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遊泳館出來後,由於妹妹的傷勢,他不得不親自送她們回家。
而這一路上,他沒和她們講過一句話。
送她們回家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事情,包括見到她們的父親該作何解釋——雖說妹妹是自己跳下跳台的,但在一個父親的眼裏,他可能不會認為是女兒的過錯,他會將背後的推手看作成自己,然後遷怒於自己,尤其像林濤這麽一個父親。麵對林濤,他所擔心的不是未來會怎麽樣,而是自己有沒有未來。
他隻能祈禱送她們回到家的時候,林濤不在家裏,他祈禱林濤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祈禱她們姐妹一輩子守口如瓶,就像荷花園那次意外。
他又暗下決心,從此以後遠離林家姐妹,除非她們向林濤徹底隱瞞了此事,除非她們姐妹和好如初,不再傷害彼此。他也寄希望於這種冷漠的態度、好自為之的方式,能夠讓她們姐妹認真地反省自己。
今天,他誠心誠意教她們姐妹學遊泳,一心一意幫助她們姐妹緩和關係,結果適得其反。
他一次次參與進她們姐妹當中,而後,一次又一次地悔不當初。
今天,哥哥早約好同自己見麵,他卻選擇和雙胞胎姐妹去遊泳,他不僅爽了他的約,煞費的苦心反而結下惡性的果實。
他後悔當初沒有拒絕她們姐妹的邀請,後悔自己忽略了哥哥。
次日上午,他於家中複習,正專心致誌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開門,他知道是他。
當哥哥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他第一句話便是,“對不起。”
他輕輕合上門,走到他的身邊,抽出他旁邊的椅子坐了下去,“昨天你去哪了?”
他低頭不言語。
他翹起二郎腿,雙臂交叉於胸前,臉上顯露著冷漠的神情,“我怕奶奶回來,沒敢在家裏等你,我在樓下等了你整整一天!”
他低著頭說,“去遊泳館了。”
他皺眉,“去遊泳館?和誰,和她們嗎?”
他點點頭。
“晨子風,你可以啊。”他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挺快的呀!”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他故作諷刺地問,“我想象哪樣了?想象著她們穿了什麽樣的泳衣?想象著你和她們有怎樣的親密接觸?”
他打開哥哥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說話怎麽這麽惡心!”
他調侃道,“我現在倒很好奇,她們昨天穿了什麽樣的泳衣,比基尼嗎?”
他點了點頭。
他大笑,“我靠!你小子,豔福不淺啊!”
哥哥說完這句話,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這輩子都沒聽過哥哥說過罵人話。林時雨送帽子的那回,王蒙當著全班的麵羞辱他,他都沒有罵過一個字,而現在呢,“我靠”這個刺耳的字眼他張口便來,尤為順口。
他感覺哥哥似乎變了個人,他在外麵到底經曆了什麽?才短短幾個月的功夫,哥哥竟然變成了他最為惡心的模樣,“晨子山,你變了。”
“我沒變,變的人是你。你不是一個輕易毀約的人,現如今,你可以輕易毀掉我們的約定。你應當知道,我約你一次有多麽不容易!學校裏有她們的陪伴,現在連雙休日也分不開了?為了同她們約會,你可以把自己的親兄弟扔在樓下曬一天!你居然還義正言辭說我變了?咱倆到底誰變了?”
他臉上的尷尬有些掛不住了,“你還有完沒完?”
他見到弟弟有些生氣,更加嬉皮笑臉起來,“快跟我說說,她們身材咋樣?”
他突然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嗬責,“你多久沒有露麵了,今天過來見我一麵,就是為了寒磣我唄?如果是這樣,請你走吧,我還有功課要做。”
他尷尬地笑著,“跟你開個玩笑嘛,別太認真,你當真了,隻能說明你太過在意她們,對不對?”
“我在意她們,我承認,你不也一樣嗎?被開除的時候,為什麽偏要帶著許詩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琢磨些什麽……你不就是想利用許詩雅讓校長服軟,重返校園嗎?奶奶跟我說,你執意念完初中,難道你僅僅為了一個初中畢業證?以你的聰明,讀出個碩士博士都不成問題,你會為了一個初中畢業證而重返校園?其實,你是舍不得她們姐妹,你想陪伴她們最後的學生時光,不想留下遺憾……你說,咱倆誰更在意她們?”
他自嘲地笑道,“咱兄弟倆多久沒見麵了,為什麽話題還是離不開她們?”
他們沉默了。
片刻之後,他問,“奶奶最近好嗎?”
他緩緩坐了下去,嚴峻的神色轉為傷感,他低聲說,“不太好……自你離家之後,她的話越來越少,腿腳越來越不利索,歎氣的次數卻越來越多了。”
他深深歎了口氣。
“哥,你送許詩雅回去吧,明天正好禮拜一,讓她去上學吧。今晚你跟奶奶低個頭、認個錯,我相信,她一定會原諒你的……哥,回家吧。”
他搖搖頭。
“怎麽了,還在等校長鬆口?還執意回學校?你心裏真就放不下她們姐妹嗎?”
他埋下腦袋,“校長鬆不鬆口已經不重要了。”
“既然你已經不在意校長鬆不鬆口,你更應該把許詩雅送回家啊!奶奶都成什麽樣了,但凡你孝順一些,你就應該早點回家!”
“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樣簡單。”
“哪裏複雜了?”
“起初,我也是如你想的一樣簡單,利用許詩雅的單純,說把她帶走就把她帶走,說將她送回家就將她送回家,”說到這裏,他苦澀地笑著,“是我低估許詩雅了,自認為可以掌控這個丫頭,而現在,她卻牢牢地將我把控。”
“許詩雅為了‘你’能毅然退學,為了‘你’能拋下她的父母,你憑什麽覺得自己駕馭得了她,你太天真了……她現在人在哪裏?”
“咱家附近有個叫‘光哥’的人物,你聽說過吧。”
他點了點頭,心裏對他接下來說的話有種不安的預感。
“那你應該知道他有個地下作坊。”
“許詩雅在那裏!”
他點點頭。
他的麵容瞬間湧現出恐懼,“那種地方是些什麽人呐!她現在一個人在那?”
“嗯。”
“我說怎麽所有人找不著她,原來你把她藏那兒了!你現在把她一個人扔在狼窩,你放心?”
“怎麽不放心,我相當放心!你是不知道現在的許詩雅……”
“她怎麽了?”
