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入棺
老班主入殮的日子就定在三天後。
我和少年躺在遊家小祠堂裏,每天都會有一個阿媽來給我們喂食。遊七羽每天早上會來祠堂上一注香,他並不再理會我們的生死。
第二天晚上,幾個穿著黑衣的雜役把老班主的屍體抬到了祠堂裏。老班主的屍體就在我的右邊。
他穿著黑色的壽衣,頭頂戴著壽帽。臉上擦著白色的粉,嘴上塗抹著紅胭脂。他的模樣依然很祥和,就如同在我身邊安靜地睡著。
前些天還活生生的一個人,現在就已經冰冷的沒有氣息。
那天晚上祠堂外麵聚集了很多人。遊七羽站在最前麵,後麵恭恭敬敬站立著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這些人頭頂都紮著白布條,身著黑色的長衫,外麵套一件麻衣。
祠堂外麵站立的是老班主的兒孫,入殮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全家人要在一起開追悼會。
雜役將一排排挽聯搬到了祠堂外麵,擺成了兩排。一棟紙糊的靈堂擺放到了門口,靈堂前麵是畫師畫的遺照以及一些貢品。
嗩呐師、鑼師和鼓師將樂器搬到了祠堂的左邊,他們擺開了陣勢,大地靈的哀樂再次響起。我雖然身體抱恙,不過意識清晰,鑼鼓喧天,我的耳朵備受煎熬。
一個穿著道袍的老人走到祠堂裏,他的手裏拿著拂塵,放在臂彎裏。他先是看了看躺在我旁邊的老班主,眼睛轉到我和少年身上的時候還是有些疑慮。
他對旁邊的一個小雜役說:“能不能請遊班主來一下?”
小雜役應和了一聲便匆匆離開。
老道人站在靈堂旁邊,將手中的拂塵在空中揮舞了幾下,嘴裏念念有詞,我一句也沒聽清楚。
遊七羽來到了老道人的身邊,問:“不知道道長有何事吩咐?”
道人畢恭畢敬鞠了個躬,回答:“不知道這兩個少年躺在這裏有何用意,難道是活殉?這年頭規矩和禮數少了,用不著這樣了吧?”
遊七羽從兜裏掏出了一個錢袋,裏麵鼓鼓的,看來裝了不少貨。
老道人看到鼓鼓的錢袋,眼睛都綠了。
“遊班主還是考慮的周全,這世道變了,祖宗的規矩是不能變。等會同時入棺,活殉是有講究的,入棺的時候不能斷氣。斷氣了就不吉利了,我看著兩個孩子是不是……”
他盯著遊七羽的眼睛。
“這兩個孩子還活著,身患重病而已。”
“嗯。請遊班主歸位,一切準備就緒,追悼儀式馬上開始。”
遊七羽從靈堂左邊繞了出去。
老道人在外麵念悼辭,說是悼辭,感覺和唱大戲差不多。他的聲音裏帶著曲調,宛轉,抑揚頓挫,含糊的詞沒人能聽懂。不知道這是悼辭的人還會以為他唱的是咒語。
悼辭剛唱到一半,下麵的兒孫似乎聽出了悼辭的意思,一群人嗚嗚咽咽了起來。
老道人聽到有人哭了,語氣和語調更加強烈了。動情之處感覺是在嘶吼。
台下的人哭成了一片,哭聲一浪高過一浪。
悼辭念結束,嗩呐聲起,哀樂響起。老道人將準備好的五穀雜糧拋向人群,他拋一把雜糧就念一句咒語。下邊的人享受著五穀雜糧的洗禮。
禮畢。
道人朝著漆黑如墨的夜大聲喊,“上棺,入棺儀式現在開始。”
幾個年輕的雜役將早已準備好的三口棺材抬到了祠堂內,放在我們的頭頂。三口棺材卻不一樣,一口黑色的是壽棺,另外兩口是紅棺。豐縣人的觀念裏,紅棺代表囚棺或封棺,要想困住靈魂就用紅棺。
我和少年是殉葬者,用紅棺理所當然是為了把我們的魂魄囚於老班主的墓穴裏。
道士問:“你們其中屬龍、雞和狗的請轉身回避。入棺儀式現在開始。一扶頭,二起身,三離腳,四輕起,五身平,六懸空,七入腳,八入身,九入頭。”
雜役將我們的身體按照道士說的順序依次放入棺內。
棺材裏很狹小,還能聞到新木頭的氣味。裏子沒上漆,金黃,我的雙臂緊緊挨著棺壁有些擁擠。
我的喘息聲開始變得急促,若是他們將棺蓋蓋上了,棺材裏的氧氣終將耗盡。若是那樣,倒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棺蓋起。”
厚重的棺蓋放在了棺材上。他們該不會真的現在就蓋棺吧!
