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池田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整個審訊室裏飄浮著一層沉悶而又血腥的味道,幾個赤裸上身的日本人左右而立,一個個凶神惡煞,像可以把人活生生吞下去的魔鬼,但是池田卻是這兒最大的魔鬼,此時正瞪著一雙邪惡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被吊在十字架鐵鏈上的人。
被吊著的人叫老卡,老卡就是在澡堂子裏和石頭接頭的地下黨員,本來他已經接到石頭的警告,那是他最後一次去澡堂傳遞情報,沒想到日本特務來得如此之快,和他接頭的另一個情報人員也在混亂中被槍殺。
池田派人審訊了老卡多時,但一無所獲,東京方麵又催得緊,他不得不親自上陣。老卡已經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隻剩下最後一絲氣息,可麵對鬼子使出的萬般酷刑,他就像一塊鋼鐵般堅硬,從進來到剛才根本一言不發。池田盯著麵前這個鐵人看了好久,在想辦法怎樣才能敲開此人的鐵嘴。過了片刻,他緩緩地站了起來,然後湊近那張被鮮血染紅的臉,用力抓住老卡的下巴,冷冰冰地說道:我還給你最後一次開口的機會,跟大日本帝國合作你絕對不會吃虧,但如果你仍然不合作,那我隻有放棄了。老卡雖然神誌已經有些不清醒,眼皮也抬不起來,甚至無法看清楚是什麽人在跟自己說話,可他已經抱定必死的信心。
池田跟無數共產黨人打過交道,知道這些共產黨人比石頭還要硬,他來這兒也隻是為了碰碰運氣,此時見老卡好像已經死了一樣,所以也不再抱任何希望,退後一步,衝身邊的人微微點了點頭,然後離開。
翌日一早,老卡的屍體被發現拋在江灘上,圍觀者裏三層外三層,空氣中飄散著濃濃的血腥味,除了圍觀,沒有任何人敢上前半步。
石頭其實也藏在人群中,他木訥地盯著老卡的屍體,心如死灰,多想把老卡的屍體帶回家去,但他清楚周圍肯定有很多化裝的日本特務在等著這一刻,隻要有人上前去認領屍體,那些特務很快就會圍攏過來。
不多時,警察局的雷經天帶人來了,他吆喝了幾聲,又大聲問道:有沒有人認領屍體,有沒有人認領屍體……他掃視著周圍的人群,然後揮了揮手,幾名手下便上來把老卡的屍體抬走了。
坐在車裏,雷經天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又沉聲罵道:狗日的小鬼子,操他媽祖宗十八代。他認得老卡,也清楚老卡的身份,雖然因為身份原因沒直接打過交道,但老卡被捕的事他是知道的,正在焦急尋求解救老卡的辦法,卻還沒來得及出手,老卡便已經被日本特務害死了。想到這裏,他眼睛裏浮現出一絲黯淡的光,但他沉重地閉上了眼睛,直到淚光被全部吸收。
石頭親眼看到老卡的屍體被警察局的人帶走,正想回去向上級匯報情況,突然感覺自己的腰部被一個硬邦邦的地方給抵住了,直覺告訴他,有人正拿槍站在自己背後,直到一個聲音響起,他才鬆了口氣,低沉地說道:兄弟,別鬧了,沒看見死人了嗎?那個聲音笑著反問道:那你還不趕緊走?
梁劍舉起自己的手指在石頭眼前晃了晃,笑著說道:如果我真是一個殺手,你早就死在了我槍口下。石頭心裏還壓抑著深深的悲情,但他不能在任何人麵前表現出來,尤其是跟自己很熟悉的朋友,所以他強擠出一絲笑容,拉著他走出人群,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梁劍訝異地說道:哎,我還想問問你,那人是誰啊,到底發生什麽事了?石頭本來想說是日本人殺死了他,可最後卻變成了另外一句話:不知道,我也是恰好從這兒經過,唉,又死了一個。其實他這話的意思又一個戰友被害了。梁劍感慨道: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會結束。
石頭又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慢慢散去的人群,訕訕地說道:要是不打仗,也就不會死人了。梁劍道:聽說中日軍隊就要在漢口決戰了,到時候漢口肯定會變成一片廢墟,真不知道我們還能去哪裏?如果真打仗了,你有什麽打算?石頭被問得一愣,歎息道: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我們還能去哪裏?作為朋友,我勸你還是回國去吧,也許會比呆在這兒好,說不定子彈不長眼睛,連命都沒了。梁劍嘿嘿一笑,差點忍不住告訴他自己也是中國人,可他想起若蘭的警告,隻好把這個秘密仍然深藏在心底。
雷經天從江灘帶回老卡屍體的消息很快就傳入了局長葉世偉耳中,他冷冷一笑,毫不客氣地罵道:每天有那麽多人死,他雷經天吃飽了撐的,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問題,給我盯緊了,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想耍什麽花樣。
雷經天讓人把老卡的屍體送進了屍檢室,希望通過正當的渠道得到老卡被害的真相,雖然他已經知道是日本人下的殺機。屍檢結果很快出來,導致老卡死亡的真正原因是窒息而死,雷經天明白僅僅通過這一點很難給凶手定罪,所以幹脆送了個順水人情,把結果上報給了葉世偉,葉世偉卻冷笑道:剛剛接到線報,在南門又發現了一具死屍,你快帶人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吧,最好把屍體帶回來,看看能不能通過屍檢找到這件凶殺案的幕後黑手。雷經天聽明白了他的話,知道他這是在諷刺他帶回老卡屍體的事,但他早就想好了應對的方案:我在現場發現了很多日本特務,所以這個人肯定是死在日本人手裏,蔣委員長不一直強調要國共合作抗日嗎?所以為了打擊日本人的囂張氣焰,我就把死者給帶回來了,免得那些小鬼子以為咱們中國人好欺負。
