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圖書館
雲飛鏡從二樓半決絕地跳下。
她找準了落點,砰地一聲落在了金屬的自行車車棚上,砸出了當啷一聲巨響,還激起了一陣陳年積累的灰塵。
車棚棚頂的藍漆鋼皮刻著凹凸不平的紋路,雲飛鏡落在上麵,身子趔趄了一下,右腳腳腕先是一軟,隨即就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高強度的運動之後,果然不應該做這麽危險的事。可陸縱既然追著她不放,雲飛鏡就別無選擇。
顧不得揉揉挫傷的腳腕,雲飛鏡飛快地向身後樓上扭了一下頭,確定二樓半的窗口處沒探出陸縱那張恐怖的臉。
他這麽慢的?雲飛鏡慶幸地想。
陸縱其實不慢,他隻是被雲飛鏡毫不猶豫跳下去的場麵刺激到了。
十年前和十年後,女孩縱身而下的場麵交錯地在他眼前來回閃動,在來回地對比之間,已經讓他提前嚐到了由愧疚和震驚混合出來的,最純粹的絕望滋味。
十年前的女孩為了救他,被十多個男人追著也不哭不喊,最終寧願在亂石叢生的斷崖邊生生跳下。
而十年後……
她依舊是不聲不響,不流淚也不求饒。隻是這回,她跳下去是為了躲他。
還是一樣的果斷,一樣的決絕,一樣地敏捷和不加思考,陸縱再次見到她從高處墜落。
多可笑啊,他陸縱的命全是她救的,他卻拿這條被她救回來的爛命,長成了一個會加害她的人。
陸縱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雙眼前閃爍著一片赤紅血蝶,過了幾秒才重新恢複視線,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狼狽地爬上窗台。也是這時,陸縱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被驚出一身冷汗,從來幹燥的掌心都已經透濕打滑。
就在他即將跳下樓梯平台的時候,雲飛鏡已經完成了車棚到落地的二連跳。
她的傷腳吃不住力,剛剛著地整個人就身體一歪往前踉蹌。在那短短的一瞬間,雲飛鏡做出的全部反應,就是把自己的右手牢牢地抱在胸前。
——十三後就是六校第一次市聯考,這是她眼下最快擺脫現在這種命運的機會,所以寫字的右手絕對不能……
劇痛和滲人的哢嚓聲響同時湧上來,雲飛鏡的左手軟綿綿地垂著,不知道是脫臼還是斷了。
雲飛鏡的視線都痛到模糊,可仍堅持抬起頭,朝前方張開眼睛。
直到她看到,有老師聽到她在自行車棚上鑿出的巨大聲響,已經在揮舞著手臂飛快地跑過來,心裏的一塊巨石才落了地。
背後的自行車棚頂又傳來咚的一聲巨響,不過雲飛鏡已經沒那麽擔心了。
她握著自己左手手腕,努力站起來,然後一瘸一拐地衝著老師的方向走了兩步。
身後陸縱也緊跟著追了下來,不過他慢了。短短的幾秒鍾時間差,已經夠那老師飛奔到兩人身邊。
老師氣喘籲籲,話都不勻了,兩條胳膊像風車一樣激動地揮舞:“太……呼,太危險了,不能跳……你們……你們在幹什麽?”
他剛剛心急如焚地朝這邊跑,一點都沒注意到雲飛鏡狼狽的打扮。
而且他下意識地以為跳窗的肯定是兩個子,畢竟女生哪有這麽野的。
直到站穩了,老師才發現,最前麵第一個跳窗的是個女孩子,而且這畫麵……不對勁兒。
看著雲飛鏡被撕得破破爛爛的外套,腫起的一隻眼皮,再看看她身後緊追著跳出來,一身戾氣,身材高大的男孩陸縱。
隻要是個有點經驗的人,對這樣的畫麵就不會不產生極其不好的聯想。
男老師放重了聲音,厲聲問道:“你們在幹什麽?你追著她不放是想幹什麽?”
他嚴厲的目光直直地刺在陸縱的身上。
他認出了這個校園霸王。
但他從前隻以為這個孩子是脾氣不好,被家裏慣壞了,萬萬沒想到他會是這樣品德敗壞的人!
陸縱看都沒有看那個男老師一眼,直接把人當成了空氣。
他朝著雲飛鏡走近了一步,男老師果斷地攔在兩人之間,手臂張開向後護著,把雲飛鏡朝自己的身後攬了攬。
雲飛鏡也拖著傷腿後退了一點。
陸縱剛剛雙眼發花看不清東西,所以在樓梯平麵停了一下。等緩過眼前的眩暈就趕忙跳了下來,心裏像是被火烤焦了,隻惦記看看雲飛鏡有沒有受傷。
他知道雲飛鏡怕他,一直怕他。但他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恐懼他恐懼到這種地步,為了能從他麵前逃開,她二話不寧可跳窗。
在她跳下去的瞬間,青色蝴蝶脆弱的翅膀顫抖著收緊。她的腳腕在窗口處晃了一下,纖細得好像一隻鹿。
陸縱眼睜睜地看著她墜落,如同親眼目睹羚羊飛渡。
看著她拖著傷腿也要往後躲,陸縱連忙伸出手擺動示意:“不,我不過去了,你受傷了就不要動,站在原地不要動,會扯傷傷口的……你坐下,別負重了,快坐下。”
雲飛鏡聽他的才有鬼。
她目光冰冷地看著陸縱,搞不清對方先把自己活活逼到跳樓,再假惺惺地兩句關心的話有什麽意思。
是做給老師看的嗎?可往常聽他根本就不怕老師啊?
