣?皇上病了,太子快馬加鞭趕來探望,這是好事,卻怎麽先來奴婢這裏?”
他仍是笑著,沒有一點緊張的情緒,說道:“皇阿瑪身子骨好著呢,些許小病不用緊張。倒是你,旅途勞頓,到了這兒肯定又是不眠不休照顧皇阿瑪了,你本來就柔柔弱弱的,這樣怎麽吃得消啊?來,我看看,”他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著我,“果然不出我所料,又瘦了不是?”
我實在是拿他沒轍,說他不體貼人吧,也不是,卻把體貼用錯了地方。我始終記得他這太子被兩立兩廢,雖然不敢改變曆史,總也希望他以後能有好點的結果的。但照這樣下去,希望卻是不大了。
“太子,奴婢真的很好,不敢勞煩太子擔心。太子還是快去覲見皇上吧,不要因為奴婢耽誤了正事。”我苦口婆心勸說著。
他卻仍是毫無危機感,怎麽說也不聽。此時小六子掀簾進來,尖著嗓子說道:“皇上有旨,宣太子立刻覲見!”
胤礽這才不情不願地去了。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的背影,緩緩歎了口氣。
“看來你不但是康熙皇帝的心頭寶,也是太子的寶貝啊!”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我身後突然響起,嚇得我差點跳起來,轉頭一看,策妄阿拉布坦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我背後,不由心裏又是打了一個突。
“王子怎的來到這裏?”我定了定神,強自鎮靜問道。
他笑了笑,說道:“我原本去覲見皇帝,卻因為太子的到來而白走一趟。誰知這太子剛來就跑來見你,連皇帝都不管了,這種熱鬧,我豈能不看?想必康熙皇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臉色一定很精彩吧!”
聽著他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語,我隻覺得心髒一陣緊縮,艱難地說道:“王,王子,這是皇上的家務事,怕不是王子能夠置啄的。況且,王子怎能對皇上如此不敬?”
他卻像是充耳不聞,一步步向我逼近,眼裏閃動著奇異的光芒,緩緩說道:“我真是想不明白,像你這樣的女子,怎能讓皇帝和太子都對你傾心呢?”
我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顫著聲音道:“休……休得胡言,太……太子怎……怎會對我傾心?”
他終於在離我不到一臂的地方停了下來,仍然對我的話置若罔聞,突然貼近我,幾乎就貼在我耳邊,輕輕地,詭譎的語調,莫測地說道:“如果你突然不見了,這父子倆會有什麽反應呢?”
毛骨悚然的感覺滲到骨子裏,我幾乎無法動彈,隻能愣愣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以一種滿意的笑容,帶著未知的深意,慢慢遠去,這才雙腳發軟,靠在門邊大口喘著氣。
這個策妄阿拉布坦,果然是個危險人物!!
“你好象很少在人前露麵。八年前可不是這樣。”
我正一個人悠閑自在在湖邊閑逛,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嚇了我一跳。
轉頭看去,原來又是策妄阿拉布坦,站在不遠處,笑看著我。
怎麽這個人老是神出鬼沒,悄無聲息突然冒出來?我驚魂未定,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我沒有回應他,他也不在意,邁步向我走來,一邊自言自語:“讓我猜猜,為什麽呢?身為康熙皇帝貼身宮女的你,竟然能丟掉主子在這邊逍遙?是為了這張容貌麽?”在我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他已捏住了我的下顎,抬起我的頭,強迫我與他麵麵相對。“這張臉,八年來竟然沒有一點變化,為什麽?”
我心慌意亂,不顧一切從他手中掙脫,顧不得隱隱作疼,顫聲說道:“王……王子請、請自重!”我努力想要說的義正詞嚴,卻因為顫抖的聲音和結巴而顯得可笑。
他看著我的眼神,令我體會到那種老鼠被貓盯著的恐懼,以一貫對我的反應的無視,悠然地說著:“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康熙皇帝特別寵你吧!”
