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南島朝向大陸的岸邊。


  蒼白無力的她依偎在他的懷裏,她抬起纖細的手撫摸著他的臉,“我一直不敢摸你的臉,心裏總是害怕認錯人,我怕會很尷尬,現在我不怕了。”


  “心裏越是害怕,越是容易認錯,隻有伸手去觸碰,才能明白我們的不同。”


  她輕撫他的臉,“你的臉好粗糙啊,我好像感受到你經曆過的艱辛……我似乎體會到了,你這一生的經曆,與子風相比是多麽的不同啊。”


  他閉上眼睛,沉醉在她的愛撫。


  “謝謝你。”


  他勉強擠出一些笑容,“傻瓜啊,你謝我幹什麽呀。”


  “晨子山,真得謝謝你,謝謝你陪我走完這一程。”


  她努力睜大眼睛,渴望在臨死之前銘記麵前這個男人,祈求自己在下一個世界裏不會認錯人,並且一定要先遇到這個男人,好好愛他,好好擁有他,“我是不是有點自私啊,明知道自己活不長,還硬拉著你陪我……等我走了以後,你和小雪要好好的,你懂我意思嗎?過去了讓它過去吧,珍惜眼前人。”


  他沒有言語,隻是將她慘白冰涼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胸口。


  “子山,答應我。”


  他眼睛含著淚,嘴上咬著唇,輕輕點了點頭。


  “你的胸口好燙啊,是我的手太涼嗎?”


  他摸了下她的額頭,刺骨的寒意好似觸了冰一樣,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殆盡,於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摟緊她,生怕自己力量不夠,從死神手裏搶奪不走她,“不是不是,是我的胸口太燙了。”


  他說完,他發現她在笑,而自己的眼淚卻不受控製地淌了下來。


  她深情地望著他,努力抬起手,“子山,不要為我難過,你忘啦,我叫小雨,”她擦掉劃落在他頦下的那滴淚,“就好像是天空中飄落的雪,快樂的且是短暫的,溫暖在被你捧著的手心裏,化作了重生的眼淚,重生的雨!”


  “雪融化了,化作了重生的眼淚,重生的雨。”他重複著這句話,故而體會到它的含義,“我想告訴你,我不是……”


  他說到這裏,又搖搖頭。


  他心想,還是算了吧,到了這個時候,讓她帶著快樂走,總比帶著真相走要好得多。


  “你想告訴我什麽?”


  “我想告訴你,我不是……難過,能送你最後一程,我很開心,至少不會留下什麽遺憾。”


  “你能這麽說,我也滿足了。”


  她閉上眼睛,沉思了片刻,沒過多久,她緩緩打開眼睛,望向大海的盡頭,“子山,把我撒在那裏吧。”


  “哪裏?”


  “對麵那片海啊。”


  “難道你不想把‘自己’交給她麽,她可是你家人啊。”


  “如果把我的骨灰交給她,她會很難受的……你別忘了,我和她可是雙胞胎姐妹啊……如果她換作是我的話,她也會這麽選擇的。”


  她緩慢地說著,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甚至連睜開都要用盡生命的餘力,“還是別讓她看見了,把我交給大海吧。”


  她實在無力抗拒沉重的睡意,可心裏卻覺得,這塵世間的一切才是一場夢,現在到了該結束它的時候。


  “子山,我好想睡上一覺,再見了子山,以後……以後你一定要和小雪好好的,知道嗎,以後是要和小雪好好的……我們像是在一場霧裏相識,霧裏看花,終隔一層。”


  她鬆開手的時候,他臉上並沒有顯露出難以割舍的痛苦,他平靜地盯著大海,嘴上輕語,“請原諒我的欺騙,原諒我無法答應你臨終的請求。你把自己交給大海,那個地方你也不會孤單,再次見到你,你一定會明白的。”


  淹沒進大海的他回想著與她在一起的最後時光,他打開沉重的眼皮說了句,“對不起……”


  話剛說出口,一口海水嗆進了他的五髒六腑,他狂亂掙紮試圖擺脫這種極度痛苦的窒息,無濟於事的掙紮隻能加速耗盡他的生命。


  當生命隻剩下最後的氣力,全身抽搐的他還在堅持說出那句,一直想對她講卻無法開口的言語,“對不起……陪你走完最後一程的我……愛的人……並不是你……”


  無人聆聽的遺言,徹底埋葬在大海之中。


  ……


  他來到海邊,本以為能找到他的足跡,當他看見被海浪一遍一遍洗禮過的沙灘時,才開始覺得自己天真了。


  他看見一頂熟悉的帽子漂向自己,立刻跑過去拾起它。


  他抬頭望向廣袤無垠的大海——既然這頂帽子漂在此處,那麽他選擇的位置應該不會很遠,那麽她的骨灰也應該撒在附近。


  他對自己說,“陪她走這條路的人應該是我,不該是他。”