“她怎麽了,她現在腰間裏時時刻刻別著刀,誰要是敢惹她,她會刺人的。”
“不會吧?”
“有一回我不在她身邊,光哥手下招惹了她,她掏出藏在腰間的刀,一刀紮進那個人的肚子。好在沒什麽大礙,他們理虧,光哥也沒追究,賠點醫藥費事情就不了了之。現在光哥手下那幫人看見她,全繞著她走,他們看見她,就像老鼠見了貓!他們給許詩雅起了個外號,叫‘女魔頭’,許詩雅又管他們叫‘小籠包’,那幫痞子不解,問許詩雅為什麽管自己叫小籠包?許詩雅笑著對他們說‘你們的肚子像小籠包啊,一紮就破了,就流湯了’,她一天到晚樂在其中,覺得這樣的生活還蠻有趣味的。
“我警告過她‘如果有一天,你真把人刺成了重傷,你會坐牢的’,她卻說‘我刺的可都是壞人,壞人消滅一個是一個,和平的代價正是血流成河’。”
他驚愕了。
“你說,她現在成了這個樣子,我怎麽送她回去啊?我還能將她送回去嗎?”
“她還是我印象中的許詩雅麽。”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許詩雅……我給的環境,讓她發掘了真正的自己。”
他嘲笑道,“如果校長看見他閨女變成了這個樣子,不得瘋了啊!”
他歉意地說了句,“是啊。”
兄弟二人陷入了沉默。
沉默良久,他開口問,“校長那幫人沒少為難你吧。”
“還用說麽。”
“我原本以為,我帶走他的女兒,學校裏的那幫人會對你客氣點,沒想到啊,我所設想的事情全是反的。”
他從褲兜掏出一個煙盒,遞給了他。
“你瘋了,你在這裏抽煙,奶奶回家會聞道的。”
他笑了,“像吧,這不是香煙,是錄音機。”
他接過偽裝成煙盒的錄音機,外麵的包裝竟然是紙盒製的,他翻開盒蓋一看,角落裏立著幾根煙卷,“偽裝得真像,如果將這‘煙盒’空的地方填滿香煙,誰能料到它竟是個錄音機。”
他還給了他,“你給我看這個錄音機什麽意思?”
他邊撕開外麵的包裝紙盒,邊對弟弟說道,“這個是為了拿住校長,而所做的第二道保險……我一直不打算用它,現在看來,不得不用了。”
話說到這裏,一個煙盒形狀的白色塑料盒呈現於他的手中,“眼看中考了,以校長目前的態度,我覺得他會想盡辦法給你使絆子,讓你的前途化為泡影!他再找你麻煩的時候,你把這個放給他聽。”
他按下隱藏在塑料盒底部的播放按鍵:
“哼,作為一個父親,我不要你給我帶來特權,是足夠的了解!你了解我嗎?你開除我身邊的同學,以後誰還敢接近我?你讓同學們排斥我,這就是你對我的栽培?”
“作為一校之長,你要栽培的是學校裏的每一位學生,晨子風從初一到現在,人家每一次考試從來沒掉過全校前十,臨近中考了,你竟然給人開除了,你這是斷了人家的學業,斷了人家的前程!”
“你憑什麽這麽做,你有什麽權力這麽做!你說他因為打架違反了校規校紀,那麽打人的孫皓呢?打人的王蒙呢?被打的人被開除,打了人的人卻不追究,我看你這個校長隻是栽培有權有勢家的孩子!”
一個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混賬!我是這個學校的校長,我想開除誰就開除誰,我想栽培誰就栽培誰,我怎麽做不需要你來指指點點!”
他按下停止鍵,又將錄音機放於他的掌心之中,“這個東西足以震懾他,你放給他聽,他再也不會針對你的。”
他佩服道,“你太厲害了!”
“不要佩服我,我從來不希望它能派上用場。”
“我並不是誇獎你的聰明,我所感歎的,是你利用許詩雅竟利用到了這個地步,所以我佩服你。”
見他無言,他接著問,“為什麽不交給教育局?”
“他再不是人,畢竟還是許詩雅的父親,他很愛他的女兒,隻不過,他的愛踩在我們的頭頂上。作為一個校長,他是錯的,作為一個父親,我們應該理解他,他不像我們那個……”話講到這裏,他以發自內心深處的默歎,來結束自己未完的話。
他知道哥哥想表達什麽,他也沒有往下接話,隻是將錄音機交還於他,“利用許詩雅的東西我不需要,你拿走吧。”
“咱們與其他人不一樣,咱們今天利用別人,是為了明天不被別人利用,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
“我說了,我不需要。”
“別清高了,自己的前途比什麽都重要。”
“我當然知道了,這是你今天來找我的目的吧。”他掏出藏在書包裏的錄音筆,展現於他的麵前,“你所想到的,我已經想到了。”
他麵露淡淡的笑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不愧為親兄弟啊。”
他也笑了,“孿生的親兄弟。”
“你自己可以處理,再好不過。”他拿起桌上的鉛筆,在草紙上寫下一串電話號碼,“這是我的手機號,需要時隨時聯係我。”
他又問,“記下來了?”
他看著眼下的電話號碼說,“記下了。”
他用橡皮擦擦掉紙上的電話號碼,“你過目不忘的本領,我見識過。”
他望著他,“你擔心奶奶看見了,你太小心了,其實多此一舉。”
“相信我,萬事還是小心點好。”
“你不相信我吧?”
“我若不相信你,今天不會在家裏同你見麵。”
“也對。”
“我該走了,我不擔心許詩雅的安危,我擔心她又捅出什麽亂子。”他站起來,“在家好好照顧奶奶吧。”
“等一下,有些事我不太明白。”
“你說。”
“你哪來的錢買的手機?你哪來的錢解決你們的生活問題?”
“你不會想知道答案的。”
他看到餐桌上寫得滿滿的模擬試卷,學生時光的往事曆曆呈現於他的腦海,一些美妙而珍貴的回憶隨即湧上心頭,他閉上眼睛轉身而去。
他打開門,低垂著腦袋跟弟弟告別,“馬上中考了,加油吧,晨家唯一的希望。”
他輕輕合上門,呆呆地杵在家門之外,他背對著家門,默默流下了兩行淚。
“才幾個月啊,為什麽感覺不一樣了呢?是我的問題嗎?”
