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少年
嶽麓寨的山門雄偉,可畢竟是土匪窩,寨內的房屋大多是破落的高腳吊樓。
沿途很多侍從盯著我們,他們吹著口哨奚落父親窘迫的樣子。母親很害怕,將我摟在懷裏,很用力,身體虛弱的我差點窒息。
我們被驅趕到一間大殿內,大殿的兩邊擺著兩排椅子,椅子上麵鋪著沒加工的獸皮,還能看見獸皮被剝下時殘留的血跡。
大廳的正麵是一把很寬大的臥榻一樣的長椅,靠背上雕刻著一跳活靈活現的金龍。
幸好大清朝已經滅了,要是以前肯定是犯了奪君篡位的罪名,死一百次都不夠。
騎棗紅馬的男人坐到了龍椅上麵,三三兩兩的侍從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我們四人被趕到了大殿中央,身後一排侍從拿著鐵戈抵著我們的後背。
右邊坐在靠近龍椅位置的男人站立了起來,絡腮胡子,他拱手請問:“寨主,這四個人怎麽辦?”
“不懂規矩,真的不懂規矩,這樣不懂規矩的人留著沒什麽用。”
父親嚇得臉色煞白,腿一軟竟跪了下來。
“寨主爺爺,求您放過我們,我這孩子生病了,命不久矣,咱們一家子挺可憐的。過這風篷嶺也是沒有辦法,要趕時間,冒犯了寨主爺爺的地盤。”
寨主盯著父親,摸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說:“你孩子病了關我鳥事。這世道,每個人都可憐,你也得可憐可憐我們,大動幹戈抓住你們,總得慰勞一下我們眾家兄弟吧!”
“寨主爺爺,您就說個數,能孝敬的我不會說二話。”
寨主大笑了一聲,站了起來。
“懂規矩了,有點意思了。”
他將手舉了起來,豎起了中指,在大殿前來回踱步。
“一粒銀子?”
寨主放下了手,目光凶惡,大聲喊道:“不懂規矩,老子說的是一百個銀元,你們四條命就值一粒銀子嗎?”
“寨主爺爺,我們就帶了幾粒碎銀子,莊稼人哪裏有銀元,求求您,放過我們。”
坐在兩旁的侍從大笑了起來,奚落著我們:“這點錢,去看病,草草藥都買不到一兩。”
父親受了嘲諷,臉上略顯尷尬,他望著那些嘲笑他的人,說:“我家孩子並不是生病了,他的身上長了‘紅皮子’,你們知道‘紅皮子’是什麽嗎?”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都安靜了,站在對麵的寨主也木訥地望著我們。
“你說什麽?”寨主將信將疑,遂又再問了一次,說:“真的是‘紅皮子’,我沒聽錯嗎?”
父親點了點頭。
“快把長‘紅皮子’那孩子帶過來我看看,馬上,立刻,放快點。”
寨主有些緊張,剛剛還囂張無比的臉瞬間變了色,陰沉著,焦慮著。
母親緊緊摟著我,哀求寨主:“寨主爺爺,求你放過孩子,他還小。”
坐在離我們隻有一步之遙的侍從走了過來,用力將我從母親的懷裏搶了過去,我的身體被拉扯時沒站穩,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母親握著我的手,不遠放開。
幾個侍從硬生生拉開了我們,他們站在我和母親之間,拿著鐵戈擋住了母親的身體。
我被侍從拉了起來,漫步走向寨主,寨主站在對麵,身體僵硬,為什麽他聽到‘紅皮子’的時候能有如此反應。
我站在寨主跟前,他用手拉扯著我的衣服,窺探我衣服裏麵的‘紅皮子’。
“你,你,你的身上怎麽也會有‘紅皮子’,是誰給你穿上它的?”
當時被寨主攥在手裏,我根本就不敢多說話,畢竟我原本以為土匪都是會吃人的,現在他就和我麵對著麵,那麽近,說話的時候還能嗅到他嘴裏有肉腥味。
父母有些著急,朝我大聲喊著:“一凡,快回答寨主爺爺,別惹寨主爺爺生氣。”
當我有些口吃,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
“死老頭,過來,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寨主指著父親。
父親繞開那些鐵戈,屁顛屁顛來到了寨主麵前,他將我抱住,回答:“我這孩子去看野戲,遇到了戲班換皮的女鬼,夜裏夢到紅衣纏身,身上就長了這‘紅皮子’,命裏有此一劫。”
寨主有些不悅。
“你們去豐縣看病,找誰,這病能看好?”
他有些疑惑。
父親表情為難,回答:“我們也不知道,張莊的管事讓我們去豐縣的遊家梨園,梨園的班主沒準能看好孩子的病。”
“既然這孩子的病可以治療,那今天就當一回善人,放你們離開,不過你們得答應我一件事情,怎麽樣?”
