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殊途同歸
傳單發出去了,謠言也散播出去了,即使沒有身處其中,虞周仍然能從一張張前來投奔的臉上感受到風暴正在醞釀。
但是他們最近真的很無聊……
盱台拿下來了,不費吹灰之力,精心仿製的東海郡的令符加上張良範增刻意謀劃,那個可憐的縣令直到看見龍且還以為是郡守派來的援兵,大大方方的把人領進了城,然後……沒有然後了。
項籍很想搶這一功來著,但是他的重瞳太明顯,隻能讓看上去更加憨厚的小胖子出麵冒充秦軍,他也確實憨厚,事後幫著縣令求情放了那人一馬,縣令還是縣令,不過從大秦縣令變成了大楚縣尹,好像沒什麽差別。
沒怎麽費勁連克三座城池,對比一下之前隱忍蟄伏的十年時間,那種感覺就像是看見一個石鎖想要舉起來,束腰、吸氣、搓掌、蓄力之後,一搭手才發現這玩意的重量跟柳絮一般,差點閃個跟頭。
所以虞周根本不用刻意觀察就能發現,他的兄弟們、同袍們、部下們有一種輕慢敵人的情緒正在漫延,這很不好。
養狗用肉,養人用錢,但是想要養出一支精兵就沒那麽容易了,錢糧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需要經常拿血去喂,否則的話,等他們從悍卒變驕兵,從驕兵變嬌兵,再想矯正過來就得先拿自己人的鮮血祭奠了。
當然了,這些都是一般軍士,如果對於可以自律的佼佼者來說,沒有人願意跟隨一位搶不到戰機的軍主,更不願隸屬一支數戰無功的部曲,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同樣需要鮮血,不過不是用鮮血磨礪自己,而是以鮮血鑄就戰功激勵戰心,比如雷烈手底下那幫野小子都是這類型……
總而言之,虞周得讓這群心浮氣躁的部下重新安定下來,不能輕慢敵人,還得覺得以後更有盼頭,畢竟四處籠絡來這麽多人之後未經曆大戰,凝聚力有些不足。
辦法很簡單,還是打,也可以叫做演習,卻很有效,特別是看到他們每天累的半死不活倒頭就睡,虞周安心很多。
精力通過發泄變成肌肉,總比閑下來之後胡琢磨強多了,記得上一位這麽幹的還是王翦,那位名將用這個辦法硬生生保存士氣一年之久,拖垮了項燕和他麾下數十萬楚軍,一舉奠定勝負。
隻不過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些沒勁,當某一次正在演習的校場不知有心還是無心飛出一支無頭箭,偏偏這支箭好死不死正中場外觀戰的連封,“戰事”終於升級了。
跟弓手營比射箭、跟材士營玩肉搏、跟騎兵相較馬術,甚至顯得沒事調丶教下新兵或者摸一摸項籍貼身戟衛的老虎胡須,虞周所部愣是活得像鯰魚一樣,把整個楚營攪動的上下不安,提起來人人咬牙切齒麵目扭曲。
不管其他部曲怎麽看待,他們這麽幹的結果還不錯,且不說戰鬥能力有沒有提升,一起幹點出格的事兒總是最快拉近關係的方式,剛過半個月,虞周就能察覺部下們成為“楚營刺兒頭”之後團結了許多。
更別說將楚軍頹慢之氣一掃而清,此舉更是功大於過了!
範增不這麽想,也許是為了平息一下眾怨,也許是老頭跟他作對已成習慣,借著某一次虞周下手有點重的機會,軍法的繩套又向他的脖頸勒下來了……
“範老,這次不至於吧?我也沒幹多離譜的事情啊,就不能饒過這一回嗎?”
範增抬起眼皮斜著眼道:“還不離譜?小子,你滿軍營裏打聽打聽,現在誰提起你來不是咬牙切齒的?
老夫這次罰你,那是為了你好!”
虞周一拱手:“連封在新軍營不是也被人記恨嘛,都一個道理,我這是練兵呢!”
“練兵?練兵你能把人的胳膊給打折了?要是都這麽練將來誰上戰場?”
虞周心說項籍不小心弄折的家夥沒有十個也八個了,怎麽不見老家夥蹦出來說道?
可他嘴上不能這麽回,隻得正色道:“範老,須知練兵之時多流汗,疆場之上才能少流血,小子自認手段不算偏激,兩萬兵卒隻有這一個例外,您不能否認楚軍最近活絡了許多吧?”
範增沉默不語,因為虞周說的確實有道理。
別說在人命如草芥的亂世了,就算和平年代的後世,軍隊訓練照樣會有極底比率的死亡名額被默認,何況這次失手根本不算什麽損失?
