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視

  “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那麽喜歡籃球麽?記得嗎,有一天好晚了,你發瘋非要打球,拖著我去了我們學校的籃球外場,結果發現有框沒球。於是你就把衣服脫下來捆了一團當球打。可是沒有彈性,於是就往上投,還非得和我比個高低。就因為這又病了一天…”她神采奕奕地描述著。


  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也忘記了少年已非當初。


  “所以,你一直知道你該怎麽做不是嗎?跟著心走,好不好?”


  他盯著她一語不發,當一個人可以穿透另一個人的靈魂的時候,被動者會恐懼,會狂躁,因為脫離了自己的保護圈,那是一種被侵襲的感覺。所以他會下意識反抗和拒絕。顯然,六年不見的今涵,就是如今令他恐懼的。


  一個人把真實埋藏地再好,也會有死穴,也會有被點破的紕漏。她不知道是否觸到了他的地雷,或許會一觸即發。他會漸漸疏離,然後重新變成相遇不識的路人甲乙。突然,一種同樣害怕的情緒渲出。


  “銘晨,那個,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會參加的”他淡淡地低語,然後抬頭,看著遠方,沒有任何表情。


  兩人一路沒再說什麽,到了她的公寓樓下,他告別,轉身——


  “等一下!”她突然叫他,因為她的恐懼情緒更加濃烈,他現在好不容易學會表達,萬一又嚇跑,又重新躲到自己的世界裏,怎麽辦呢?


  “等一下,”她扯住他的袖子,“銘晨,我不知道你後來經曆了什麽,但是,


  但是,


  表情可以掩飾悲傷,真正的你是又躲起來了嗎?


  我找不回了是不是?


  可是,天真的黑了,你可以自己回家嗎?”


  她索性說了一串話,反正事實也不能再糟糕了。


  但說完,心還是惴惴的。


  易銘晨聽完,眼睛彎了:“喂,傻丫頭,我很好啊,不用擔心…倒是你,你為什麽不叫李今涵了呢?”


  他駐足,等待——


  他經曆了,錐心的疼痛和無奈的誓言。她呢?是不是承受了更深的悲傷?光陰衝刷了經曆,可是受傷的疤卻依舊留下印跡。


  兩個人的秘密未曾向別人衷訴,可是,放到一個不被觸碰的角落就可以安然嗎?


  顯然,她觸到了他的角落,他卻揭開了她的傷痕…


  你說幸福是什麽?我卻在兜兜轉轉地地方來回踱步,我對幸福的定義就是可以在那個人麵前說出我全部想法,沒有虛偽的麵具粉飾我的憂傷…


  她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覺得自己很殘忍,雙手垂著,無處安放。不安,猶豫,落寞,後悔…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她開口:“你被帶走,我被遺留。”


  “嗡——”他腦袋驚了一下,遺留兩個字刺痛了他的思緒。這是一種征兆,一種哀傷後的表現。


  老天他媽的到底給了她多少痛苦和災難?

  “然後,媽媽車禍,血肉模糊,我害怕,不敢看她…


  我推她,她起不來,身上壓著座椅,我挪不動

  滿地都是血,我手上,臉上,身上,


  洗不掉,洗不掉…


  醫生說腦漿出來,沒有辦法,


  今曉那麽小


  我害怕,不知道,不知道怎麽辦…”


  她說話斷斷續續,眼淚就那樣泉湧滲出。


  他從沒有見過她落淚,記得小時候她曾經對他說:“臭小子,我告訴你,小時候在孤兒院被小朋友推下樓梯,有一層樓的高度吧,頭破了,孤兒院阿姨給我縫針,”她說著還不忘記比劃,“7針誒,我都沒有哭。我很堅強的,對不對?”


  我很堅強,對不對?


  是啊,他的小涵很堅強,什麽能讓她泣不成聲呢?

  她說什麽?血肉模糊,她洗不掉…


  她說話沒有邏輯,沒有章節,他卻聽不見了,一把把她攬進懷裏,右手緊緊摟著她的背,左手撫著她的頭,她靠在他的肩頭哭著…


  放肆了,壓抑了六年的情感宣泄一空。她掩飾的很好,媽媽去世了,世界第二次被顛覆,最後一堵牆坍塌了,她變得透明,沒有任何可以遮擋的了,就那樣赤裸裸的展現在外人麵前。她眼睛皺在一起,放開聲音,哭的那麽那麽傷心。


  今曉曾經拉著她的袖子說:“姐姐,我們的家呢?”


  是啊,媽媽沒了,家也沒了…


  她看不到路,晚上一閉上眼睛就是媽媽的樣子,溫和的,微笑的,然後就是最後一幕,痛徹心扉。


  她委屈了那麽多年,可以有一個肩膀依傍,那是多麽奢侈的事情,“後來,後來…我們被遠房的表舅接到鄉下,把房子賣了,然後車禍得到一筆賠償金,作為我們姐弟的一點贍養費…”


  她緩了緩,又往他懷裏靠了靠,真的好溫暖。


  冬天,也沒有那麽冷的,對不對?