我強自鎮定,決心不跟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於是岔開話題道:“王子為何不在圍場狩獵,卻跑來這裏呢?”話中一並暗示他應該回去了。康熙今日邀請蒙古王公一同圍獵,我才有這空閑逍遙,卻不想被他破壞了。
不想他今天卻似乎很有聊天的興致,冷笑一聲道:“隻知虛張聲勢,卻沒有人願意真正動手。一群心懷鬼胎的人,表麵上一團和氣,暗地裏卻在算計著對方。同樣麵對葛爾丹的囂張,蒙古人想借大清朝的手除掉自己的敵人,康熙皇帝卻打著讓蒙古人為他清除邊患的如意算盤。以你們漢人的說法,雙方都在打太極,都想借刀殺人,實在可笑至極。”
我啞口無言,因為康熙確實在打著這個主意,卻不能不說道:“此次皇上親來,便是想要聯合蒙古各部落共同製裁葛爾丹,王子請勿多心。”
他瞟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康熙皇帝不會親自動手的。大清朝前幾年跟沙俄的戰爭雖然勝利,但對沙俄的力量仍然不敢輕視。葛爾丹背後有彼得撐腰,就算是大清,也不能不顧慮幾分。”
我聽得暗暗心驚,不因為話的內容,而是因為他竟然將康熙的心理解析得如此透徹。
他盯著我,眼裏突然閃起一種狡猾而深邃的光芒:“或者,給他一點兒刺激情況會比較好轉?”
一股惡寒從我心裏升起,還來不及細細體味這話的意思,又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曦敏,你在幹什麽?”
我和策妄阿拉布坦一起看過去,卻是胤礽走了過來。他快步走到我身前,擋住策妄阿拉布坦的視線,冷冷說道:“策妄阿拉布坦王子怎麽在此悠閑呢?各位王公大臣都在前麵力圖表現,王子也好應該去爭取自己的光榮才是。”語意中充滿著高高在上的不屑。
如果說胤礽是那種形於外的嬌縱狂傲,那策妄阿拉布坦的反應便是那將獵物玩弄於鼓掌之上的獵手的憚定。他微微笑了笑,道:“太子殿下說得極是,那臣便告退了。”說著看了我一眼,便轉身而去。
他爽快的示弱讓我升起不祥的預感,然而並沒有時間多想,因為胤礽看也不看他,徑自轉向我問道:“你都跟他說些什麽?”
我歎了口氣,淡淡說道:“沒什麽。”轉了話題問道,“太子為何不隨著皇上狩獵呢?”
他撇了撇嘴道:“那些蒙古人粗鄙不堪,我真是恥於跟他們為伍,不知道為何皇阿瑪三天兩頭召見他們?不過好在我轉了回來,不然那策妄阿拉布坦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呢。”
我又歎了口氣。胤礽也太不懂事了,不但不能體會他父親的用心,反而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弄得康熙這兩天心情極為不好,我也不敢拿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情跟他商量,怕增加他的負擔。
我隻能婉言勸道:“太子還是回去比較好吧?籠絡蒙古人乃是安定邊疆的重要策略,太子就算再不喜歡,也該忍耐一二才是。”
他卻根本不聽,拉起我的手,笑問道:“曦敏,你可願來服侍我?”
“太子?”我被這話嚇了一跳。
“我喜歡你,你過來我身邊好不好?”他洋洋自得說著自己的話,根本不理我的反應,“雖然皇阿瑪也喜歡你,不過我想要的東西,他甚少不給我,再加上如果你自己也提出的話,以皇阿瑪對你的態度,不會不允的。”
我的腦子裏攪成一團,一時間什麽也理不出來。這……這是什麽狀況?我……
“太……太子……奴婢、奴婢的年紀……”我都可以作他奶奶了!
他看著我,熱切的眼神近乎狂熱:“可是,曦敏你是仙子,你都不會老的,對麽?那年紀什麽的又有什麽意義呢?你從小就什麽都依我,這次也不會拒絕我的對麽?”
我覺得太陽穴隱隱脹痛,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晚上,就寢前,我服侍著康熙寬衣洗漱。
“我已經下了命令,胤礽明日就返回北京。”他突然說道。
我愣了一下,脫口問道:“為什麽?”
他淡淡地說:“這小子,仗著大家都寵他,簡直無法無天了。他在這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著也沒用,不如回京去。”
我心裏微微一震,為他除下外袍,笑了笑說道:“皇上倒是明察秋毫,慧眼如炬。”
他愣了一下,隨即歉然一笑,伸手抱住我道:“別怪我派人在你身邊,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別人有什麽事我可以不管,可如果你出了什麽事,叫我可怎麽辦好?!”
我微微一笑,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繼續為他整理著,問道:“那,那個策妄阿拉布坦,皇上準備怎麽處置?”