陸縱苦澀地幹咽了一下,他的喉結輕輕顫動著,聲音低沉沉的,聽起來竟然十分背悲傷。
“我沒有想傷害你……”停了一停,陸縱又,“我這次真的沒有想傷害你。”
男老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確定陸縱是不是會突然衝過來。在暫時確認他已經沒有威脅性後,他背對著雲飛鏡揮了揮手,示意她先坐在地上。
“你手腳都傷了,平衡不好,先不要站。原地坐下休息一會兒吧,我給校醫院打個電話,讓他們帶著擔架過來。”
在這話的過程中,他一直都戒備地麵朝著陸縱的方向。
陸縱不耐煩地看了男老師了幾眼,拳頭幾次捏緊。要不是聽對方的是有用的話,恐怕就算是老師,他冒犯了也不在乎。
他真想讓這個老師馬上蒸發消失,然後他就跪下來,跟雲飛鏡道歉,他對不起她,他很後悔,任打任罵,認殺認罰……
他是瘋狗,他是人渣,他是畜生,他真的知道錯了……
聽到男老師這麽,雲飛鏡這才慢慢地原地坐下。
“……”
看雲飛鏡聽這個老師的話,不敢相信自己的承諾,陸縱喉頭一哽,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胸悶地喘不過氣。
全是他自食惡果……
她竟然又因為他受傷……而這回,是他親手活生生地逼的。
男老師匆匆地打了個電話交代情況。在他掛斷電話後,三人大眼瞪眼地看著,彼此間竟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寧靜。
過了片刻,還是雲飛鏡率先開口。
她主動解釋:“老師,您誤會了。他沒有那種想法……他就是想找個人出氣,追著我跑隻是想打我而已。”
頓了一下,雲飛鏡又補充:“撕我外套的是其他人,是女生。全都是女生。”
會主動替陸縱澄清,也不是雲飛鏡格外聖母。隻是這種沾染了男女關係的謠言,一旦傳開,哪怕女方隻是單純的受害者,在未來會承受的壓力和惡意也依舊數不清。
雲飛鏡恨陸縱,但這個人不值得她把自己未來的幾年聲譽都賠進去。
男老師聽清了雲飛鏡的話,有點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在用身體擋住了她之後,男老師第一次轉頭去看雲飛鏡。
“你、你是……”
“對,我是雲飛鏡。”雲飛鏡果斷地點了點頭,知道這老師把她認出來了,“入學時全校第一的雲飛鏡。”
也是在不久之前,得罪了學校裏聞名赫赫的周海樓最寵愛的,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妹妹宋嬌嬌,因此在全校落得人人喊打的雲飛鏡。
雖然她不知道宋嬌嬌因為什麽針對她,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宋嬌嬌一定要汙蔑她是她偷了自己名表。
可宋嬌嬌是周海樓的妹妹,周海樓又是a市首富的兒子,父親還是本校的校董。
周海樓要替妹妹出氣,隻用一句話,有多少人上趕著替他來教訓她。
像是周海樓的好兄弟,眼前的這位瘋狗陸縱,不也是其中之一嗎。
雲飛鏡露出一絲冷笑。
老師顯然知道此中的內情,聽她這麽,他低聲歎了口氣,但擋在她身前的動作依舊沒有遊移,依舊堅定地替她隔開陸縱。
他心裏暗暗地想著:真是造孽啊。這樣的事就發生在校園裏,竟然也沒有人遭報應。
雲飛鏡真的感謝這位老師。
世上有對麵那個少年人渣這樣的敗類,就還有眼前老師這種好人。
直到校醫院的大夫抬著擔架匆匆趕來,老師親手扶著雲飛鏡上了擔架,陸縱也沒找到機會和雲飛鏡上第三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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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校醫已經認識最近頻繁拜訪醫務室的雲飛鏡了。盛華這種私立的貴族學校,校醫院的設備都是齊全的,光片和都可以照。
醫生給雲飛鏡拍了個片子檢查。不幸中的萬幸,她左手沒有斷,隻是脫臼而已。
校醫幫忙把左手推回原位,還給雲飛鏡打了一圈石膏固定,避免她不心活動到傷處,以後變成習慣性脫臼。
在處理過她身上的傷口後,校醫還善解人意地問她要不要開一張床休息一會兒,她可以躺到放學。
這其實就是善意委婉地告訴雲飛鏡,她願意幫雲飛鏡躲一躲。
雲飛鏡承這個情。
她也實在太疲憊了,頭剛剛沾上枕頭就昏昏欲睡。
在半夢半醒之間,雲飛鏡的眼前突然一亮。
眨眼之間,她竟已經置身於一間窗戶落地,彩色玻璃拚成玫瑰花穹頂的巨大圖書館。
……咦?
這畫麵的細節實在太逼真,雲飛鏡猛地睜開眼睛,確定自己眼前還是醫務室白花花的花板。
然而等她再閉上眼睛,那精細的畫麵竟然又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
雲飛鏡猶豫地看向身邊最近的一排書架,白漆書架高大結實。一排花花綠綠的書脊和她視線齊平。在書架上,一整排的中文書籍和作者名,包括書脊上貼著的書籍編號都曆曆在目。
夢境可以加工出這麽真實的畫麵嗎?
雲飛鏡試探地抽出一本,翻動打開,把它湊近自己的鼻子,深深吸到一口清晰的油墨味兒。
……哇,好像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