葉世偉被這話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但他突然又大笑起來,爽朗地說道:雷副局長,你做得很對,蔣委員長現在正在搞國共合作抗日大計,這是大好事嘛,這件事你做得很好啊,日本人安插了很多特務在武漢,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破壞國共合作,破壞國內統一戰線……這話說得底氣十足,但雷經天卻從中嗅出了另外一層意思,果然,葉世偉接著又說道:我也是一個中國人,所以我無論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也和你是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最近風聲很緊,你就暫時放下手頭所有的事吧,我聽說日本人在漢口設立了情報站,你就全權負責處理這件事,找出這個情報站並且徹底摧毀。
雷經天在心裏冷笑起來,他清楚葉世偉這麽做的目的就是借日本人的刀要他的命,但是他沒拒絕,因為所有的中共地下黨聚集在漢口的目的正是為了肅清日本特務,以推進國共合作的順利進行,而且他清楚日本人在漢口的情報總站就是樂善堂,隻不過他們暫時還沒有掌握任何證據,不敢輕易動手,要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對樂善堂動手,很可能會被日本人抓住把柄,借機激發更深的矛盾,挑起戰爭。他隨後向接頭人傳遞了情報,希望上級作進一步指示。
梁劍和石頭去戲園子看完戲正要離開時,一個男子風風火火地跑過來說道:梁少爺,若蘭小姐有請。梁劍隻好和石頭就此分手,石頭臨走前還跟他開玩笑道:什麽時候有機會給我介紹介紹,嫂子站在台上時總是塗滿了胭脂,我都還沒見過嫂子的真麵目呢。梁劍以笑作答,然後出現在若蘭麵前,沒想到若蘭突然緊緊地摟住他的身體,頓時急得他連連問她怎麽了。若蘭也不言語,隻是緊緊地趴在他胸膛上,腦子裏浮現出了老卡的樣子,那是一個睿智的人,為共產主義事業付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梁劍不知道若蘭到底怎麽了,直到她終於離開自己的懷抱,可是眼裏卻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他擔心不已:若蘭,到底發生了什麽不開心的事,可以告訴我嗎?若蘭痛苦地說道:我們的幾個戰友又死在了日本人手裏。梁劍眉頭一皺,摟著她的肩膀問道:又是池田?她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心裏很苦,你可以陪我出去走一會兒嗎?他沒有拒絕,為了心愛的人不傷心,為她做這點事何足掛齒?她仍然關心他:可是你不怕被川崎撞見嗎?他搖了搖頭,說道:放心吧,即使撞見了又能怎樣,我還是他的兒子,他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若蘭很矛盾,搖了搖頭道:我看還是算了吧,見到你我就很開心了。這句話令他的心很痛,他又忍不住抱緊了她的身體,在她耳邊喃喃地說道:若蘭,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快完成你交付的任務,讓你了卻心願。在他心裏,隻要殺了池田,隻要了了若蘭的心願,他們就能在一起了。可是若蘭又說道:連子是個好女孩,我不希望你傷害她。聽她說起連子,他的心猛然下沉,卻又反過來安慰她,笑著說道:我知道該怎麽處理,隻要能幫你完成任務,隻要你開心,我做什麽都行。外表堅強的若蘭,其實內心也有著女孩子脆弱的一麵,凝視那雙值得自己信任的眼睛,無語哽咽。
梁劍剛離開,李大義便又出現了,他理解女兒心中的痛苦,禁不住輕聲歎息道:你做得很對,我相信你的眼光,這個年輕人確實不錯,如果不是因為打仗,也許你們真是可以在一起的,但是目前還不行,我們肩上的擔子太重了,在革命尚未成功之前,我們是沒有資格……若蘭打斷了他的話:爹,您都聽見了,我已經都告訴他了!李大義沉重地說道:是啊,爹知道你心裏苦,再等等吧,等小鬼子滾回老家去了,爹一定給你……李若蘭知道父親又要給她上政治課了,忙製止他道:爹,您都已經給我說了好多遍,等革命成功嘛,您就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走在路上,梁劍正在冥思苦想,突然一個人影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衝了過去,他剛一轉身,又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前麵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他忙躲閃到了牆角邊,但仍然被猛烈的撞擊了一下,整個人又撞在了牆上,回去對著鏡子一看,額頭上烏黑一片,他自己隨便處理了一下。第二天剛起床的時候,川崎見他額頭上貼著一大塊紗布,忙問他怎麽了,他隨口說道:沒事,昨晚回家的時候不小心撞了一下。撞了一下?川崎似乎不相信他的話,反問道:你是不是跟什麽人打架了?梁劍微微一笑,沒再吱聲,想起了小時候石頭幫自己打架的事。
川崎又說道:錢府的錢少爺托人傳話來,說有點事想找你聊聊,你趕緊過去一趟吧。梁劍一愣,反問道:錢少爺找我,有說什麽事嗎?川崎重新給他包紮了一下受傷的額頭,他這才出門攔下了一輛黃包車。兩人之間雖然認識,但頂多一起吃過幾次飯,並不怎麽熟悉,而且也沒有什麽往來。他左思右想,卻沒想到錢思成的話題居然是他額頭上的傷痕,他如實相告,錢思成卻又說道:我的人昨晚在追趕一個共黨分子的時候說看見你了,所以我想跟你談談,你有看見可疑的人經過嗎?梁劍沒想到錢思成今天找他來居然是為這事,他沒有否認,而且指著自己額頭說道:既然這樣的話,錢少爺是不是應該賠償我醫藥費?