他輕哼了一聲,道:“這人的野心不小,他本身力量不弱,卻希望我跟葛爾丹來個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人之利。這種小把戲,又怎能瞞得了我?如今我就跟他耗著,蒙古草原的事情,就讓蒙古人自己解決,我要做,便要做那螳螂之後的黃雀,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我為他打理好一切,轉身接著開始洗漱,一邊說道:“皇上心裏有數便好。”
他卻伸手抓住我的手腕,轉過我的身子麵對著他,看著我道:“他近日總是在你身邊出現,怕是在打你什麽主意,你要千萬小心!另外,密報說葛爾丹的手下也秘密混進了行營裏,如今盛京局勢複雜難明,我會加派人手保護你,你自己也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啊!”
我迎上他擔憂的眼神,微微笑道:“你放心,我理會得。”
他將我緊緊抱進懷裏,真切的呢喃從我上方飄落:“你可千萬不能出什麽事啊!”
我靜靜依偎在他懷裏,過了一陣,揣摩著他的心情,輕輕說道:“玄燁,關於太子……你也別太嚴厲了。他其實隻是當我是他母親,隻不過被大家寵壞了,分不清楚喜歡與愛的區別,也不知道獨占與尊重孰是孰非。他隻不過想讓我多注意他而已。”
康熙笑著抬起我的頭,說道:“放心,我知道的,隻不過他是越來越驕縱跋扈,確實需要教訓一下了。”
我默然。父親病了也不擔心,小小年紀就驕傲自大,胤礽確實有些過分了。他現在年紀還小,康熙還沒有對他喪失信心,但若長遠下去,被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曆史無法變改,但我從沒想到自己也能成為其中的一個影響。
“好了,別想太多了。你若總是想著那小子,我可要吃醋了。”他捏了捏我的臉,又在我的唇上輕輕咬了一下,有點刺疼。
我輕叫一聲,急忙用手捂住嘴唇,埋怨地看了看他。
第二天一早,我便趕去送胤礽。他的臉上,有不甘有憤怒,漂亮的眼睛裏似乎著了火。
“我做錯了什麽?皇阿瑪為什麽不準我留下來?!”他憤憤地說。
我隻好婉言勸道:“太子別多心,京城那邊需要太子坐鎮,皇上也是頗無奈的。”
“太子監國不過是個形式,我真正能夠做主的事情少之又少,皇阿瑪也從未想過讓我真正掌理國政。”他冷冷一笑,“為什麽要趕我走,其實我很清楚。”
我無言。胤礽決不是個笨蛋,恰恰相反,他比很多人都聰明,因而我毫不懷疑他是否真的揣摩到了康熙的心思。
他跨前一步。我並不高,而他則長身玉立,雖然隻有十六歲,他卻已經比我高了。
“不過沒關係的,”他伸出手,輕輕幫我攏了攏耳邊的碎發,聲音溫柔得詭異,“皇位遲早有一天是我的,等我當了皇帝,你就是我的了。”
我心裏一個激靈,看著他翻身上馬絕塵而去,不由深深歎了口氣。
回轉行宮,卻不經意看到策妄阿拉布坦一行人從不遠處走過。他並沒有走過來,隻是向我看了一眼,我突然想起發現獵物的獵犬的眼神,心裏一慌急忙走近侍衛群中。
策妄阿拉布坦看了我一眼便走了,我卻暗自下定決心:這策妄阿拉布坦太危險了,還是康熙說得對,我得多加小心。
“水……”我嗓子裏幹得冒煙兒,呻吟著說。
一隻大手伸來,抬起我的頭,清涼的水順著喉嚨滑下,我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費力地掀起重逾千斤的眼皮,視線由模糊到清晰,我這才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四周是灰白的帳篷布,地上出了我躺著的獸皮,便隻有一盞油燈,幾個包袱。
慢慢掃視著周圍,一個人出現在我眼前,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你……”
策妄阿拉布坦悠然一笑:“你總算發現我了。”
我掙紮著坐起來,卻覺得眼冒金星,四肢酸軟無力,極是辛苦。策妄阿拉布坦伸手過來扶我,我如同觸電一般,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反射性地甩開他的手,坐起來蜷縮成一團。
“這……你把我怎麽了?”我顫抖著聲音問。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笑了起來,說道:“你果然很聰明。放心吧,我什麽也沒做,不過這種迷藥的效力強了一些,你一時半會兒不能活動也是正常的。等藥效退了,你就會恢複如常了。”
我咽了咽唾沫,緊張地說:“我……我不是問你這個。你,你把我抓出來……究竟有什麽目的?!”
