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後悔了
在走廊裏當麵遇到陸縱的時候,雲飛鏡下意識地繃緊了下巴。
她知道自己現在多狼狽——外套之前被那些女生撕了不能穿、剛剛亂七八糟地跟人打過一架、左眼眼皮有些睜不開,大概是腫了。
方才為了逃開那群女生,雲飛鏡幾乎在八層教學樓裏整個地跑了一圈。
現在她渾身上下都浸透了汗,身上貼身的吊帶背心已經被打得透濕。如果陸縱要再對她動手,她大概是跑不動了。
雲飛鏡抿起嘴角,警戒而防備地看著陸縱一步步地靠近。
她努力吸氣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卻仍然止不住地手腳打顫,渾身冰涼。
自從上次陸縱因為宋嬌嬌的事情找過她之後,她就對這個瘋狗一樣的男孩非常害怕。
她永遠都記得陸縱那一句冷冰冰的:“我不是他們,我會打女人。”
——直到現在,她額角上還留著那道陸縱親手砸出來的傷疤。
越來越近了……陸縱一步步走過來,離她越來越近。
眼看兩人距離越來越近,足夠陸縱一伸手就抓住她的頭發,雲飛鏡咬著牙:“宋嬌嬌今丟掉的那條項鏈不是我拿走的。”
“嗯?”陸縱本來就陰沉的臉色更不好看了,他嗤笑一聲,像是終於找到了發泄的由頭,“哦,還有這事?”
“……”
失策了,原來這人帶著滿臉煞氣走過來,要找的不是自己的麻煩。
雲飛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即使知道沒有用,她仍然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眼神左右閃爍,打量著自己接下來的退路。
陸縱陰鬱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響亮地嗤笑了一聲。
他今確實心情不好。
父親派去b市郊區的下屬依然無功而返,這是第三十四趟了,他們依舊沒能找到那個救了他一命的女孩。
這些年裏,他總忍不住想著那個女孩……她才那麽,又瘦又弱,手臂和腿都細細的,抬起頭來的時候,一雙鹿一樣的眼睛濕潤而明亮。
陸縱永遠都忘不了那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這樣好的女孩子,為了替他引開那些綁架犯,毅然換上他的衣服,然後帶著那群人跑出他們的藏身之地……最終跳下一處陡峭的斷崖。
他憑什麽?他何德何能?他配嗎?
為了他能活下去,那個女孩子竟然丟了命。
被尋回之後,陸縱性格大變。
他竟讓別人為他而死。
他竟讓那樣美好的女孩因他而死。
後來,哪怕他親手打斷了那群綁架犯的手腳,心裏卻仍聚集著那股血色升騰的戾氣,久久不散。
他的朋友們都知道,陸縱心裏有道傷疤,發起瘋來不要命。沒人敢輕易招惹他。
就在剛才,父親的助理心翼翼地打電話來,跟他匯報了這一次他們又沒能找到人的消息。
盡管這結果在他意料之中,但陸縱還是忍不住煩躁憤怒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父親那群廢物得找不到人的屬下,還是因為當初那個廢物的要別人替死的自己。
雲飛鏡找死,這個時候偏偏撞到他的氣頭上。
陸縱捏了捏自己的拳頭,指關節被他掰得哢吧作響。隻是瞬間,他看見眼前的女孩臉色瞬間白了,像是看到什麽惡鬼一樣倒退了三步。
她連呼吸都緊張地屏住了,睜大眼睛抬起頭,直直地看著陸縱。
她睫毛又長又翹,眼睛又黑又亮,眼神裏滿是驚恐和不安,竟仿佛一隻垂死的鹿。
這雙眼睛……
陸縱的心突然就抖了一下。
那個救了自己的女孩……她在臨死之前,她慌不擇路地跳下懸崖之前,是不是也這麽害怕?
被這樣一雙和記憶中的雙眼無比相似的眼睛盯著,陸縱居然升起了一種被救命恩人當麵質問的歉疚。
然而這樣的錯覺隻不過維持了一晃神的功夫。
很快,陸縱就反應過來,麵前的人才不是記憶裏那個值得一切美好對待的女孩子,雲飛鏡隻不過是個愛慕虛榮,還欺負過朋友妹妹的撒謊精。
但鬧了這麽一出,陸縱也懶得再找她的麻煩了。
“滾。”陸縱沉聲道。
在聽到這麽一句侮辱般的指令後,雲飛鏡的表情反而鬆了鬆。她像一顆炮彈一樣飛快地衝過陸縱的身邊,徑直朝著走廊的盡頭跑過去,生怕這人突然變了主意。
她沒有選擇掉頭跑,就是怕自己跟陸縱順道,這個人渣又突然心思一動,覺得看她掙紮的模樣很有趣。
聽到身後那堪稱慌不擇路的腳步聲,陸縱嘲諷地笑了一聲。
他不甚在意地往前走了兩步,那雙眼睛又在他腦海裏浮現了片刻。
鬼使神差地,陸縱回頭看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定格了他終生難以贖清的罪孽。
雲飛鏡的外套已經被人扯爛了,如今像是一把碎布一樣掛在肩上,她裏麵隻穿了一件肩帶細細的吊帶。
透過那件後領都被整個撕開的外套,陸縱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孩後頸和背的交接處,有一朵半個巴掌大的蝴蝶胎記。
——和當初救了他命的恩人一樣的,淡青色的蝴蝶胎記。
相隔十年,熟悉的胎記又一次在陸縱眼前浮現。那青色的蝴蝶還沒有陸縱手掌大,在這一刻卻醒目得像血,牢牢地烙在他的心上。
陸縱幾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他呆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明白這意味著什麽。眼看那隻蝴蝶要飛過走廊的拐角,陸縱一下子就瘋了。
他大聲叫著:“不!你等等!”,一邊邁開步子拚命地追趕上去。
十年之前,世上最美好的女孩披著他的外套,義無反顧地跳下了懸崖。那外套的一角如蝴蝶般蹁躚地一閃,便在荒草與亂岩叢生的斷崖前消失不見。
十年之後,他終於在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這一回,他怎麽可能再和對方就這樣錯過?