  他拍淨粘在帽子上的海沙,摘下自己的和它比了比,這兩頂濕透的帽子幾乎一模一樣,僅憑肉眼完全分辨不出。


  如果硬要說出個區別,隻不過是一頂沾染著雨水,一頂是海水。


  他最後默認自己的猜測,“既然找不到他的足跡,我應該找到了他死去的地方。”


  ……


  剛才的狂風驟雨已經平息,隻剩下海風和海浪席卷著沙灘。


  他踩在沙灘上,在海風與海浪的節奏中,他聽見了腳踩海沙所發出的沙沙聲,他知道是她。


  “你來這裏做什麽?”他背對著她說道,手裏悄悄將兩頂帽子合在一起。


  “和你一樣。”


  “你是來送晨子山的。”


  “他倆……都是我愛的人。”


  他不受控製地笑出了聲,他轉過身來,當看到她的時候,臉上的笑容突然僵硬住了。


  他驚詫,一向整潔的她怎會如此狼狽不堪——她外麵披了一件大衣,裏麵濕透的睡衣粘在皮肉上,齊腰的秀發被大雨淋得擰成一大股,蒼白的容顏也毫無生氣,海風還在拚命吹打著凍得直打哆嗦的身子。


  她的樣子可憐至極,可他沒有絲毫的憐憫,“別說最後一麵,你連她的骨灰都沒看見,還說愛你的姐姐?這話擱在過去我可能相信,現在說出來真有點可笑。”


  她打了幾個噴嚏,有氣無力地說,“於此懺悔的……是兩個罪孽同樣深重的人,一定要分出個孰輕孰重嗎?”


  他本想把所有的怒火、所有的過錯全部發泄到她的身上,但是這句話令他無言以對,“也許罪魁禍首的人並不是我們。”


  “那會是誰?”


  他指著頭上的陰霾,“是上蒼。”


  “上蒼降臨了磨難,而拋棄他們的人,卻是……”


  他知道她所指的人是誰,可他沒有接下她未完的話,有些時候心裏雖然默認了,嘴上承認卻是很難的事。


  他扭頭看向她,他發現,她隻是呆滯望著海,黯淡的眼瞳如同死水般寂靜和深邃,蒼白的麵容沒有任何表情,哆嗦的身子也停止了顫抖,海風刮在臉上好似刀子一樣切割著她細嫩的肌膚,她卻不為所動,他甚至察覺不到她的呼吸,她很平靜,如同死人般的平靜。


  他平生裏第一次見到如此淒慘的她,他在想,也許她正想象著他的死亡場景,或者她正掙紮在痛苦的邊緣,一碰即碎。


  她的樣子他再也沒法麵對,於是轉身朝向大海,海風隨即迎麵襲來,他猛吸了口空氣,清鮮的涼意瞬間驅散內心中的陰霾,很爽快,但在呼氣的時候有一股難以莫名的壓抑湧上心頭。


  “這種空落落的感覺挺奇怪的,他們活著時候給我們帶來快樂和傷悲,走了也帶走了快樂,隻留下傷悲。”


  “是空曠,我們之前都有過類似體會,但不會像現在這樣深刻,”她眺望向遠方,空洞的眼瞳裏充斥著死寂的漆黑,她緩慢自語道,“若即若離… …漸行漸遠… …此生此世… …無依無靠。”


  “不覺得他們很不負責任麽。”


  “你還是不明白,此刻不覺得他們很有勇氣麽。”


  “看來你是明白了。”他諷刺道。


  見她無言,他繼續說,“至少留下個遺體吧,至少讓我們給他們建個墓碑吧,交給了大海,”他苦笑,“他們的忌日讓我們去哪裏祭奠?”


  “這裏。”


  “他們早被大海卷走了,我們還來這裏做什麽。”


  “與其說祭奠他們,倒不如說是我們在祭奠自己,他們的在天之靈,不會因為世間的你的任何作為而得到任何改變,他們已經得到想要的,所以選擇安然離去。隻不過,我們自以為是的思念,誤以為是他們臨走的留念。我們於此祭奠的不是他們的靈魂,而是守候自己那顆落寞和不甘的心。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這裏是他們的選擇,我們應該尊重他們的選擇。”


  他冷笑,“哼,不甘的心。”


  她反問,“難道你沒有不甘嗎?”


  他笑而不答。


  她的神情忽然嚴肅起來,向他追問道,“現在應該叫你晨子風,對吧。”


  他收回了笑,“看來你終於知道我是誰了。”


  “晨子風,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和他之間是誰提出來交換的?”


  “他已經走了,過去的事還有必要再提起麽。”


  “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是他提出來的,就說明他……”


  她話沒講完,他怨怒地打斷了她,“說明他不愛你!是他提出來的,全部都是他!”


  “全部都是他?我就不明白了。”


  “你想完全搞清楚,說來可就長了。”


  “我現在一無所有,隻剩下時間,你大可細說。”


  “一開始的時候,他是因為嫉妒。”


  他抬起頭,望向他離去的方向,過了片刻,他緩緩說道,“記不記得你們轉學的那天,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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