他深深地看著我,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你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美女,也不是有錢有勢的豪門千金,從外在看來,像你這樣的女子在中原隨便一抓都一大把,實在沒有值得花心思的價值。但你確實又是特殊的,”說到此處,他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看得我心裏發毛。“你是康熙最在乎的人。”
我的心跳在一瞬間停止,隨即劇烈跳動起來——果然還是這樣了麽?我們如此小心防備,怎麽還是會被人鑽了空子?
我覺得背心裏涼颼颼地全是冷汗,臉上卻火辣辣地燒得厲害,頭有些昏昏的,勉強支撐著集中精神:“你……你不要妄想能夠利用我威脅皇上,以大清的國力,就算十個你也不是對手。皇上不會放過你的。”
他絲毫不為所動,臉上的笑容不變:“我承認,現在的我根本無法跟大清相抗衡。但,康熙怎會知道是我帶走了你呢?”
我愣住了。他綁架我,難道不是為了威脅康熙?
他看著我,眼神裏突然多了一些讚賞,他湊近我,詭譎地說:“想必你們也知道吧?葛爾丹的手下已經混進行營了。”
我一驚,霎那間恍然大悟:“你……葛爾丹不會默不作聲背上這個黑鍋的。”
他的眼神變得很奇怪,說道:“你又如何知道他原沒有抓你為人質的打算呢?你是康熙的死穴,這件事已經不是秘密。”
我的腦中“轟”的一聲——怎麽會?!我的存在怎麽會成為康熙最大的弱點?!!
我再也堅持不住,眼前一黑,倒向地上的獸皮。
迷迷糊糊醒過來,我腦子裏還有些昏昏沉沉,懵懵懂懂間,聽見不遠處傳來人聲。
我費力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仍然是帳篷和氈布,大腦停頓了幾秒,這才想起我如今的處境,不由大了個寒顫,腦子也清醒了幾分。想起外麵的人聲,便欲偷偷聽一下,剛動一下卻覺得手腳酸軟、渾身無力,一種大病之後的感覺,隻好繼續躺著,豎起耳朵拚命地聽。
隻聽一個粗狂的聲音永不標準的漢語說著:“那個女人始終是個禍害,為什麽不趕快了結了她?”
另一個比較斯文的聲音說道:“沒錯,如果被康熙發現她在我們手裏,那可就會很麻煩了。還是趁現在還沒有人發現我們,早點斬草除根的好。”
策妄阿拉布坦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說得都有道理,不過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們還要從長計議才好。先不要輕舉妄動,等兩天看看大清朝的反應再說。”
帳外沒了聲息,不久便聽到四散而去的腳步聲,其中一個向著我這邊走過來,我急忙拚了老命撐起半個身子。
剛靠在臨時搭起的簡易矮桌邊喘著大氣,便看見策妄阿拉布坦一掀簾子,大步走了進來。
看見我的樣子,他微微一笑,走過來拿了幾件衣服堆疊在一起讓我靠著,說道:“你醒了。都病了好幾天了,覺得怎麽樣?難受麽?”
我的嗓子就像著火了一樣,聲音就像從磨盤裏擠出來的,嘶啞難聽,他斟了杯水給我喝,這才覺得好些了。
“這裏是哪裏?”我問出第一個問題,當務之急是搞清楚身在何方。
他笑了笑道:“我們已經走到烏蘭布通了,接下來就要進入察哈爾,以避開葛爾丹的耳目。”
“策妄阿拉布坦王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皇上不是笨人,你這樣做,不但不能報複葛爾丹,稍有差池反而會毀了你和你的同伴。趁事情還未鬧大,請快放我回去吧。”我強打起精神,跟他談判。
他神情怪異,看著我:“如果你識相的,就該乖乖跟著我們走。我的屬下已經不願再帶著你了,因為多留你一天我們就多一分危險,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自己的處境,不要讓我為難,否則……”
我心裏一驚,勉強控製著情緒不要驚慌失措,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穩:“你不會殺我的。”
“哦?”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何以見得?”