“算了……你回去吧……
等等!從明天起,演習可以繼續,但是再有失手傷人者,必須去戍守城門作為懲罰,湯藥費自理!”
“好!沒問題!”
隻要不降職,怎麽樣都說得過去,虞周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養出來的部下再度被人瓜分。
“你小子也不能例外,明天就去城門戍守!”
“……”
……
守城門也有守城門的好,比如看電視的時候會發現有很多橋段都是在城門發生的,比如門卒索要錢物欺壓良善,然後被某個大俠一把按在地上摩擦,又比如某個忠良全家遇害被迫亡命天涯,遇到關隘就會上演或賄賂或闖關的各種驚險刺激……
可惜這些虞周都沒有遇到,倒是一群無良夥伴組著團嘻嘻哈哈來看熱鬧的樣子格外氣人,讓他恨不得照著每張臉上留個鞋印。
走馬觀花一般看過之後,更氣人的來了,以樊噲為首的一夥兵頭子幹脆占住離城門最近的酒肆,一邊痛飲一邊看著虞周抱劍的糗樣,時不時的遙相舉杯。
娘的,這該死的屯長衣服跟普通戍卒沒多少差別,被他們一起哄,很多不明所以的百姓路過之時也會刻意駐足,小心謹慎的看一眼這個門丁有何不同。
有幸災樂禍的,就有宅心仁厚的,龍且難得的獨自一人出現在城門口,隻用幾樣吃食就把這種不算懲罰的懲罰行為變得不倫不類,兩人邊吃邊盯人的模樣,像極了吃瓜群眾無所事事剛好溜達到這裏。
“你怎麽不去陪著栗子,跑來我這裏幹嘛?”
“天天圍著打轉,其實也挺沒勁的,我覺得你弄那個演習的思路挺對,人呐,活著就得折騰折騰,要不然連自己變懶了都不知道。”
虞周在他腦門摸了一把:“你才多大啊就說這話,受什麽刺激了?演兵戰績不好?”
龍且搖了搖頭,歎氣道:“我覺得自從蒙亦走了以後,栗子……她的心思也活絡了,總想著借兵複代興趙,一天念叨好幾遍,根本變了個人。”
男女之間的事情最麻煩,塵埃落定之前幫著哪邊說話都容易得罪人,哪怕他跟龍且好的穿一條褲子,要是今天說些什麽,改天他們又如膠似漆了,這就是自授其柄。
“你想不想複趙?”
“我是楚人複什麽趙啊,有毛病啊我。”
“這不就得了,你幹脆一推六二五,全推給羽哥不就完了?兵權都在他手裏,借不借也是他說了算。”
“誰要借兵啊?”
話音剛落,項籍踱著步子有些懶洋洋的過來了,搭眼一看,隻見他一身輕便衣服發髻隨意挽在腦後,背上罩著個鬥笠腳上細心換了鞋,隻看這身裝扮完全不似軍將模樣。
問題是……
他還單用右手提溜著一頭野豬,那種拎東西方式,讓虞周隱隱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用網兜裝著足球就是這樣,邊走邊甩時不常踢上兩腳……
那頭豬也被項籍拽著一條腿無意之中掄成了大風車,無人敢靠近。
“羽哥,你先放下,有話好好說。”
項籍看了一眼手上,不好意思的笑笑:“盱台多產魚蝦,我最近吃夠了,想換換口味。”
說完之後,他將野豬往腋下一夾,虞周正好看到它的眼珠還在前後左右瞎轉,明顯暈了頭還沒回神。
落到霸王手裏,真特麽作孽……
“我還以為你要用這玩意打我呢。”
“我打你幹嘛?對了,你們剛才所說借兵是怎麽回事?”
龍且低下頭,吭哧吭哧好幾次之後,低聲道:“是趙善……項大哥你別往心上去,我不同意,她總念叨……”
項籍眉毛一挑:“借兵?複趙?”
“項大哥沒事兒,我去回了她,你不用擔心!”
哪知項籍的關注點跟龍且根本不同:“好啊,若她嫁你為妻,借多少兵項某也滿足你們。”
要按虞周麵對範增的思路,肯定會以為項籍這話說明他拎得清,正在提醒龍且女子再近也是外家。
可是隻從“借多少都行”這句就能看出,項籍根本沒想那麽多,他想幫著兄弟拿下那婆娘呢。
龍且聽完一愣,哆嗦著嘴唇不知說什麽是好了,兵是家底兒,也是項氏複仇的希望,可是項籍說給就給毫不含糊,這說明什麽?
說明眼前之人重於那些身外之物,說明兄弟袍澤的情義在他心中份量甚至可以與國仇相比較。
可是項籍越如此說,龍且越不能答應,暗暗攥了一會兒拳頭,他整個人忽然放鬆下來:“項大哥,這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你讓我仔細考慮考慮,在此之前別催我們,成嗎?”