  “我們在表舅家生活了一年,表舅煩了,就把我們分開,然後——”她沉默了,他一直抱著她,緊緊地,雪花落在肩上融化了,散開了…


  時間就那樣停住,兩個孤獨的靈魂就那樣定格——


  真的好奢侈,還能讓我再次遇到你…


  “別說了,好不好?”他顫抖地開口,熱氣在嘴邊凝結。


  “沒事——”她仰頭看著他,那麽幹淨的眼睛裏,悲傷被漸漸消融,隨著雪花一起…


  “後來,我遇到了一生的救贖——是現在的爸爸,他很好很好。可是他的腿情況很糟糕,每當陰雨天發炎,很疼很疼,他忍著不讓我知道…


  爸爸姓陽,他說老天讓一個人遭遇很多苦難,然後就會給她一次擺脫苦難的機會,很公平的,是不是?

  他說,陽光,可以掩藏悲傷,我們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一縷陽光,然後即使生活再黑暗,都可以憑著自己的那縷陽光找到天地。


  爸爸沒有結婚,他很孤獨,我知道。然後,就改了名字。重生的日子,很幸運是不是?”


  路上來往的人群漸漸減少,最後都化作白色世界裏的一個模糊的黑點。然後,不見…


  他就那樣一直抱著她,天地老盡…


  她繼續哽著:“可是,今曉被表舅送給了另一家人,我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過了這麽久,我想他,可是不敢去找。


  我不知道他如果生活的不好,他如果沒有找到自己的陽光,我該怎麽辦?我是一個無能又自私的姐姐,我把家丟了,也把弟弟丟了。很討厭的,是不是?”


  易銘晨混著眼淚,在大雪中揮灑。


  兩個人卸下厚厚的外殼,如此真實,如此動人。


  “不是的,小涵啊,想想如果你守著一個空空的家,你會給今曉更糟糕的未來。對不對?你們都那麽小,怎麽生活呢?”


  “可是…”


  “沒有假設,也不會有如果。可是,可是…你帶著弟弟生活,就不會來淩遠了。你將來不會掙很多錢,給今曉更好的教育…”


  你不會讓我知道你生活的多麽糟糕,更不會給我這個機會重新找到你!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就那樣緊緊抱著她,那麽瘦那麽孤獨的她。


  雪彌漫了黑夜,銀裝素裹了世界,兩個瘦瘦的影子被橙色的路燈拉的那麽長。


  一個人的路程有多長?兩個人的距離有多遠?


  那晚過後,又是一段時間兩個人沒有見麵。每天易銘晨仿佛有做不完的活動,忙的焦頭爛額;今涵呢,三點一線的生活,平起無波瀾。生活仿佛就這樣淡淡地繼續著。


  可是,有那麽一句話:暴風雨前的黎明是寧靜的。她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沒有過去,同樣的,能守到將來嗎?


  和往常一樣,今涵去了圖書室,剛入坐,一個身影就壓了下來,擋住了她的視線——


  “今涵!”袁世倫輕輕叫她。


  “誒?世倫,好久不見”她抬頭對上他的視線。


  “嗯,最近怎麽樣?頭好了嗎?”


  “早就好了!”她想了想,似乎兩個人沒什麽話題可以繼續,就盡量緩著氣氛,避免尷尬,“那個,你呢,最近好嗎?”


  他大概看出了她的窘迫,“還行吧”


  又是一陣沉默。


  他想了想,還是選擇說出來,“其實,你不用勉強自己。我有那麽糟糕嗎,好像你唯恐避之不及。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啊?當然,我那個,沒有,沒有避開啊~”孩子僵硬地扯了笑容。


  “嗯,從現在起,你是我的朋友,重新介紹一下——咳~很高興認識你,袁世倫!”他伸手。


  “我也是,陽今涵!”她綻著笑靨,伸手,輕輕相握。


  陽光透過大窗戶,射到兩個人的眼睛裏,這裏,真的好安靜…


  這天,工理苑和工美苑對決——


  易銘晨早早就等著今涵的教室門口。


  “嘿!小涵!”他擺手。


  她看到了,走過去:“臭小子,不好好上課,又跑來幹嘛?”


  她叫他臭小子,那天的悲傷應該愈合了一點吧?這是一個好現象——


  “那個,我叫你來看我打球,我們今天和工理對決!”


  那天之前他本來是想著兩人的關係發展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因為畢竟不是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了。他明白,今涵對他的感覺似乎不一樣了,摻了純友誼之外的情感。他不知道怎樣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這份改變,有違他的一個誓言,關於一生和幸福的誓言。


  可是,那天,她的表現真的好無助。他動心了,有什麽理由去把她又推進一個深淵呢,什麽苦難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好…隻他一個人…


  因為他記得她最後分別時候說:


  “我的救贖是爸爸,我的放逐卻是你!”


  這句話是在她當時思維渾濁的時候說的。可能她不記得自己的話,可是他卻不能裝作什麽都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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