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沒有繁星的夜黑得幹淨徹底,好似一麵鋪天的漆黑大幕籠罩了整個世界。


  廣袤無垠的海麵也是烏黑一片,從海灘邊難以望見大海深處的海況,唯有岸邊響起的海浪在告訴站在岸邊的人,遠方的大海此刻狂躁不安。


  不動聲色的岸邊人站在礁石之上,漆黑的夜色看不清衣著和樣貌,隻有隱約的輪廓能夠將他辨認。


  他孤立在這樣的夜裏,倒顯得格外安寧。


  他仰望這樣的夜色許久,脖子也有了些酸痛,而他的思緒完全陷入夜幕背後的虛幻。


  也許是沒有星辰閃耀的夜幕賦予了他更多的惆悵,也許是深邃不見底的黑暗喚醒了他對悲傷的渴望,這些感觸使他忘忽脖子上的酸痛,甚至讓他忽視了打在腳下礁石的湧浪。


  他朝著夜空緩緩伸出手,開始有了這麽一種感覺——夜幕背後的外太空似乎與這個世界已沒有了隔膜,或許是錯覺,但這種舉手可觸的感覺對他而言卻很真實。


  他凝望在夜空的腳下,置身於它的心底,漸漸忘卻自己身處在何處的世界。


  沒有城市的燈火在附近照耀,沒有璀璨的繁星在上空閃爍,他的周遭世界沒有任何光亮能夠指引他找尋歸回這個世界的路。


  海浪從遠處湧來,發出“嘩嘩”的響聲,立在礁石之上的他眺望向海的盡頭,夜晚的海麵如天上的夜一樣漆黑,他分不清哪裏是海麵,哪裏是夜空。


  他想把海與夜空的那道交界線分辨出來,他專注很久,才隱約察覺到那道邊界。


  他望著空曠無際的黑暗,嘴上默默自語,“你知道嗎,其實結局從開始追求的那一刻就已經有了,不需要達到什麽終點才能明了。遙遠的海天交際是這個世界的終點,是連接你那個世界的邊界,它的路途雖然遙遠,終點不正因遙遠未知才值得走下去嗎?”


  起風了,風來自海的遠方,掠過的海麵掀起狂亂的波紋,緊接著打在他的臉上,亂了他的頭發,他拿出背包裏的帽子扣在頭上,以遮擋迎麵而來的海風。


  大海越加地洶湧,一個帶著呼嘯的海浪朝著海灘的方向席卷而來,最後抨擊在他腳下的礁石,飛濺的浪花打了他一身。


  他掃了一眼已經濕透的前身,歎了口氣,“暴風雨前的平靜也隻有片刻啊。”


  說完,他索性蹦入海中,海水瞬間淹沒過了大腿,刺骨的冰涼讓他打個冷戰。


  他踩著柔滑的海泥,緩慢地打開雙臂,放緩呼吸全身心感受著撲麵而來的涼爽海風,細細品味這股清新凜冽的味道。


  源自遠方的海浪不肯停歇地衝擊著海灘,並隨著他的呼吸潮起潮又落。


  潮來時,海浪淹沒了他的胸口,退去時,卻想將他陷入海泥之中的雙腳連根拔起,一同帶回大海的深處。而他的雙腳牢牢紮在海泥裏,頑強地抵抗著這股難以抗拒的力量。


  死亡,就在一個念頭之間,如果有一絲放棄的想法,身子稍微有一絲的鬆懈,他的生命便任由大海宰割。


  他知道大海在催促自己,可停留於此並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有未完成的心事。


  他吃力地打開背包,從裏麵掏出一個骨灰壇,他轉頭回望,從背後的那片平坦的陸地上,隱約看到了一棟別墅。


  別墅孤立建在那裏,裏麵沒有發出任何光亮,周圍也是茫茫一片漆黑。


  沒過多久,一道閃電突然從別墅上空劈下,別墅瞬間被照得慘白,給人陰森的感覺,好似雷光之下突現了一座凶宅。


  看到這裏,他對捧在手裏的骨灰壇說,“看完這最後一眼,咱們也該上路了。”


  說完,他將壇子裏的骨灰撒向大海。


  ……


  別墅的門被他推開,從大廳裏射出的光亮劃破漆黑的夜晚,同時照映出他的健壯身影。


  “走,都給我走,通通都離開我!”