錢思成並沒有因為這個玩笑而笑,而是追問道:可以告訴我那麽晚了你還在那兒幹什麽?梁劍覺得這話有些不可理喻,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道:錢少爺,我怎麽覺得你今天找我來是為了審問我,你應該清楚我的身份,我是一個日本人,我也沒犯罪,所以你沒權利審問我。錢思成冷笑道:對不起,這是我的工作,現在是非常時期,所以我有權利調查任何我懷疑的人,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麽那麽晚還在那個地方出現,隻要你回答我這個問題,馬上就可以離開了。梁劍一聽這話,毫不猶豫地起身說道:非常抱歉,這是我的私事,你無權過問,告辭!
錢思成突然大聲吼道: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那麽我現在就可以以協助共黨分子逃跑的罪名逮捕你。梁劍猛然怔住,回身怒視著那張有些扭曲的臉,冷冷地說道:錢少爺,我看在錢老爺和我父親私交的份上可以不予追究你剛才的誹謗。誹謗?錢思成冷笑道:但願我這是誹謗,要不然你還會連累川崎先生,川崎先生可是堂堂正正的商人,我不希望你的言行牽連到他。
錢立文突然出現,厲聲說道:川崎先生可是我最好的日本朋友,梁少爺也是我們錢家的朋友,你這樣說話就不怕傷害了我們之間的友誼?錢思成卻反駁道:爹,我隻是例行公事,希望您不要阻撓,還是回裏屋休息去吧。什麽例行公事?要例行公事的話去辦公室吧,這是在家裏,不是你工作的場所。錢立文很生氣,錢思成氣哼哼的離開了家,錢立文這才媚笑道:對不起了梁少爺,多有得罪,我這個兒子從小就被我慣壞了,希望你不要記在心上,有機會我會讓他到樂善堂給你賠禮。因為父親的關係,梁劍貌似非常尊重錢立文,所以當即搖頭道:不必了,錢少爺也是因為公事所困,我想等他想通就好了。錢立文眉開眼笑: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川崎先生還好嗎?梁劍道:父親很好,還時常提起您呢,這不還讓我給您帶了一些補藥,讓您多保重保重身體。
錢立文也拿了一些人參讓梁劍給帶了回去,川崎問錢思成找他什麽事,他說隻是隨便聊聊。川崎似乎不相信:真的隻是隨便聊聊?梁劍裝作很輕鬆的樣子說道:是的父親,錢少爺還讓我給您帶回了這些東西。川崎打開盒子看了看,又問道:是錢少爺還是錢老爺?梁劍疑惑地反問道:有什麽區別嗎?川崎拿起這棵飽滿的人參讚歎道:真漂亮,你知道這些東西主要產在支那的哪些地方嗎?梁劍不知父親為什麽要問這些,川崎端詳著手中的人參,說道:孩子,像這樣的好東西隻有支那的東北才有,大日本帝國是不會有這些的,東北還有貂皮和鹿茸,都是非常名貴的東西,但是早晚都會歸大日本帝國所有!他在說這話的時候,眼裏閃爍著無比炙熱的火焰。
梁劍重新換了紗布,揉了揉還有些疼痛的額頭,頭也不回的說道:錢老爺還讓我帶給您一句話。哦,錢老爺說了什麽?他說希望您吃了這棵人參會長命百歲。哈哈,錢老爺可真是有心,孩子,錢老爺是值得結交的朋友,我們在這兒都是外鄉人,錢老爺對我們的照顧很多,希望你不會忘了恩人的好處。是的父親,我會牢牢記住恩人,並且在適當的時機回報他們。
梁劍出門後,川崎又把裝人參的盒子檢查了個遍,但是盒子裏再沒有別的什麽東西,他微微閉上眼睛,腦子裏現出一幅幅已經久遠的畫麵,過了好久才清醒過來,然後隨手把人參盒丟在了櫃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