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恢複
青煙進入身體的時候分明能感覺到喉嚨裏冰冰涼涼的,這感覺和夏天喝冰水一樣。身體顫抖不已,甚至連每一根汗毛都豎立起來了,毛孔裏透著些寒氣,腳板心裏也癢癢的。
呼吸的時候,鼻子裏冒出的氣體也冷冷的。
我的身體各類感知器官如此真實,這難道不是夢?想要用手掐一掐身上的肉,驗證一二,手動不了,也便作罷。
老班主嘴裏的青煙越來越少,直到消失。
他的身體似乎有些虛弱,扶著棺木的邊沿。
“我把來生的陽壽給了你三十年,夠用了。下輩子我的陽壽不多,不能來世為人,希望你別辜負我們對你的期望。”
他說話的時候很深情,和祖父在世的時候一樣。看著他,仿佛就看了慈祥的祖父。
我張開嘴巴,努力讓喉嚨震動發出聲音,痰液在喉嚨裏噴湧而出。咳嗽了兩聲,濃稠的液體從嘴裏流出,順著我的麵頰流在了棺木裏。
“謝謝。”
我的聲音是那麽柔弱,磁音很重。
“都是因果報應,你該感謝你的祖父。”他俯身撫摸著我的頭發,那麽輕柔,我甚至感覺不到他身體的溫度和力量。
他轉身離開了。
祠堂裏就剩下了靈堂前昏黃的油燈。今夜無人守靈,按禮數出殯前一夜應該有人來守靈的,一切都是那麽詭異。
他走後,我的身體在變化。體內的血液在加速循環,散發著滾燙的熱。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衣,汗水將衣衫浸濕。
下半夜的時候,喉嚨裏的痰液慢慢褪去。
“有人嗎?”我的聲音在祠堂裏回蕩,混在昏黃的燈光裏瞬間消散。
無人理會我。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光線從天井裏照射下來,打在我的臉上。
雞鳴叫第三遍,鐵頭便出現在了棺材口。他的臉頰上掛著淚水,滿麵憔悴,大聲吼道:“一凡,你是不是死了?”
我睜開了眼睛。
“原來你沒死,真是太好了。”
“我還沒死,別詛咒我了。”我也不知道怎麽的,竟然有力氣說話了。聲音不算清脆響亮,和換聲時一樣,略微沙啞。
“你能說話?”
我眨了眨眼睛。
接著,鐵頭向我敘述了這幾天的遭遇。
我被抬走後,他也被雜役關了禁閉。他也疑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直到今天早上從禁閉室裏逃了出來。
梨園裏的人都藏在自己的房間,有的躺在床上用被子捂著身體。有的坐在房間裏支支吾吾說話,他們的表情都充滿了恐懼。鐵頭推開守門老頭的房間,他呆坐在床邊,兩眼無光,嘴裏念著‘老班主’,重複說了很多遍。
鐵頭用力晃動了老頭的身體,他才醒了過來。老頭是因為精神高度緊張才語無倫次。
“怎麽了,為什麽梨園裏的人都怪怪的。”
老頭的目光渙散,視線並沒有聚焦到鐵頭的身上,說:“老班主帶著一群孤魂野鬼回來了,他是回來索命的,好多鬼,好多鬼……”
看來昨晚老班主真的回來過,他是帶著那些鬼票友回來了的。所以昨晚我見到老班主的情景並不是夢。
那麽老班主真的把自己來生三十年的陽壽交給了我。
因為我的陽壽增加了,所以,我能說話了。我的身體在一點點恢複。
“那老頭後來告訴我你被裝進棺材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當時我就懵圈了,還以為見不到你最後一麵了。現在你可以安心去了。”
這家夥在說什麽廢話,我回答:“你死了我也不會死。”
說話的時候雖然有些費力,不過至少比前些時日要好很多了。說話咳嗽了幾聲,真不該和鐵頭油說。
“活人躺什麽棺材,看來那新班主就是廢材。活人和死人都分不清楚,如果是讓我碰見他準罵他個狗血淋頭。”
鐵頭被關起來,所以他並不知道這個中的緣由。
他努力把棺蓋推開,力氣很小,推了半天棺蓋移動一尺來長。接著,他從棺材裏把我抱出來,我躺在棺材旁邊,他也坐在我的旁邊喘著粗氣。
他轉頭盯著我看的時候表情變得僵硬了。
“這是口紅棺。”
我眨了眨眼睛。
“紅棺是鎖魂的,難道那遊班主是想害你,他根本就知道你沒死?”
鐵頭算是後知後覺,進入祠堂這麽久才發現我躺著的是一口紅色棺材。也許是因為擔心我,並沒有注意棺材的顏色。
“嗯。”
“那我們快逃,如果風遊七羽來了,我們就完了。到時候想走都走不掉了。”鐵頭的有些激動,用力握住我的肩膀。有些疼。
“我們怎麽走?”