“我明明站在家門口,這裏是我生活十幾年的地方,很多的東西在這裏,很多的記憶在這裏,為什麽我會覺得自己不需要它們了?為什麽在這裏多待一秒,越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真的是我的問題………”
“從小到大,你口口聲聲對我說,我們兄弟倆你從不偏愛誰,從來都是一樣的對待,可是呢……”
“小時候,我們兄弟倆喜歡同一個玩具,你舍不得買兩個一樣的,你隻買一個讓我們輪流玩,到最後,我總是看著他玩,我總是在等他,我在等他玩膩了……”
“一盤菜裏隻有幾塊肉,你非得幫我們夾肉,你的一雙筷子隻能夾起一塊肉,他的碗總是你的第一選擇。你看向我的碗,過意不去又要往我的碗裏夾,我望著少得可憐的幾塊肉,我說我不愛吃肉,我吃肉總塞牙,你們吃吧。最令人可笑的是,你居然也信了……”
“這個世上會有哪個孩子不愛吃肉啊,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孫子,有多久不知道肉的滋味了……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
“從小到大你總是給我灌輸著,大的應該謙讓小的,我想問問你,我到底比他大多少?一年?一個月?一天?還是一分鍾……我不知道,你來告訴我啊。”
“為了這個家,為了晨子風,我付出了那麽多,從來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字……”
“十六年了,這是你親孫子唯一求過你一次,這是他十六年以來最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你卻將他攆出家門……你知不知道,他得有多失望,多傷心呐。”
“十六年來,這裏是他唯一的去處,他爹媽都不要他了,你還想讓他去哪啊?”
自語到這裏,他摸幹了眼角下的淚水,“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所做的決定全是對的,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強硬,你是不是覺得你那個乖巧懂事的孫子,總有一天會屈服你的強硬之下?我告訴你,當他下定決心的時候,比你還強!”
“自當沒有這個孫子吧,自當他不孝順吧……也許,這個世界,本不該有他。”
他輕輕依靠著門,聽著他的哭訴,他也悄聲地哭了,“一對孿生兄弟,竟被一道門隔開……而這道門,居然是道家門。”
……
禮拜一下午,放學鈴聲響起。
他快速收拾書包,起身離開座位之時,班主任出現在教室門口,“晨子山,你現在去校長辦公室。”
“放學了,你管不了我去哪。”
“管不了?明天你不來了唄。”
他遲疑了一下,“我為什麽還要去校長那裏?”
“為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不去。”
“你不去,你不去就把你奶奶叫來。”
“我不叫。”
“你不叫是吧,你不叫我親自去請!反正我有你的家庭住址。”
他緊握的拳頭狠狠砸向書桌。
一聲悶響過後,她轉頭望向他,“校長他們太欺負人了。”
坐在裏麵的她,也表現出憐憫的神情,“要不然讓我們父親出麵吧,他會幫你處理他們的。”
“不需要,我自己會處理。”
坐在外麵的她說,“你處理了這麽長時間,學校那幫人不還是天天針對你。”
“你給咱爸打個電話吧。”
他製止了她們的自作主張,“別添亂了,你們姐妹管好自己就行了。”
“怎麽叫添亂呢?”
“晨子風難道沒有跟你提過,當初保你可是在我們父親的幫助下。”
他故作感激地對她們講,“我們普普通通小老百姓,他能在百忙之中幫到這個份上,我們實屬感激不盡。他日理萬機,我們晨家何德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勞煩他老人家呢。”
臨走時,他又補充道,“我們晨家的事我自己會處理,還有,晨子風再找你們的時候,麻煩你們轉告他,欠別人的可是要還的。”
……
校長辦公室。
“我不想跟你太多廢話,我閨女到底在哪?快說!”
“我還想讓你問問你閨女,她把我弟弟藏哪了!”
“小兔崽子,你竟敢反咬我閨女?你們這些臭賣菜的,沒有一個好東西!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賣菜的怎麽了,賣菜的至少比社會殘渣敗類強。”
校長凶惡地指著他,“你知不知道我閨女離家的時候,從家裏拿走了二十萬,二十萬啊!這麽多錢怕被我凍結,全部轉移走了,我閨女哪懂這些,肯定是你弟弟教的!拐騙一個小女孩,想不勞而獲,你倒是說說,誰才是殘渣敗類?”
他的目光觸向地麵,“尊敬的校長啊,你要這樣講,我更不明白了,你意思我哥通過你的女兒,騙了你家二十萬,你怎麽不去報警呢?親閨女丟了,還從家裏帶走了這麽多錢,為何遲遲不報警呢?”
他抬頭看向校長,“你如此著急,是因為閨女丟了,還是她帶走了這二十萬?”
他忽然頓悟,“我明白了,你閨女離家出走,你並不打算讓警察插手,正是因為她從家裏帶走了這二十萬!你擔心警察詳細調查的時候,會連帶查明你這些來曆不明的錢。”
校長坐回椅子,麵無表情說了句,“一派胡言。”
“是麽,你繼續聽我分析,許詩雅能輕而易舉地從家裏拿走二十萬,說明了一個什麽問題?說明你不在意這區區二十萬,也就是說,這二十萬對你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那麽問題又來了,你一個月工資才幾千塊錢,哪來這麽多的錢?你究竟在學校裏撈了多少油水?”
“你無憑無證,憑什麽在我辦公室裏胡言亂語!你算個什麽東西,我有多少錢需要跟你匯報?你們這些窮酸之人,從來不去想想,如何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現狀,隻會一味妒忌比自己有錢的人,低劣的品質便是你們窮人窮一輩子的原因!”
聽完校長惡毒的話,他竟然笑了,“你太能扯了……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找回自己的女兒嗎?那麽你報警啊,你讓警察去找吧。”
“自己親閨女丟了,好好跟警察解釋清楚,一個心急火燎的父親為何遲遲不報警。”
“我閨女又不是三歲小孩,更不是被人販子拐跑的,我為何要報警?她年輕不懂事,所以才著了你們的道,等她醒悟過來,自然明白你們的小人之心!”
“如果我興師動眾報了警,鬧得全城沸沸揚揚,這會對她的將來造成多大的影響!她畢竟是個女兒身,叫她以後還怎麽抬頭見人?”
說到這裏,校長搖了搖頭,“你連自己的親爹在哪都不知道,又怎能明白做父親的感受。”
校長歎息了一聲,“我為什麽跟一個小屁孩扯這些東西。”
“我也不想跟你扯了,你既然堅信許詩雅會回來,那你沒有必要天天在學校針對我啊,放我一馬,對大家都有好處。”
聽完他的話,校長藐視了他一眼,“放你一馬?你覺得可能嗎?你覺得我會這麽輕易地饒恕你?”