我定了定神,說道:“第一,如今形勢不明,你們借刀殺人之計還不知道成果如何,在此之前我還是有用的,你們也要留著我以防萬一;第二,若真的要殺我,你們也不必故意用漢語在外麵說話,分明是為了嚇唬我,乘機控製我;第三,如果你們真的要殺我,就不必帶著我走到這裏。你們既然要繞道察哈爾躲過葛爾丹的耳目,何不大搖大擺從大清的境內通過呢?既然你們已經繞道直隸以避過皇上的追查,這麽千辛萬苦,就一時半會兒不會殺我。”
他欣賞的眼神看著我,哈哈大笑起來:“我早說過這點小伎倆騙不過你,你們偏不相信,怎麽樣,這回服了吧?”
又是腳步聲響起,幾個蒙古人掀簾而入,其中一人滿臉大胡子,身材彪悍,另一人身形瘦削,眼神精明,我立刻判斷出他們就是剛才說話那兩人。
瘦削那人看著我,欽佩的眼神中有著戒備:“王子說得沒錯,這女人聰明過人,難怪能得到皇帝的寵愛。”說著又嘰嘰喳喳跟他說了幾句蒙古語,這回我是一點兒也聽不懂了。
隻見策妄阿拉布坦的眉頭越攏越緊,我的心也越揪越緊。最後,隻見他揮了揮手,說了兩句,那人才有些不甘不願地閉上嘴巴。我不由鬆了口氣。
“你很聰明,沒錯,短期內我是不會拿你怎麽樣的,但也絕對不會放你回去。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乖乖地,不然吃苦的還是你。”他看著我,冷淡地說道。
“我們到了。”策妄阿拉布坦難掩興奮地說著。
我被他抱在懷裏,看到一直以來冷靜自持的他,在麵對這一方土地的時候,也不免流露出激動、懷念、熱愛的情感,不由轉頭,極目望去。
隻見遠處群山橫亙,茂密的胡楊、白梭梭林四周環繞,夕陽下,不遠處一條河河水波紋蕩漾,草原上芳草如茵,牛羊成群,好一派悠閑美麗的草原風光!一時之間,我不由看得癡了。
“喜歡麽?”策妄阿拉布坦沉渾的笑聲在我耳邊響起,“比起你那深牆大院的皇宮,是不是好得多了?”
我被他一打岔,回到了現實,立刻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烏雲霎時間籠上心頭,哪裏還有心思欣賞風景?
自從醒來之後,我想方設法要逃走,無奈人單力孤,總是功敗垂成。但策妄阿拉布坦他們雖然每次都把我抓了回來,我那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招數卻也是讓他們吃夠了苦頭。策妄阿拉布坦又氣又怒,一怒之下就給我灌下了軟筋散,讓我渾身無力,就這樣一路被帶回了博爾塔拉。
“‘博爾塔拉’,在蒙古語裏麵就是‘青色的草原’的意思,你知道麽?”他看著向他跑來的人民和屬下,人人臉上都帶著欣喜和崇敬,也不由得露出自豪的表情。那是身為王者獨有的驕傲,那是看著江山漸漸穩固,王朝在自己手中茁壯的那種豪情壯誌,這種表情,我也在康熙臉上見到過。
一霎那間,我眼前浮現出康熙的麵容,似真似幻,我的眼裏不由有些迷蒙。
“其其格,”策妄阿拉布坦的聲音把我喚回現實,隻見一個健壯的中年蒙古婦女應聲恭恭敬敬走上前來。“你帶曦敏姑娘下去休息,好好梳洗一下。”
其其格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但沒有說什麽,應了一聲把我接了過去,讓我驚異於蒙古族的女子竟然也有這般力氣。
“王子,這位姑娘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站在他麵前,看著我無法動彈的身子,疑惑地問道。
“她是我們的‘貴客’啊!”策妄阿拉布坦看著我,邪邪一笑,不等老人繼續發文,便接著就用蒙古語跟那老人說起話來,大略是詢問部族裏的情況吧。我聽不懂,也沒機會聽,因為其其格已經抱著我走向一個大帳篷。
突然,一騎快馬從遠處奔來,帶著焦灼緊張的氣息,奔向策妄阿拉布坦。
一陣神秘而莫測的耳語,他突然朗聲大笑起來,大聲叫道:“等一下!”