現在我和少年的身體還很虛弱。鐵頭一個人,根本無法帶兩個病號離開。
鐵頭左右思索了一會兒。
“要不我去找他老爹,他爹可是嶽麓寨的寨主。”
我沒有回答。
“到時候讓土匪頭子把梨園給一鍋兒端了,看他們還敢不敢作威作福。”
他的話剛說完,祠堂門口一眾人已經排好了隊。
遊七羽帶著眾家人來到了祠堂門口,他們沒有進祠堂,而是在祠堂外麵跪地磕頭。跪在他旁邊的女人大聲哭著,帶著哭腔說:“我們錯了,原諒我們,我們再也不敢這樣肆意妄為了。”
鐵頭有些好奇,繞過靈堂。他倚在門框上看著外麵的一切。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那個女人連忙起身,向鐵頭走來。快靠近門口時斜眼朝祠堂裏瞅了一眼,見別無他人就將鐵頭拉到了院子裏。
“小爺,祠堂裏躺著的兩位小爺怎麽樣了?是不是已經?”
“誰死了?你這人怎麽說話的?”
鐵頭甩開女人拉扯的手。
女人聽到鐵頭的話,寬心了一些,排著胸脯說:“幸好。”
遊七羽派人將我和少年從祠堂裏抬了出去,安排了兩件單獨的客房。吩咐兩個阿媽單獨照顧我們。
鐵頭受了禮遇,也有些作威作福了。在我的房間裏吩咐阿媽快點端上好吃的,他見阿媽離開後也出了門。
回來的時候笑得很開心。
他走到我的身邊,說:“你知道遊七羽那兩口子為什麽會對我們那麽好嗎?”
我搖了搖頭。
鐵頭向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昨天晚上老班主回魂,帶上了眾多死去的票友,看到遊七羽把我和少年入了棺。他鬼火瞬間就騰了起來,變成厲鬼的模樣找到了遊七羽。
遊七羽見到老爺子回魂,嚇得鑽到桌子下麵承認自己的錯。遊七羽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能真的嚇死了。
老爺子教訓了遊七羽,並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還下了命令,如果再為難兩個孩子,他以後每天晚上都會回來找他們兩口子算賬。
遊七羽的老婆當時就嚇暈了,醒來的時候還說著胡話。請了先生,化了點水,喝了才安靜。
梨園裏的上下老小,見到那麽多鬼魂出現,自然也嚇得不輕。老爺子出殯的頭夜,連個守靈的人也沒了。
鐵頭說:“這叫自作孽不可活,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們。”
“我們行事還是要小心,別再中別人的套,這次算是我們幸運。”
沒想到我說話的時候吐字清晰,恢複的速度遠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可不是,七七四十九根木釘將紅棺釘死了,你都沒有被憋死。”
我忽然想到了和我有著同樣命運的少年。
“對了,他怎麽樣了?”
“剛剛照顧他的阿媽說他已經醒了,隻是還不能說話。你們昨天晚上到底經曆了什麽,看來你們正在康複之中?”
話到嘴裏,我又咽了回去。畢竟有些話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沒什麽。老班主什麽時候下葬,我想去送他一程。”
“昨天晚上這麽一鬧,改了日子,後天。”鐵頭起身將桌子上的一碗米粥,端到我麵前,小心翼翼喂我。
沒吃幾口,便覺得肚子已經飽了。
見我不吃了,他一個人坐到了桌子上拿著雞腿啃著。饞得我想揍他。真希望我的身體能好起來,這樣我就能看著老班主入土。以前,祖父草草埋了,我連他的墳塚都不知道在什麽地方。
這是我一生最遺憾的一件事情了。對不起,我最親愛的祖父。
鐵頭吃飽了就想回去睡覺,他拍著自己漲的圓鼓鼓的肚皮說:“豐縣的東西就是比張莊的好吃,我先去睡覺了。如果有什麽需要,阿媽在,你盡管吩咐就是了。”
“去吧!我也想安靜一下。”
鐵頭離開後,在追悼會上見到的那個女孩居然來了。她貓手貓腳推開了房門。
她的手裏端著一碗雞湯,低著頭,辮子垂到了胸前。
她走到我的床邊,說:“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來代我父親向你賠禮的,希望你不會記掛著他的錯。”
見她坐在我的身邊,我哪裏還記得遊七羽對我做的一切。
望著她,我竟然忘記了張嘴。
“別老是看著我,張嘴,喝雞湯。難道你不接受我的道歉嗎?”
“不是。”
這是我一生喝到最好喝的一碗雞湯。它滋潤著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