“所以你今天找我,是給我下達‘最後通牒 ’。”
“我已經開除一個晨子風,還差你一個晨子山?”
“你什麽意思?”
“我始終隻有一個意思,你現在讓晨子風放開我閨女,我可以保證你平安無事。”
“如果我做不到,你又會利用職權開除學生吧。不過呢,這次總比上次開除晨子風的時候強得多……光明正大的好,我喜歡光明正大,我真不喜歡偷雞摸狗。”
“光明正大,你又能怎樣?”
“校長啊,你可別忘了,當初你決定開除我們兄弟的時候,別忘了是誰保下的我。”
校長拍案而起,他卸下衣冠楚楚的外表,暴露出狗肺狼心的模樣,“少他麽拿林濤來壓我!我不知道你跟林濤有什麽關係,就算你們有關係,你還真當我怕他呀?他算老幾,我才是這個學校的校長!我想開除誰,還由不得他來決定!”
他盡量克製自己不發出笑聲,“足夠了,你不要再說下去了,”他從書包裏掏出一支錄音筆,按下停止錄音鍵,“校長啊,你非常成功地把我想要的東西說出來了,而且超乎我的預料。”
激憤的校長突然泄了氣,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他看著校長惶恐不安的麵容,“你不是喜歡講憑證麽,你說這個東西算不算是憑證?如果你敢開除我,信不信我能讓你下崗!你想看看你我之間,笑到最後的人會是誰嗎?”
校長的麵容漸漸恢複平靜,校長感慨道,“對付你們晨家兄弟,真得有兩手準備啊,吃過一次虧了,可不能再吃了。你想看嗎?咱們就等著瞧吧。”
困惑不安的他離開校長辦公室的時候,背後傳來小人得誌的笑聲,“晨子山,當你參加不了中考的時候,你看看我是不是還在這個位置上坐著……年輕人啊,不要太自信了,路還長著呢。”
……
光哥的地下作坊占用的是一座廢棄的廠房,其周邊是些破舊的民房、空置的養殖場等,這片地區是監管部門的“軟肋”,許許多多的地下作坊隱匿於此。
光哥地下作坊主要加工廉價的塑料製品,他從周邊廢品站大量收購廢棄塑料,以此為原材料,生產一些簡易的生活用品。
事實上,此種小規模的生產並沒有太大的利潤空間,地下作坊對於光哥而言,不過是個幌子,匿藏於地下作坊裏的地下賭場,才是他真正的營生。
他辦這個作坊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吸引外來的勞務人員到他賭場裏賭博。
外來勞務人員初次來到這個城市,住宿及工作等問題全可以在這裏得到解決,所以,這片地區同樣是外來人員地聚集區域
外來的勞務人員當中,一部分人有著想不費勞苦而想一夜爆發的心態,殘酷的現實擊垮了這部分人的意誌,並沒有擊垮他們的美夢。僅為玩耍而賭不可怕,為了發家而賭才要命,當熱血衝破頭腦之時,他們可以拚上血汗錢乃至救命錢。
當然,他們在開賭之前,也會謹慎選擇自己的賭場,他們初來光哥的賭場的第一印象,這個賭場竟和自己的工作環境有很多相似之處,平日裏殘酷的工作環境讓他們嚐遍了苦頭,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從此地脫穎而出。熟悉的環境給他們心裏帶來了一種情結,這種情結使他們內心獲得安全感,仿佛是老天賜予了他們走出這裏的機遇。
他們從未見過一個賭場,居然有著“人情”的味道,再加上自己所認識的工友都在這裏叫喊連天、悲喜交集,激動的熱潮瞬間抵消了他們的抵觸心態。
從十塊到一百塊,一百塊到一千塊,從輸到贏,從贏到輸,不知不覺中,他們脫離了正常的精神軌道,漸漸步入光哥的魔掌之中。
人站在山坡上,總會抬頭看向更高的山坡,老城區大部分人所仰慕的光哥亦是如此。
何時才能告別暗無天日的行當,何時才能西裝革履踏向光明磊落,何時才能揮金如土,何時才能像林濤一樣,明明是個作惡多端的小人,卻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
壞人做絕了也就成為英雄了,光哥是這麽看的,這也是他日複一日的夢想。
光哥苦苦等待、翹首以盼,直到他的到來,光哥豁然開朗,前往巔峰的路他終於看見了。
晨子山與晨子風見麵後的隔天,光哥突然暫停了作坊的運營,並召集他得力的五個兄弟於作坊辦公室聚首。
除了他們兄弟六人結拜的那天,光哥再未像今天這般嚴肅,嚴肅地與大夥共同商議未來的命運。
一身西裝的光哥坐在辦公室的辦公椅上,鄭重地對兄弟們說道,“今天把大夥叫過來,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們商議。我思前想後,這件事放在酒桌上或者放在其它什麽地方講都不合適,唯獨這裏,最合適不過。”
圍繞光哥的五個兄弟望著他這身大一碼的西服,覺得有些滑稽,他們並未表現出來,他們也是被光哥認真嚴肅的氣場震懾住了。
光哥抬頭望向玻璃外的車間,鏽跡斑斑的車床早已發了黑,光哥又仔細嗅了嗅,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的土味與酸臭的混合味道,他看著角落裏堆積成山的廉價塑料製品,緩緩地說,“兄弟們,咱們的作坊辦了多少年?”
老二回答,“十幾年了吧。”
光哥問,“具體多少年?”
兄弟們麵麵相覷,一時之間,他們當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準確的數字。
光哥淡笑,“前段時間我問自己,居然也想了好半天,這本來是一個張口就來的事情,我們為什麽不能馬上說出來?”
眾人沉默。
光哥朝距離自己最近的人發問,“你會忘記自己的兒子多大了嗎?”
老二回答,“當然不會。”
“你的記憶沒有問題,那你怎麽會忘記工廠辦了多少年?”
“誰閑著沒事關心這個,作坊掙不了幾個錢,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光哥看向兄弟們,“老二講到點子上,作坊隻是個幌子,賭場才是我們的行當,所以我們的心思基本用在賭場上,很少關心眼下的作坊。”
老三說,“作坊不賺錢啊,如果作坊賺錢的話,誰還冒險搞賭場,誰不想老老實實地過安穩日子。”
光哥說,“咱們兄弟是這裏土生土長的人,在這裏從小玩到大,在這裏打架,又在這裏拜把子!咱們大夥在這個地方相遇,在這個地方建立兄弟情誼,在這個地方創造屬於我們的帝國!”
