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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殉葬

  遊老班主的話應驗了。第二天一早就傳來了他的死訊。他真的早我和少年一步而去。


  這個消息是鐵頭回來告訴我的,他說老班主死的很蹊蹺。一個人坐在屋內,雙手扶著椅子,眼睛很祥和地睜著,嘴巴微張。


  早晨打洗漱水的阿媽是第一個見到老班主的,還以為他在對自己說話,可是有沒聲音。


  走到老班主的椅子邊,握著老班主的手才發現手已經涼了。開始還不敢相信老班主死了,小聲喊了幾聲老爺不見回應才恍然大悟,匆匆忙忙叫來了老班主的兒子。


  一大早,遊家梨園裏的人個個都忙了起來。


  從老班主屋裏傳來了一陣又一陣哭泣聲,聲音響徹房梁,我躺在床上依然能聽見。


  院子裏擺開了陣勢,紮花圈和紮靈堂,擺道場,各有各的一份事情做。梨園門口還貼了告示,歇業半個月。


  半個月算是短了,老班主過世後需要選一個吉日出殯,出殯後要等到頭七過後才能開業。


  父親他們在房屋裏坐了一天,來回轉悠,根本就無人理會他們。想要走又覺得不合時宜。他在門口拉住一個神色匆匆的雜役,問:“我們該怎麽辦?”


  那位雜役甩開父親的手,回答:“誰放你們進來的,你就去找誰告訴你們該怎麽辦。我還忙,準備的黑紙不知道放哪裏去了。”


  雜役黑著臉,低頭離開了。


  後來父親去找了看門的老者。他就是一個看門的老頭,在梨園裏頂多也就算一個傳話人,根本沒有什麽說話的權利,更不敢決定我們的去留。不過老者跟父親支了招,讓他去找新班主,看看新班主的態度。


  父親攜著母親,帶上鐵頭在後院的一間屋內見到了新班主。新班主是個中年男人,裏麵穿著黑色的長衫,外麵套一件透明的絲質褂子。


  老者介紹的時候說中年男人叫遊班主,並沒說姓名,倒是旁邊坐著的女人喊了一聲‘遊七羽’。


  老者又將我們的來路再一一道明。


  遊七羽見到父親,眼前一亮。他連忙招呼父親和母親坐在靠右的位置上,吩咐下人端上熱氣騰騰的茶水。


  遊七羽的嗓門很大,為人行事一看就是爽朗的人。倒是旁邊的女人有些疑心病,問話的時候喜歡盤根問底,生怕有什麽信息遺漏了上了當吃了虧。


  老班主臨死前曾留下一份遺囑。讓遊七羽奉上一些銀兩給張爺,請求張爺回張莊等候消息。兩個生病的孩子留在梨園。


  父親有些疑惑,問:“老班主真的這樣安排了?”


  遊七羽點了點頭,端上茶喝了一口。


  “等會我就奉上銀兩,還請兩位先回到張莊等候消息。老爺子死的蹊蹺,不明不白,這事情還是先按照他說的辦。”


  坐在一旁的女人發了話。


  “這……”父親遲疑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將兩個孩子留在這裏,我放心,那我們還是先回到張莊等候。”


  遊七羽站立了起來,說:“銀元早些時候已經準備好了。什麽時候離開,我找個下人送你們回去。這年頭不太平,免得生了事情。”


  看來新班主已經下逐客令了,他的雖然直說,能看出他的態度已經很堅決。


  “我們明天就走。”


  女人在旁邊喝了一口茶水,笑著說:“明天,黃曆上說明天日子不好。”


  “明天日子不好,那就今天。東西少,馬上就能走。”


  遊七羽依然很客氣,安慰父親:“你放心,孩子在這裏我們肯定會照顧好。”


  “那我就先退下,謝謝遊班主。”


  父親回來的時候支支吾吾說了一通,說的什麽誰也沒聽清楚。鐵頭也心懷鬼胎,那份遺囑裏並沒有提起他的去留。


  現在鐵頭就是花盆裏的泥土,誰也沒把他當一回事。


  他問父親,想要知道自己是去是留。


  開始的時候父親斷然不答應他留下來,可是還沒進屋就改了口。他在鐵頭的耳邊吩咐,讓鐵頭留下來,照顧兩個孩子。


  父親進了房間,站在我的身邊看了一會兒,長長歎息一聲便提著包袱離開了。母親親吻著我的額頭,他的眼淚流在我的臉上。


  父親在門口催促了幾聲。


  母親有些依依不舍,一步一回頭。


  他們前腳剛走,我和少年就被抬走了。鐵頭還以為是把我和少年抬去看病,可那些雜役並不讓鐵頭跟著。


  鐵頭覺得有些不對勁,大聲問:“你們要幹什麽,把他們抬到什麽地方去。”