項籍不耐煩的一撇嘴:“外長裏短的真是麻煩,你就不能像個大丈夫一樣給句痛痛快快的話嗎?
算了,你們自己想去吧,我再不提了。”
“多謝項大哥成全。”
龍且抱著拳頭致謝,虞周卻從他的目光中讀出懇求之意,不是求項籍,而是求自己千萬不要把項籍之前的話對外說出去。
虞周作出個“趙善呢”的口型,龍且重重搖頭。
這就明白了,小胖子心中已有決意,那就是拖,要麽拖到她忘記,要麽拖成情殤……
項籍隨即扭過頭:“子期,我今日獵了這頭野豬,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喝幾壇去,快別在此守門了。”
哪想虞周也不遂他的意:“羽哥,守門這事兒我幹的高興,換了值守再去痛飲也不遲。”
這次輪到項籍摸虞周額頭了:“說的什麽胡話,哪有高興風吹日曬守著城門的,你真想吃點苦頭,咱們校場上較量一番就是了!”
“……”
要說較量?虞周不愛去討沒趣,但是他說心甘情願守門也不是虛言。
這事兒看上去是個形式,但是歸根結底卻是由一個普通軍士受傷所致,範增不分裏外的行徑隻透露出一點,就是老頭對於軍紀越來越看重,雖然他總是拿自己當人樣子挺讓人不爽的……
一支軍隊的靈魂是什麽?英勇善戰?無所畏懼?死不旋踵?這些都需要一個根本,那就是鐵一般的軍紀,拋開不拿一針一線、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糧的例子不說,隻看當今秦軍能夠馳騁於天下,何嚐不是軍紀嚴明之功呢?
行伍嚴整相互監督,逃一人四人皆罪,亡一個全伍奮發,一套賞罰分明的軍律固然無情,偏偏能將整支軍隊的潛力全部挖掘出來。
當初從範增營帳領罰出來,虞周還有些不明白,還自己琢磨其中深意,可是見到嬉皮笑臉的張良之後,他深知這位子房師兄被帶壞了……
這事兒必定是他們倆一塊兒定的謀!
也對,自己能夠發現楚軍不好的苗頭,兩位軍師也能發現,自己想用演習的方式將其化於無形,他們就選擇趁機嚴肅軍紀進行約束,娘的,就苦了老子一個!
回過神來,虞周剛想說話,城門之外忽然略過幾騎,飛馳之時背上靠旗迎風疾舞,所有人見之連忙躲避,生怕耽誤了他們行程。
項籍眯著眼睛,隨意丟開野豬之後雙手有些抖,這是羽檄令兵,沒有大事不會如此霸道趕路的,看他們風塵仆仆的樣子,發生了什麽事?
有戰事?太好了!
看到項籍趕上前去擺出一副母親迎接嬰孩的架勢,虞周大驚:他要幹什麽,不會直接連人帶馬抱停下來吧?沒事兒別折騰了!
飛快打過幾個旗語之後,將要入城的騎兵分出兩個人,一邊減速一邊趕過來,剩下的幾騎就像沒看見他們一樣竄進城門,各自分散而去了。
“拜見項將軍!”
“何事動用羽檄?!”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時說道:“回將軍,蘄地陳涉吳廣再度興兵,已經攻下蘄縣,他們打出扶蘇公子與故上將軍名號,立誓反秦了!”
項籍聽完喜惱參半:“借用大父之名?真是笑話!難道項某傳示天下的檄文他們沒看到嗎?”
“這……屬下不知。”
“哼,既然都是反秦,見了麵再好好說道,一夥逃夫都能成事,看來大秦真的要完了!”
“為項將軍賀!為大楚賀!”
“項將軍,屬下還探聽到,二家主也在下相征得一支鄉族之軍,此時已經拿下縣城,還有齊地、魏地皆不安穩,碭山有名喚劉季者同樣自立!”
“哈哈哈,叔父果然寶刀未老,項籍之前小覷矣!誌同道合者越來越多,暴秦滅亡之日近矣!”
就在那兩個羽檄令兵對著項籍前呼後擁的時候,龍且皺眉道:“劉季?這個名字怎麽那麽耳熟?
咦!我想起來了!他不是樊胖子的同鄉嘛!子期還派人救濟過,是不是啊?子期?子期?你怎麽了?”
“別叫我……全特麽亂套了,我腦子更亂……大爺的!跟咱們之前發的傳單沒關係吧?
……
這特麽什麽事兒!”
項籍整個人煥發出不一樣的神采:“回營!都回營!
天下皆反,哈哈哈,秦的報應來了!項某好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