光哥又苦笑起來,“帝國嗎?還不如叫‘地國’,地下的國……在那些外地人眼裏,我們是帝國,而在這個城市中心的人的眼裏,我們就像一群螞蟻在無人問津的地下,建立屬於自己的‘地下城堡’……恐怕地下城堡也算不上,自我安慰罷了,在他們眼裏,倒像‘地下墳墓’!”
光哥如此貶低自己,眾人瞪大了眼睛。
老二首先打破沉默,“老大啊,不至於吧。”
“不至於?老二我跟你講,隻要我們不鬧出事情,他們才懶得理你,自生自滅最好。”
老五說,“井水不犯河水,自生自滅好。”
老六補充,“隻要他們不招惹我們,我們也不招惹他們。”
光哥搖頭,“老五老六,我真懶得說你倆。”
老二嫌棄地說,“你說你們倆,有點錢全他麽吸毒了!有錢買冰,沒錢買針頭,一個破針頭輪著用,瞧瞧你們倆,都染上了什麽病!”
光哥製止道,“老二,停了吧。”
光哥又轉向老五和老六,“不管你倆得了什麽病,兄弟們永遠不會嫌棄你們,更不會放棄你們,隻要有我一口吃的,保證你們餓不死。”
老五激昂道,“老大,今後不管你有什麽打算,不管你有什麽事,你盡管吩咐,我和老六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老六雙手抱拳,“老大,從今往後,我和老五的命就是你的!”
光哥點頭,“會有你們用武之地。”
老二說,“老大啊,你今天把兄弟們召集於此,究竟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商議?”
光哥清了清嗓子,“未來的某一天,我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老二和老三同時驚詫。
老二反問,“我們為什麽要離開?”
老三反問,“我們的爹媽都在這裏,我們怎麽離開啊?”
光哥說,“父輩祖輩們在這裏生存,難道注定了我們也要守著這片鬼地方嗎?老二老三,咱們兄弟當中隻有你們倆有孩子,老二的兒子念小學,老三的兒子上幼兒園,你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在這個鬼地方念書嗎?你們不給他們好的教育環境,他們會像咱們一樣,一輩子守著這裏,一輩子沒有出息!”
“考慮上輩沒有錯,但是你們不能不考慮下輩。”
老二說,“我們拖家帶口離開這裏,幹什麽去啊?”
光哥從西服兜裏掏出兩隻玳瑁手鐲,展現於兄弟們麵前,“我手裏這兩隻玳瑁手鐲,一隻是真的,一隻是假的,你們誰能分辨一下。”
這兩隻手鐲從外觀上來看,幾乎一模一樣,它們渾然天成的紋理,條理清晰,眾多細小色點集合構成的斑點,盡顯大自然的傑作。
從重量上來講,僅憑雙手掂量,完全感覺不出差異。
眾人傳遞著手鐲,他們觀察了半天,誰也瞧不出個名堂,如果光哥不提前告訴他們,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兩隻手鐲中有一隻是假的。
老四將兩隻手鐲舉在陽光下進行對比,透過光線的穿透,進而觀察裏麵的紋理,片刻之後,老四表示懷疑,“老大,你確定兩隻手鐲裏麵有一隻是假的?”
“我非常確定。”
“如果兩隻手鐲當中,其中有一隻是仿製品,那麽這件仿製品已經仿進骨頭裏去了,以假亂真,簡直太以假亂真了!惟妙惟肖,簡直太惟妙惟肖了!”
光哥說,“老四啊,你怎麽看?”
“我分辨不出來,這仿製品一定來自某位大師的手筆。”
“服了嗎?”
老四將手鐲還給光哥,“心服口服!”
老四又補充,“真貨,透過光線能看到裏麵的血絲或者血斑,很多假貨隻在外麵上色,陽光下很容易分辨……而你手裏的假貨,竟然在裏麵上了色!老大,你快告訴我,到底是哪位大師做的?”
光哥微笑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老四驚詫,“出自咱們這裏?”
光哥把玩著手鐲,“老四啊,作坊的事一直是你在負責,從你手底下出來的,你竟然不知道?”
老四恍然,“老大,你別告訴我,是晨子風那個小子!”
“沒錯,正是他。”
“除了他也沒有別人了,剩下的蠢貨能做出個鐲子,都算誇獎他們了,更別說高仿。”
“老四,你能說出晨子風是如何製作的嗎?”
“他應該是采用分濕製發,將幹酪蛋白堿性溶液與染料、軟化劑捏合,擠壓成型,然後在甲醛溶液中硬化,幹燥後進行加工成型……這些都不難,難的是在融合的過程中,如何將染料完美地嵌入其中,”老四搖頭,“這活兒太精細了,一般人沒有這手法。”
光哥點點頭,“老四,這手法你能不能做到?”
老四望著兄弟們茫然與期待的眼神,老四苦澀地搖著頭,“這不僅僅是手法的問題,給你們舉個例子吧,好比神經外科手術,光了解醫學知識和腦部複雜結構是遠遠不夠的,你還得有多年累積的經驗和獨到的手法,這需要大量的時間鍛煉而成的,而且還得有高人指導,最重要的,你得有這個天賦。”
“也就是說,目前隻有他一個人能做到。”
老四點點頭。
老二問,“老大啊,你是怎麽發現晨子風有這個手藝?”
“前些天,一個賭徒向賭場借錢,這個賭徒把她媳婦的手鐲偷出來,抵押給了我,晨子風看見這隻手鐲,向我借玩幾天。當時我單純地認為,他隻是想借用這隻鐲子,去哄騙他的小女友,反正他是借的,我也沒多想,就給了他。”
說到這裏,光哥笑了起來,“沒出幾天,他果真還給我了,沒想到的是,他一下子還我兩隻手鐲!”
光哥笑過,繼續說,“我問他‘你這是啥意思?還我利息嗎?借你玩幾天,我的利息還不至於高到這個地步’,他說‘過幾天是許詩雅的生日,我也沒啥錢,本打算仿照你的手鐲做一個送給她,可做完之後不小心弄混了,我也分不清哪個是你的,哪個是我的。你隻能找人做光譜分析,或者通過燃燒辨別味道,所以都給你吧’,我問他‘如果我也懶得找人做鑒定呢?你全給了我,拿什麽送你的小女友’,他很隨意地回複我‘我已經知道怎麽仿造了,再做一個唄’,聽完他的話,我笑得一夜沒合眼……這是人才呐,不,這是天才啊!老天開了眼啊,讓我遇見這樣一個天才!”