  一個雜役大聲喊了一句‘滾’。鐵頭畢竟是個孩子,況且還是在別人的地盤上,隻能忍氣吞聲退下。


  我和少年被抬到了後院,繞過後院的竹林後就能看到一座廟宇建築。廟宇雖然不氣派,不過還是能看出匠心別具。雕花的窗戶,花紋勾勒的很細。飛簷上回行紋飾也很細致。大門山的浮雕深淺有致,紋理自然。


  雜役推開了門,把我們抬到了大殿的中央,放在地上。


  我的頭不能扭,隻能望著天井上。天井裏的光線很微弱,複式的疊樓攔住了耀眼的光線,讓房間的采光達到了宜人的效果。


  頭頂的上方擺放著十來個牌位,倒著看,研究了許久才認出那些上麵都刻著遊字。這裏是遊家擺放先人牌位的地方,私家小祠堂。


  在豐縣有錢人家的牌位是不會擺放在公共祠堂裏,都是自己修。


  十來個牌位,那遊家人的曆史都上千年了。上千年的積澱,才有了如今的遊家梨園,也許他們一直遵循古例,所以才能綿亙長存。


  祠堂裏有人在走動,步伐很輕。我的視力範圍有限,並沒有看到是誰在祠堂裏。


  “先人在上,今日把兩個孩子帶來也是情非得已。他兩害了我父親性命,不得不死。等到父親入土之日,將兩個孩子一並葬在父親墳塚之內,以祭父親在天之靈。還望各位祖上能明眼洞察。”


  話已經說的很清楚,幾日後遊家人就要把我和少年拿來殉葬。


  看來遊七羽對父親說的都是騙人的謊話,其目的就是為了支開父親。現在我和少年成了案板上被宰的牛羊。


  老班主怎麽死的誰也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我們來了他便死了,所以我和少年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現在父母也回了張莊,僅有鐵頭一人在梨園。他是救不了我們的,我倒有些擔心他的安危了。


  祭祖的那個人走到我們的跟前,他就站在我的身邊盯著我看,眼裏充滿了惡意。


  他身上穿著黑色長衫,外麵套一件麻布衣,頭上紮著布條。他的容貌和鐵頭說的新班主有幾分神似,能在梨園裏決定別人生死的估計也隻有他了。


  在豐縣,活人不一定是活人。有錢有勢的人能才是真正的活人,他們能決定別人的生死,在豐縣一直苟存著活人殉葬的習俗。


  看著他,我的內心揪心的疼,可能疼痛裏麵藏著更多的是懼怕。


  門外雜役前來征求棺木選定事宜。


  遊七羽罵了一句,“狗東西,沒看我在祭祖嗎?三口棺木,上好的楠木,還要我說多少次。”


  “棺木店的老板說已做好的楠木棺材隻有一口,讓我來問問可不可以選別的材質?”


  “真沒有,我馬上就來。”


  遊七羽拂袖而去,關門的時候一陣疾風吹到了我的身上。


  遊七羽走後,那個守門的老者來了。


  他走到了我的身邊,詢問我:“你還好嗎?真是為難你們了,老班主的死不該怪罪在你們身上。”


  他的話語裏滿是懺悔和無奈。


  我眨了眨眼睛以示回應。


  他坐在了我的身邊,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臉。


  “我明白,老班主的死是報答。我以為遊七羽那狗東西是想把你們留下來治好你們的病,沒想到他有這等壞的心腸。”


  他把頭轉向了那些牌位。


  “你們是不是最近都在睡覺。為什麽不指點你的後人。他在壞了咱們遊家班千年傳承下來的品行。如果你們都視而不見,遊家班離倒閉也就不遠了。”


  他在我的麵前自言自語。


  “孩子,我是幫不到你們的,我隻是個守門的老頭。如果你們真的隨老班主去了,在下麵等著我,隔些日子我就下來照顧你們。和張喜順也闊別十來年了,倒想下去聽聽他的戲,唱的真心不錯。”


  說完,他潸然淚下。一個看門的老頭對遊家班的情愫在此刻全都迸發了出來,他的淚讓我想到了祖父在張莊懷念遊家班時的情景,也是淚眼汪汪。


  遊家班裏的人大多不姓遊,可是他們卻有遊家骨子裏的性格和情感。


  我終於明白祖父當年在講到遊家班時眼裏的自豪源自什麽地方了,這裏就是他一生的歸宿。張莊是容不下他心裏的遊家班。


  老者在我的身邊坐了很久。


  太陽落山的時候,房門外響起了巡邏的雜役說話的聲音。他在門口窺視了一會,邁著貓步悄悄離開了。


  天黑了下來,梨園裏響起了大地靈的曲子。豐縣人辦白事,各家都在夜晚通宵奏哀樂,直到入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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