“棺蓋過身。”
棺蓋和棺身摩擦著,尖銳的聲音有些刺耳。
“停。”
棺蓋停下了,差不多到了我胸腔的位置。
剛剛嚇得差點沒喘上氣,逼仄的空間讓我呼吸困難。這應該是內心懼怕的影響,實際棺材的開口還是能提供足夠的氧氣。
道士端著一個黑陶碗,裏麵裝滿了化過符文的水。他用拂塵沾了水,朝著棺材裏撒著水,嘴裏念念有詞。
他的道行應該不高,對於我和少年身上的異樣一點兒也沒察覺。豐縣裏真的能談上道行兩個字的人應該不多,大多都是按著舊禮行事,算不上什麽真人。
禮畢。
道人請老班主的家人前來行最後一麵之禮。他站在旁邊,肅穆,穿堂的微風吹來他的胡須還輕輕搖晃。
老班主的家人從靈堂的左邊進入,排著隊一次從三口棺材前麵經過。先男後女,先長再幼。
他們無不淚眼汪汪,他們經過老班主的棺前時眼神迷離,依依不舍。沒有人看我和少年,他們用餘光瞟了一眼便離開了。
我和遊家人沒有感情,更何況現在他們把老班主的死還歸咎在我和少年的身上。沒將我們拉出來曝屍就算是仁至義盡了。
最後一個瞻仰的是一個女孩,她紮著長長的辮子,眉清目秀,嘴角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是唯一一個在我和少年棺前行禮的人,她低著頭看了我們幾眼,鞠躬三次。
她的眼裏飽含淚水,淚水如同一汪清澈爾明淨的湖水,微波蕩漾。
聽說遊七羽有一個女兒,深閨簡出,外人從來沒有見過。能出現在老班主的追悼會上的人,大多都是至親。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應該就是遊七羽的女兒,沒想到她會這麽美麗動人。
要是我們能早些認識,要是我們能成為朋友,要是我們是青梅竹馬……
我的腦海裏萬馬奔騰,瘋狂的稻草不斷滋生。
她在我的生命出現了十秒,這十秒足夠讓我一生難忘。
道人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維。他大聲吼道:“瞻仰畢,封棺。”
棺蓋一點點合上,我大聲喘息,想要多呼吸哪怕一點空氣。我知道,棺蓋被蓋上後,雜役就會用桃木釘將棺材釘死,棺內的空氣會一點點稀少,直到我窒息。
我能聽到我的心跳聲,砰砰砰砰,一直響個不停。
棺材被蓋上了。
接著是木釘鑽入木板的聲音,聲音從木板裏傳來,咚咚的響聲不斷撞擊著我那顆懼怕無比的心。我努力想要掙紮,可是全身沒有一丁點力氣,身上仿佛被壓著千斤的巨石。根本動彈不得。
我在嘶聲力竭呐喊,嘴裏碰出了痰液一樣的東西。許多卡在喉嚨裏,隻能發出細微而嘶啞的聲音。在黑色的棺材內,是那麽渺小,和桃木釘鑽木的聲音相比可以忽略不計了。
越掙紮,棺材裏麵的空氣越稀少。
我的呼吸開始變慢,努力吸很大一口氣,胸內反而覺得很憋悶。
我的腦袋暈眩無比,睜開的眼睛一張一合,上眼皮和下眼皮在打架。
我快要死了,是的,死亡和我那麽近。恍惚間我仿佛能聽見有鐵鏈拖地的聲音,穿著黑色長袍,戴著黑色高帽子的黑無常在向我獰笑。白無常手裏拿著鐵鏈,他將鐵鏈在手裏搖晃。
瀕死的感覺真的不好受,全身就快爆炸了。
是的,已經爆炸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棺材裏麵躺了多久,也許我已經死了,棺材蓋一點點張開。張開的時候我能看見很多人站在棺材的邊沿,他們望著我。
老班主就站在我的身邊,他麵容祥和,朝著我微笑。
難道我真的死了,老班主來接我和他一起去黃泉路上。我仔細看了看其餘的人,他們我見過,在老班主唱陰戲的時候他們就坐在台下。
“我們來晚了。”老班主說話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從裏冒出來的。
我張開嘴,喉嚨裏依然有東西卡在嘴裏,難道人死了還有受生前的罪嗎?那麽死就不是一種解脫,而是將生前的沒有受完的罪孽繼續延續。
我隻能眨一眨眼睛。
“這些人你可能不陌生,他們是我死去的票友。我真的早你們一步死了。我的陽壽已盡,唯有來生的陽壽能使用。張喜順曾經救過我,所以我要報答你。我覺得把我來生的陽壽賣給你,這些票友也答應我了,他們也決定將壽命賣給那個少年。”
我沒聽錯。他們決定賦予我和那個少年壽命。
我眨了幾次眼睛,想要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要記清楚,我們是賣給你們。所以,你們以後將撐起遊家班陰戲的台麵,為那些死去的票友唱一百台陰戲。不要辜負了你祖父和我對你的期望。”
說完,老班主張開了嘴巴。從他的嘴巴裏飄出了青煙,這股青煙如同蜿蜒曲折的蛇一樣從他的嘴巴向棺材裏爬來。
最後經過我的身體,從我的嘴巴,鼻子進入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