寨主繼續坐到了龍椅上,他虛著眼睛,說話的時候嘴角抽搐。
“謝謝寨主爺爺,謝謝寨主爺爺。”
“還沒答應我的條件呢?”
父親有些納悶,望著寨主,並不敢輕易答應。
“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我們就是老實的莊稼人。”
寨主吩咐了旁邊的侍從,說:“把少爺抬上來。”
隔了幾分鍾,兩個侍從將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少年抬了上來,少年的臉色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身上蓋著花被。
少年身體消瘦,短發,細眉,五官精致,皮膚細嫩。
“這是?不知道寨主爺爺有幾個意思?”
寨主上前摸了摸那個孩子的頭,輕輕撩開被子,少年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薄衫,遠遠望去,薄衫裏的紅色異常耀眼。
“這是,寨主爺爺,莫非少爺也……”
父親用期望的眼神望著寨主,希望能得到答案。
寨主歎息了一聲,回答:“你說的對,他的身上也是‘紅皮子’,已經很多天了,眼看著就要斷氣了,寨子裏的赤腳大夫也無力回天。”
他很失落,說話的時候囂張跋扈的氣勢蕩然無存。
“你知道是誰害的少爺這樣嗎?”父親問的很謹慎,生怕說錯什麽。
“前些日子,一個戲班經過風篷嶺,我便強留著他們唱了一出戲,後來孩子就成了這副模樣,肯定是那個戲班搞的鬼。”
“那寨主爺爺,你有沒有找到那個戲班,查出事情真相?”
“開始還以為是生病了,等我反應事態的嚴重後再去尋找,戲班早已離開了豐縣,野戲班的行蹤通常很神秘,要找到並非易事。”
寨主很無奈,接連歎息了幾聲。
我以為土匪是沒有感情的,可是眼前黯然神傷的寨主讓我改變了想法。他的憂慮和悲傷雖然沒有過多的顯露出來,可是我依然能看出他內心脆弱無比。
“寨主爺爺,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事?”
“帶上他,把他的病治好。”
父親略顯遲疑,‘紅皮子’這病到底能不能治好,他的心裏也沒有個底。
“如果你不答應,你們就別想離開,就讓你家孩子在這裏等死,到時候他們兩人死後可以作伴,就葬在一起。”
寨主說話的聲音很響亮,看樣子並不是在開玩笑。
“寨主爺爺,你可為難我了,你堂堂一個寨主,為何不親自到豐縣為孩子求醫問藥,誰還不敢給您的孩子看病,不是嗎?”
“我他媽要是能去豐縣,還用窩在這破地方,豐縣有李賢宰那個狗日的軍閥屯守,我嶽麓寨的大多是逃兵和通緝犯,誰敢去?”
父親撓了撓腮,說:“我們帶著少爺,這兵荒馬亂的,我怕出什麽岔子,到時候無法向寨主爺爺交代。”
父親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極力推諉,現在他倒和寨主談起了條件。
“別說什麽廢話,是去還是不去,就一句話,不去的話你們四個人就在這裏等死好了!”
寨主將布衣長袖一揮,坐到了龍椅上麵。
“寨主爺爺,我去,看來別無選擇了。”
寨主的麵色舒展開來,起身走到父親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懂規矩,不錯,我會給你們安排一輛馬車,準備一些銀元,再派一些侍衛暗中保護你們,保準你們安全抵達豐縣。”
父親鞠躬致意。
“謝謝寨主爺爺。”
“來人,快點備好馬車和銀元。”
幾個侍從退出了大廳,匆忙去準備寨主吩咐的東西去了。
“還不快給幾位貴客讓座,還等什麽?”
旁邊的侍從笑臉相迎,招呼著父母、我和鐵頭坐在兩旁的椅子上。
父親坐在椅子上,緊繃的臉鬆了下來,說:“寨主爺爺,我們就不長留了,孩子的病可拖不起,我們還是及早出發才是。”
“別寨主爺爺長寨主爺爺短的,我叫張青雲,如果可以就叫我青雲,孩子的事情我就托付給你了。”
“寨主爺爺,我一定盡力。”
談話間,一個侍從進入殿內。
“寨主,東西已經備好。”
張青雲起身走到父親身邊,雙手抱拳,說:“如果你能救我孩子,日後回到我嶽麓寨,必當重謝。”
“不敢,不敢……”
“那我們現在就起身離開。”
一行人出了大殿,往山腳下走去,馬車早已經備好。
臨別的時候,張青雲把一袋銀元遞到父親手中,他望著躺在馬車裏的少年,含情脈脈,似是有些不舍。
父親稍微等了一會兒,並沒揚鞭就走。
“去吧!去吧!”
張青雲揮手道別。
“那我們走了。”
他點了點頭,眼睛依然望著車內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