那一刻,陸縱雙眼發紅,激動哽咽的幾乎不出話。
然而同一件事,落在雲飛鏡眼裏,其中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在聽到陸縱的那句命令之後,雲飛鏡毫不猶豫地跑得更快了。
留下來?留下來給這個人渣暴力狂當沙包打嗎?她又不傻!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身後那人的聲音裏竟然帶著幾分慌亂。在意識到雲飛鏡不會停下後,陸縱竟然追了上來。
聽到身後那又重又急的腳步,雲飛鏡心裏更著急了。
如果之前不是在和三班那群女生的追趕中消耗了大半體力,她現在也不會跑得這麽慢……早知道還不如留下來繼續和那群女生周旋,再怎麽樣也總比對上陸縱要好。
身後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雲飛鏡用力地咬了咬牙。
樓層之間刹車急轉的追逐,一直是她用來跑路的拿手好戲。哪知道陸縱又凶又瘋,居然單手撐著欄杆,直接跳下半層樓的高度眼都不眨一下,雲飛鏡根本跑不過他。
他這回追自己追得發狂,肯定已經積了不少火。而且陸縱是條瘋狗,他又不像那群女生,跑累了就沒什麽力氣打人了。這次要是真的被他摁住了,怎麽會有命在?
身後又是咚的一聲,那是陸縱跨過四樓半的扶手,直接落在了三樓的台階上。
雲飛鏡咬了咬牙,毫不猶豫地奔向了二樓樓梯平台的窗戶。
現在她的位置在二樓半,如果她沒記錯,這個窗戶底下正對著一個自行車棚,車棚大概有一層樓高。
以她的跳躍能力,從二樓半跳到車棚棚頂緩衝一下,再從棚頂直接跳到地上,應該還能堅持得住。
隻要跑到外麵就是操場,那裏經常會有散步的老師。就算陸縱背景大,家世深,打了人也不會受處分,可出於師德,老師們總不會看他當麵傷人。
至少這回不會被打成腦震蕩了。
雲飛鏡把心一橫,眨眼之間已經撲向樓梯平台的窗台。一中財大氣粗,不吝惜材料,大理石材質的樓梯間窗台被修得又寬又闊。
雲飛鏡手腳並用地爬上窗台,嘩啦一聲拉開了麵前的窗戶。
陸縱已經從三樓跳到這一層,眼看雲飛鏡明顯的動作,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一聲絕望的呼喊就已經擠出他的喉嚨:“不,你別——”
聽到他的聲音,雲飛鏡的背影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陸縱站住了,此時他和雲飛鏡隻有三步遠的距離,他卻絲毫不敢撲上去拽住她,生怕自己刺激到她,也怕自己錯手把她不心推到窗外。
他知道雲飛鏡現在為什麽慌不擇路地站在這裏,他知道雲飛鏡怕他。
這都是他自己親手造的孽。
陸縱的喉結抖動了兩下,臉頰上的肌肉已經全部抽緊。剛剛連續追了幾層樓都沒能讓他呼吸急促,現在隻是一個半蹲的纖細背影,卻令他豆大的汗珠瞬間滲滿了額頭。
時遲那時快,就在短短的一秒鍾內,雲飛鏡的手在窗框上一搭,屈膝欲跳,陸縱“你別”的聲音同時抵達,聽得雲飛鏡的心都顫了一下。
下一刻,陸縱毫不猶豫地撲通一聲雙膝跪下,聲音一瞬間都嚇得沙啞,他懇求道:“求你別跳……”你回過頭看我一眼就知道了,我不是要傷害你……
雲飛鏡正害怕晚一秒就被他捉住,哪敢花那個時間回頭。
等不及他把這話完了,雲飛鏡已經義無反顧地從窗框上一躍而下。
霎時之間,陸縱隻覺得自己腦袋裏嗡地一下,好像同時有一萬麵巨鼓被人齊聲槌響。
這畫麵,和當年她為他引開那些綁架犯,奮不顧身地跳下斷崖時一樣,和他午夜夢回時無數不得擺脫的噩夢與罪孽一樣。
和這些年來,反複閃回在他眼前浮現的,最最深重的絕望一樣。
她後頸的那隻青色蝴蝶撲閃了一下翅膀,然後毫不猶豫地,流星一般劃過陸縱的視線。
那一刻,陸縱眼前猛地被血色覆蓋。
他眼前有血光來回閃動,大腦眩暈地仿佛失明。
陸縱摸索著地麵,歪歪扭扭地站起來。他機械地清了清喉嚨,過了片刻才發覺出來,自己舌根底下,竟全是一股濃重的鐵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