光哥站了起來,“所以我打算幹什麽,你們應該明白了……他將改變我的命運,不,是改變咱們所有人的命運……等咱們飛黃騰達的時候,你們還想守著這個鬼地方嗎?”
聞言,老二和老三同時站起來,“老大,我們也跟著你幹!”
光哥看向老四,“你呢?”
“我早發現他與這些工人不同,是本質上的不同,他的的確確是個天才,”老四說到這裏,卻歎了一口氣,“可這樣的天才,我們駕馭得了嗎?他還年輕,現在走投無路才寄予我們的籬下,待他翅膀硬了,我們還留得住嗎?如果這個買賣我們真的操辦起來,而有一天,他卻人各有誌,如果到了這個時候,咱們不會人財兩空嗎?”
此時,光哥點上一根香煙,深深吸了一口,“老四啊,你認為他能從我掌心之中逃脫嗎?”
此言一出,眾兄弟皆感受到了壓迫,同時,也體會到了光哥的深謀遠慮——他們兄弟幾個跟隨光哥如此之久,之所以能有今天,全靠光哥的手段。哪怕晨子風那個小子再聰明,單從玩人的方麵,他跟光哥相比,實在太年輕了。
老五向光哥懇求,“老大,我還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
“晨子風對咱有用,許詩雅那個臭丫頭就無關緊要了吧,她紮了我一刀,我真的是咽不下口氣。我老五在這片兒也算個人物,被一個丫頭片子紮了,到現在連個屁都不敢放!老大,我老五好歹也得見人吧。當初你攔著我們,不讓我們報複她,現在咱們明確了,隻有晨子風對咱們有價值,那個丫頭片子毫無用處,你留給我吧。”
光哥忽然憤怒了,“誰說沒有用處!今天我再重申一遍,誰也不準動許詩雅一根汗毛!你們聽見了沒有?”
所有人點頭,唯獨老五不動聲色。
“我們目前能留住晨子風,正是因為許詩雅的存在,這點你們還不明白嗎?現在正是需要晨子風的關鍵時刻,你們給許詩雅動了,晨子風還能死心塌地跟著我?”
此言一出,辦公室裏啞卻無言。
光哥緩緩低下了頭,“我不讓你們碰許詩雅,還有一個原因。”
老二問道,“什麽原因?”
光哥歎了一口氣,“你們隻知道晨子風帶著許詩雅私奔,你們卻不知兩小無猜的背後,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爾虞我詐。”
眾人費解。
“有錢人的世界,他們的子女不過是他們獲利的工具……今天再與你們分享一件事,許詩雅那個丫頭是有來頭的,她是育晨中學校長的獨生女,而且,正受林濤的保護。”
兄弟五人同時驚詫。
“晨子風和許詩雅來這裏的第二天,林濤的下屬便找上了我,她給我帶來林濤的口信。”
老二問,“什麽口信?”
“許詩雅平安,你平安,許詩雅出事,你陪葬!”
老三問,“林濤為什麽要保護許詩雅?難道他們是親戚?”
老二提出質疑,“他們怎麽能是親戚關係?如果林濤真想保護這個丫頭,他可以輕而易舉將她解救出來,然後交給她的校長父親。”
老三點點頭,“你說得有些道理。”
“如果林濤不想參與其中,林濤完全可以把許詩雅的所在地透露給她的父親,讓她的父親自己來處理,或者,林濤幹脆置之不理,”老二又看向光哥,“而林濤為什麽留下這樣的口信給你?”
“我哪裏知道,當我得知許詩雅的身份時,就已經糊塗了。”
老五緊握著拳頭,“老大,你怎麽知道捎口信的人是林濤的人。”
光哥斜瞥老五一眼,“是誰我不能說,說了怕害了你,你明白一點就夠了,既然是林濤派的人,他首先讓我確信,他派的人說的話,那就是他的話。”
老四問向光哥,“我不太明白,林濤這麽大一個人物,怎麽和這兩個小屁孩的私奔扯上了關係?”
“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咱們不是那個世界裏的人,如何明白那個世界裏的事?你們隻需要明白一點,如果說晨子風是我們通往那個世界裏的車,那麽許詩雅就是上車的鑰匙,你們所有人必須明白這點。”
聞言,老五起身離開。
光哥望著老五離去的背影,大喊,“老五,你去哪?”
“天太熱了,整瓶啤酒喝喝。”
光哥向老六命令道,“你給我看著他,他如果做出什麽傻事,咱們這裏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要跟著他陪葬!”
老六得令後,立刻追向老五。
老四說,“老大啊,我還是覺得咱們應該離晨子風遠點,這兩個孩子所牽扯的東西,不是咱們所能駕馭的……別到了最後,咱們什麽便宜也沒撈到,反倒惹火上身。”
光哥望著車間角落裏堆成山的塑料產品,眼神中閃過一絲鄙夷,他雙手忽然發力,將這兩隻手鐲狠狠攥於掌心之中,“人可以走回頭路,因為那裏有路可走。而人如果想望前走,往上走,走上山峰,茫然一片的草叢裏總會有死路,我們要麽無路可走,要麽另辟蹊徑。在走向山峰的路上,我們沒有回頭路,我們隻能往前走,睜大眼睛往前走,小心翼翼走好每一步。”
……
作坊附近的小商店。
老五和老六坐在商店的門口,邊喝著啤酒,邊訴說心裏的苦悶。
聊到痛處,老五跟老六碰了一瓶,“老六啊,全在酒裏,幹了!”
老五不等老六開口,高高舉起酒瓶,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裏灌。
老六拿起剛起開的啤酒,遲疑一下,他自知自己不比老五酒量好,但今天的老五確實鬱悶,為了陪好兄弟,自己不得不豁出去了。
老六極力按壓肚子裏東西往嗓子眼反的勁,再度幹了瓶裏的啤酒。
老六剛放下空酒瓶,又聽“砰”的一聲,老五又給他開了一瓶。
“老六,咱們再碰一瓶。”
老六打了個酒嗝,“五哥,緩緩,緩緩。”老六接過老五遞來的酒,放在地上。
“你吃點東西再喝。”老五翻了翻麵前堆成山的零食,居然全是空袋子,老五衝著商店裏喊,“張瘸子,出來。”
一個瘦弱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瘦弱的男人滿臉堆笑地說,“五哥,啥事啊?”