其其格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策妄阿拉布坦大步走近我,細細審視著我,不容置疑的看戲心態隱藏在研判的目光中,說道:“你可知道,康熙派兵與葛爾丹開戰了。”
我的腦子裏“轟”的一聲,一瞬間渾身發涼。
“七天前,康熙命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軍,皇子胤禔為副將,出古北口;恭親王常寧為安遠大將軍,簡親王喇布、信郡王鄂紮為副將,出喜峰口,正式對葛爾丹用兵。”他毫不顧及我的心情,惡劣地將所知情報一一托出,讓我的心一點一滴沉入萬丈深淵。
福全,竟然親自上戰場了麽?記得平生淡泊的他不是曾經立誓決不再踏入戰場麽?常寧,康熙最疼愛的小弟,連胤禔也被派出來了,喇布、鄂紮,哪個不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康熙,這回他可是下了血本了!為什麽?!
策妄阿拉布坦貼在我耳邊,說出的話卻令我心碎神傷:“原來,你對康熙真的有這麽大的意義。這回,我真是壓對寶了。”
我的心絞痛得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不要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玄燁!這太沉重,我承擔不來的……
“你看,這就是全新疆最大的湖賽裏木湖了,明天的那達慕大會就在這裏舉行。”策妄阿拉布坦抱著我坐在馬上,指著前方美麗的大湖和青青的草原,意氣風發地說著。
在我的前方,美麗的賽裏木湖就像一塊藍寶石,被周圍的群山珍藏著,湖畔草原上芳草如茵,繁花似錦,趕來參加那達慕的蒙古人紛紛在湖邊支起帳篷,連綿不斷的白色篷頂如同雲鏈將賽裏木湖環繞在中間、綿延到天邊,粗獷豪邁的蒙古人不管認不認識,搭搭肩膀,碰碰酒碗便是熟識了,呼朋喚友、你唱我喝,好不熱鬧!
我卻一點也感染不到他們的興奮情緒。來到這裏已經五天了,雖然策妄阿拉布坦不再給我下軟筋散,卻仍然嚴密監視著我。我度日如年、無時無刻不想立即回到康熙身邊,但不懂蒙古語、不會騎馬卻使我舉步維艱。他綁架我的目的已經達到,在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現在,卻沒有任何要除掉我的蛛絲馬跡——至少表麵上是這樣——不由得令我憂慮他是否還要借我對康熙實施其他的手段,以致半夜都會從這樣的惡夢中驚醒過來。康熙已經被他的伎倆騙了過去,並不知道我在這裏,我該如何保護自己、保護我心愛的人?
策妄阿拉布坦顯然心情極好,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沉默,或者注意到了卻並不放在心上也未可知,隻是滔滔不絕地說著:“你還沒見過那達慕大會吧?那達慕在我們蒙語裏就是‘娛樂’或‘遊戲’的意思,每年的秋季都會在各大草原進行。會上,有大規模的祭祀活動,喇嘛們要焚香點燈,念經頌佛,祈求神靈保佑,消災消難;還有摔跤、賽馬、射箭、賽布魯、套馬、武術、馬球這些比賽,晚上還有篝火宴會,大家彈著悠揚激昂的馬頭琴,載歌載舞,那種情形,你們漢人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想象得到了。”
我聽他說著,怦然心動。在二十一世紀的電視上曾經看過那達慕的盛況,那時人潮洶湧,場麵混亂,如果那是真的,說不定我能夠混水摸魚,找到逃脫的方法也不一定!
劇烈跳動的心髒產生了過量的供血,我的臉上產生一陣燥熱,策妄阿拉布坦看著我,緊了緊攬在我腰際的手:“怎麽了?臉怎麽這麽紅?”