“啥事,我找你個瘸子能有啥事,過來陪五哥喝酒。”
瘦弱的男人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不敢不敢……”
瘦弱的男人發現眼下堆成山的零食包裝袋和滿地的空酒瓶,關問道,“零食和酒不夠,我去裏麵再拿些過來。”
老五點了點頭,“明白人。”
店主點頭哈腰離去的時候,老五又叫住了他,“等一下。”
“五哥還有什麽吩咐?”
“女魔頭是不是每天都來你們家買零食?”
“是的是的。”
“她今天來過了嗎?”
“還沒來。”
“她平時買什麽?”
“零食啊,小姑娘哪有不愛吃零食的。”
“廢話!我當然知道是零食,我是問你,她平時最愛吃的是什麽,最常買的是什麽?”
“最愛吃……”店主回憶半天,也沒有想出許詩雅的最愛。
老五有些不耐煩了,“她最喜歡吃番茄味的薯片,還是最貴的桶裝。”
“對對對,她愛吃桶裝的番茄味的薯片。”
“你天天賣她東西,還沒有我清楚?”
“我記性不好,沒有您記性好。”
老五踹了瘸子店主一腳,“去你娘的!你什麽意思?我一個大老爺們,去記一個丫頭片子愛吃什麽樣的零食?你啥意思吧?”
“我錯了五哥,我口誤口誤。”
“你把女魔頭常買的零食拿過來,全部拿過來!尤其是桶裝番茄味的薯片!”
待店主離開後,老六開口了,“五哥,咱們喝酒的時候可是說好的,不再碰許詩雅了。”
“我碰她了嗎?碰了她嗎!你們不讓我碰她,行,我不碰她!我把她最愛吃的零食吃光,這也不行嗎?”
老六忍俊不禁笑出了聲,“這個行,這個行,這才是真男人對女孩的報複,哈哈哈哈……”
“你們想多了,我一個大老爺們,能和一個丫頭片子計較?”說話間,老五又起開了一瓶啤酒。
“我們確實想多了,我們誤會你了。”
“老六,幹完這瓶酒,我和她的事就翻篇。”
老六高高舉起酒瓶,“行,幹了這瓶,咱們和她的事就翻篇,來!”
“來!”
兩人吹完整瓶啤酒,膀胱之急的老六忽然說,“你太能憋了,我看你這肚子能裝下兩箱啤酒,我憋不過你,我得找個旮旯尿泡尿。”
“去吧。”
商店內,店主媳婦撒潑道,“你瘋了嗎?全拿給他,這日子還過不過啦。”
店主滿麵愁容,“他怎麽說就怎麽辦吧,趕緊給這個瘟神請走吧。”
店主將手裏的空袋子遞給媳婦,“你還磨蹭什麽,趕緊裝啊,咱家桶裝的薯片隻有番茄味的?”
“桶裝的隻有番茄味的,這奢侈品在這周圍,隻有那個小姑娘吃得起,她愛吃番茄味的,別的口味我也沒上貨。”
“你統統裝進去。”
店主媳婦極不情願地接過袋子,“真是個瘟神,天殺的瘟神!得了艾滋,趕緊死了得了,禍害人的玩意!”
“小點聲,你還嫌麻煩不夠多嗎?”
店主拎著兩大袋子零食,來到老五麵前,“五哥,您看夠嗎?”
“女魔頭愛吃的零食全在這裏?”
“全在這裏,包括桶裝薯片。”
“你走吧,我有事要和老六商議,你和你媳婦躲遠點。”
“好的好的。”
老五望了望空寥的四周,向後瞅了瞅空無一人的商店,於是,他從褲兜裏掏出一根針管,拔出針帽,熟練地紮進自己的手臂,從長期注射毒品的針孔中抽出小半管血。
老五拿起一盒薯片,對比著包裝的顏色和針管裏血液的顏色,老五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這個人說話算數,我答應他們不碰你,我絕對不會碰你……可是,他們沒有說過不讓你嚐嚐我為你流的血。”
說完,他一針紮進包裝盒內。
完事後,老五小心翼翼地將這盒做過手腳的薯片與其它零食分開放置,他又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等待女魔頭的到來。
方便回來的老六坐在原來的位置,“五哥,你今天又給我灌多了。”
“吐啦?”
“吐啦,胃都吐空了。”
老六隨手拿起這盒最顯眼的薯片,正要拆開包裝的時候,老五立即製止了他,“吐完後吃薯片刺激胃。”
老五打開一包酒鬼花生遞給老六,“吃點花生養養胃。”
“都不知道活到哪天的人還養什麽胃?我現在想吃什麽吃什麽,我現在想吃薯片,我就吃。”
老五見老六執意要打開這盒薯片,情急之下,他急中生智,“老五啊,女魔頭最愛吃這種薯片,我們是不是應該給她留一盒啊。”
“哎呦喂,我特麽是不是喝多了,聽錯了吧?我所認識的五哥,竟然為一個丫頭片子著想!”
老五勉強地笑著,“沒有沒有,我是擔心咱倆把女魔頭愛吃的零食都吃光了,待會她過來,啥也沒有,又找咱倆麻煩。”
“有道理。”老六衝著商店裏麵喊,“瘸子,出來。”
過了片刻,店主乖乖出現在他們麵前,“六哥,啥事?”
老六將這盒薯片遞給了店主,“你把這盒薯片拿走,給女魔頭留著。”
店主接過薯片,應了一聲,“好的,六哥。”
“瘸子等會兒,你把這些零食都拿回去,都給女魔頭留著。”
老五聽聞,立即奪下老六手裏的零食,“老六啊,這麽多零食,她吃不完啊。”
“吃不完明天吃唄。”
“你說,女魔頭整天遊手好閑的,你留給她這麽一大包零食,還不得全吃光啊!她現在還小,零食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聞言,老六開懷大笑,“我的五哥啊,你咋變了個人呢?我快認不出你了!看來這頓酒真是沒白喝,地方雖然破了點,但跟你喝酒,無論在哪喝都敞亮。”
老六拿起酒瓶,“來,今天兄弟舍命陪到底!”
老五舉起酒瓶,一邊與老六喝著酒,一邊示意手裏捧著薯片的瘸子離開。
兩人吃著喝著,不知不覺中,天色變了暗。
老五對醉得連口齒都不利索的老六說,“女魔頭今天還能過來嗎?”