我嚇了一跳,急忙搖搖頭,不敢說話,怕顫抖的聲音泄露了我的心情。
他似笑非笑,左手繼續攬著我,右手撫上我的腮邊,低沉地笑著,說道:“就這麽想參加那達慕嗎?放心,我不會限製你的——當然,這要在我的‘嚴密保護’下才行。”
我愕然抬頭,看進他洞悉而略含嘲諷的眼中,隻覺得脊梁發麻。
遼闊的大草原上,成千上萬的蒙古人,男女老少摩肩接踵,說說笑笑。射箭和摔跤的比賽剛剛完結,現在又開始了祭神舞,舞者帶著麵具,踩著高蹺,打著莽式,驅趕著妖魔鬼怪。遠處,賽馬正在進行著,圍觀的群眾講一個空曠遼闊的場地圍在中央,中間留著環形的馬道,裏三層外三層,幾十匹馬正在起點上候著,待令旗一搖,立刻離弦似的飆衝出來。賽馬場上霎時間歡聲雷動,喊聲震天,就連遠離場地的主席這邊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坐在最尊貴的主人席上,麵前的矮幾上擺滿了蘋果、梨、葡萄、哈密瓜、西瓜等等各色各樣的水果,旁邊則放著羊肉和烈酒。下一排是蒙古人的精神領袖喇嘛頭領,再接下去便是有權有勢的王公貴族。不過策妄阿拉布坦乃是避禍來到這裏,準葛爾目前的大汗仍然是葛爾丹,因此這喇嘛領袖和王公貴族便寒磣了許多。然而前來這裏參加那達慕的平民百姓卻與此形成鮮明對照,人數多到難以想象,可見策妄阿拉布坦在這裏是如何得人心。
不論是宴席上物資的豐富程度,還是參加者的總體生活水平,都讓我不得不推翻原來以為的博爾塔拉河流域荒蕪貧瘠的錯誤觀念。隻是不知道是這裏原來就生活富足,還是在策妄阿拉布坦的領導下變成這樣?如果是後者,那就值得留心了。
他現在並不在主位上,但蒙古人對我的監視並沒鬆多少。這裏確實很熱鬧,秩序也很亂,但策妄阿拉布坦對我的防備卻令我找不到一丁點兒可乘之機,隻能心急如焚,而又無計可施。
再也坐不住了,我猛地站起來,轉身欲走。兩個彪形大漢馬上攔在我身前,生硬地問道:“姑娘要到哪裏去?”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道:“去看賽馬。”
“姑娘就在這裏看好了,王子說過了,你不能去人多的地方。”那兩人絲毫不讓。
一股怒火從我胸中燒起,連日來積累的焦躁和憂慮一下子爆發開來,我再也顧不得許多就要厲聲怒喝,然而眼角忽然飄過一個人影,我愣了一下,滿腹的怒火奇跡般一下子消失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疑惑與歡欣並存,我急忙認真看去,發現並不是自己眼花,狂喜在我心頭蔓延開來,我卻不得不故作鎮定以免惹人疑竇。
“那我去透透氣總行了吧?”我盡量淡然地說著,向著一處比較清靜的地方走去。
我暗暗觀察,那人影並沒有跟我一起移動,反而越過我走在前頭,然後走過一道土坡之後消失無蹤。我愣了一下,也往那邊走去。
那兩個“保鏢”自然是如影隨形,我隻好道:“你們不要跟來,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可是……”那兩人自是不肯。
我於是佯怒道:“這裏根本沒什麽人,我想跑也跑不掉,難道這樣也不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嗎?!”
這是我在這裏第一次發怒,那兩人愣了一下,對視了一眼,隻能勉為其難點了點頭。
我強按下心中的激動,慢慢地走上土坡,果不其然,在那坡下,我見到一個熟悉的麵孔。
“孫威,果然是你!”我興奮得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聲音。
“噓——!!”他急忙擺手示意我鎮定。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偷偷看了看,好在沒有引起那兩個蒙古人的懷疑。
“你怎會在這裏?是不是皇上派你來找我的?”我壓低了聲音,迭聲問著。孫威早已在多年前外放去做他的地方大員去了,在江南魚米之鄉春風得意,我不認為他會自己沒事跑來這新疆閑逛。
他點了點頭,眼中有了笑意:“可算讓我找著了。皇上命我潛入策妄阿拉布坦的領地,我雖潛了進來,卻一直沒有機會接近核心地帶,好在碰上那達慕,我想你如果在這兒,就一定會出現的,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心中泛起一陣酸楚:“皇上……還好麽?”我問出這些天來最令我縈繞的問題,那放不下的牽掛。
他笑了笑,說道:“還好。你剛剛失蹤那陣,聽說皇上整個兒氣瘋了,差點兒將侍衛宮女們全部下獄,聽說還牽連到太子!後來所有的證據都顯示你被葛爾丹抓走了,皇上就開始一心一意要跟葛爾丹決戰。雖說不久之後皇上就醒過味兒來,發現其中可疑,但也沒證據表明不是葛爾丹幹的,所以皇上就一麵備戰,一麵派人到蒙古各個部落去查探。策妄阿拉布坦是最可疑的,皇上不放心交給別人,也怕別人來你無法安心,便讓我星夜兼程趕來了。”
我聽得心中一陣悲來一陣喜,同時也是鬆了一口氣。
終於,我逃跑有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