老六結巴地說,“現在到了晚飯點,估計……估計夠嗆,聽說晨子風今天……出了遠門,她會不會……會不會找晨子風去了。”
“晨子風向來獨來獨往,他想去什麽地方,女魔頭不可能知道的。”
“人倆是小兩口,哪有……哪有什麽秘密。”
老五反問,“不對吧,他倆關係有這麽好?”
老六也反問,“他倆住在一起,關係……關係能不好嗎?”
“老六啊,你沒發現晨子風經常發呆嗎?”
“發呆很正常啊,年輕人喜歡一個女孩不……不經常發呆嗎?”
“不對,他的呆滯不是喜歡一個人的呆滯,喜歡一個人的呆滯是釋放心裏的激情、放大身體的感官,開心地發呆………他發呆的時候,好像在壓縮自己的感情,把壓縮的感情凝聚在某一個點上,憂鬱地發呆。”
說到這裏,老五獨飲一口酒,“他遇事表現得麵不改色,可是他還是年輕啊。”
老六抬起沉重的腦袋,瞪大迷蒙的眼睛,“你意思……你意思晨子風不喜歡女魔頭?”
“晨子風平時看女魔頭的眼神,根本不是男女朋友之間的眼神,即便臉上堆滿了強顏歡笑,他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他。”
“你說得太……太玄乎了。”
“我從來沒跟你們提過,我是怎麽被女魔頭捅的,現在我講給你聽,你聽聽什麽才叫做玄乎!”
老六好奇,“你說。”
“女魔頭剛來到這裏,我就對她產生了些好奇……”
老六突然打斷了他,“什麽好奇,你是想……想圖謀不軌吧。”
“你別打斷我,聽我說完,其實我隻是在觀察他們,通過那段時間的觀察,我發現了一個我無法理解的問題。”
“什麽問題?”
“女魔頭是個處女。”
“處女?不可能!”
“白天的時候,女魔頭每次洗衣服、洗床單,每次晾衣服、晾床單,我都在角落裏看著,我從來沒見過她用過的床單有過血色。晚上的時候,他倆睡覺總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你說,一對年輕的男女同居在一個屋簷下,同睡在一張床上,夜深人靜,幹柴遇到烈火,他倆不得是‘哼哈二將’嗎?怎麽會如此平靜?”
“所以你……”
“所以我猜測,晨子風可能陽痿。得出這個結論,我趁著晨子風做工的時候,單獨找了她,我問她‘你家那小子這麽年輕就陽痿了,你以後的日子得多寂寞啊!哥哥我行,要不你試試’,女魔頭二話沒說,一刀刺向了我,我沒有任何準備……當時,我還聽見她變態般的笑聲,她說‘我家男人可不是陽痿,他與你們這些殘渣敗類不一樣’。”
“如果晨子風不是陽痿,那他是不是……是不是傻啊!嘴邊的肉都不吃?”
“他不是傻,是太聰明了,他打心裏不喜歡女魔頭,所以他沒有必要惹上麻煩……要我猜測,他非但不喜歡女魔頭,他的心應該另有所屬。”
老六聽聞,腦子裏忽然燃起一股興致,這股興致衝破了他沉重的醉意,“也就是說,女魔頭被他玩了!不是那個‘玩’,準確地說,女魔頭被他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天天麵對這麽漂亮的一個丫頭,他連碰都不想碰,”老五緊接著諷刺,“夜夜與不喜歡的女孩同睡在一張床上,什麽也不幹,他真是一個正經的小子啊。”
“要不咱哪天給晨子風下點藥,看他還假正經!”
聽聞老六的話,老五想起瘸子拿走的薯片,如果女魔頭吃掉這盒薯片,晨子風再和她發生性關係,這一下子便可以除掉兩個眼中釘,老五瞪大了眼睛,“行,我看行。”
老五忍不住心裏的得意,大笑而道,“你的主意真不錯,咱們啥時候動手?”
老五話音剛落,一個鶯啼般的叫喊自他們身後響起,“你們敢!你們兩個小籠包,又想挨刀子了嗎?”
……
平靜的海麵忽然刮起一陣詭異的風,吹動了他頭上的帽子,吹散了她的長發。
她說,“你們兄弟的確經曆了很多同齡人未曾經曆的磨難,你們有很多想法、很多偏見,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們想的那樣複雜。”
“不要憤世嫉俗了,成人的感情可能建立在金錢之上,兩小無猜的感情,與家裏有錢沒錢有什麽關係?愛就大聲說出來,恨就大聲講出來,敢愛敢恨不正是我和小雪的天真無邪!”
“不要以為隻有許詩雅值得同情,我們姐妹付出的代價隻比她多,不比她少!以後,少用你那套窮酸的理論,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棒子打死過得比你好的人。”
他回複,“我原以為我的周圍隻有許詩雅單純,原來你們也很單純啊。”
“又用這個語氣嘲諷我們,我真討厭你這個語氣。”
“你們的感情也摻雜了別的東西,你們用什麽樣的感情對待我,我就用什麽樣的語氣回複你,有問題嗎?”
“沒想到在你心裏,我們姐妹對你們兄弟的感情竟然和別的東西掛鉤了,晨子山我告訴你,我可以容忍你嘲諷我們姐妹傻,但絕不允許你汙蔑我們別有用意!”
“如果是這樣的話,有一件事我真弄不明白了,你幫我分析分析。”
“你說。”
“我們晨家和你們林家八竿子打不到一撇子,你們的父親為何如此關照我們?當初我們兄弟都要被校長開除,你們僅僅向他打了一通電話,就這一通電話,他便應允你們保下了我,你不覺得滑稽嗎?哪怕是女兒們提出的請求,哪怕他再溺愛你們,這種涉及自己的女兒與男孩之間的事,他總得詳細過問吧,他作為一個父親,心真的那麽大?天真爛漫的你,難道沒有想過,他如此痛快地答應你們的請求,就沒有自身的利益嗎?還是說,你們父女早已串通一氣了。”
她不屑一顧,“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
“不愧是大學畢業的品學兼優的高材生,和我這個打工仔是不一樣,罵人都罵得這麽有水準。”
“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說我們別有用意,你有證據嗎?”
“我當然沒有證據,你父親那麽謹慎的一個人,怎麽會留下證據。”
“說別的沒有用,沒有證據就是汙蔑。”
他沉默一陣子,忽然想起了什麽,他輕蔑地笑說,“我雖沒有證據,但我有證人啊。”
“證人?你的證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