  他沒有理會背後傳來的嗬斥,輕輕合上門,另一隻手拎著一個背包,緩慢走下台階。


  沒等他下完台階,別墅的門再度被打開,一位和他年紀相仿的美貌女孩從屋內衝了出來,從後麵緊緊抱住他,“晨子山別走,求求你別走,留在這裏陪我,至少過了今晚,好嗎?”


  “我理解你,咱們都一樣。”他試圖從她的環抱中抽身,努力抽動幾次,卻成為徒勞的嚐試。


  “既然我們都一樣,你留在這裏,我們彼此撫慰傷痛,傷口愈合得不是更快麽?”


  他感受到她柔軟的酥胸緊貼著自己後背,美妙的感覺讓他意識到,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睡衣。


  他低頭看了眼環抱於胸前的手臂,沒想到這雙白皙纖細的手臂,竟鎖得自己有些無法喘息。


  “因為我們的相識,咱倆已經失去最重要的人,今後各走各的路吧。”


  楚楚憐人的她扇動著沾染淚水的睫毛,“不要拋下我一個人,求你了,不要拋下我。”


  她的俏臉貼緊他的臂膀,盡情沉溺在這厚實的肩膀之上。


  “該走的人遲早要走,想留的人永遠留不住,我們自以為看穿命運的歸屬,這樣的我們一直被冥冥之中的定數所愚弄。”


  一陣海風襲來,打在他的臉上,吹散了他的頭發,“既然留不住,為什麽不能讓他們隨風而去?散了啊,都散了啊,小雪,為自己的後半生考慮,我們也散了吧。”


  “不!他們可以像風一樣,來了又要離去,可以像雨一樣,活著又將蒸發,但晨子山,你不可以,你懂嗎?你不可以!”


  眼淚從這雙緊閉的眼睛流淌出來,順著俏美的臉頰打濕了他的臂膀,“山站在這裏,就要守護在我的身旁,山是不會離開的,除非海枯石爛,除非山崩地裂!”


  “晨子山你說過,你愛我,隻愛我,你說過,山留不住雨的腳步,隻有雪可以停留,隻有它們才能生死相守……因為風和雨的不肯停留,他們才能活著,如果他們停下腳步,那便是死了!

  “但我們不一樣,我們可以停留,我們永遠留在這裏、活在這裏,最後也隻有我們才能在一起。”


  她歇斯底裏的告白之後,他沒有表露憐憫的神色,反而咬緊了牙關,攥緊了拳頭,此刻的他仿佛感受到了恨。


  片刻過後,他歎了口氣,接著大笑起來,如此真摯表白的氣氛中,如此黑漆的夜裏,他的笑聲聽起來異常詭異,“哈哈哈哈……我哥哥和你許諾過這樣的誓言?你確定他是對你說的?”


  她驚詫地抬起頭,放下了緊緊環抱他的手,“你哥哥?你在胡說些什麽!”


  失去她的束縛,他輕鬆喘了口氣,順便活動一下酸疼的臂膀,“下雨了,”他擦抹掉滴落在脖頸的雨水,然後拉開背包的拉鏈,從裏麵掏出一頂帽子,“需要它來遮雨。”


  當看到這頂帽子被自己心上人拿出來的時候,瞪大雙眼的她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幕。


  她顫抖地抬起手,指向他頭上的帽子,張口結舌地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嘴裏卻吐不出一個字。


  他翻開手掌,凝視向泛著橘黃色光暈的雨珠,“小雨常說,從天而降的每一滴雨,在回歸於塵世之前,要曆經一路悲涼。它們哀歎於大起大落,疲憊在無依無靠。”


  他長歎一口氣,自語著,“小雨小雨老天賜予你的小雨,小雨小雨老天賜予我的小雨,小雨小雨老天賜予你的小雨,小雨小雨老天賜予我的小雨。”


  巨龍一般的紫色電閃瞬間劃破陰暗的蒼穹,照亮了男子嘴角上的一抹苦笑,同時也照亮女孩臉上的呆滯。


  幾乎把天空劈裂般的雷鳴震撼著他們的耳膜,也震撼著他們的思緒。


  他仰望一眼瞬息萬變的夜空,壓低頭上的帽子,他走離別墅的時候,嘴裏仍不斷重複著,“小雨小雨老天賜予你的小雨,小雨小雨老天賜予我的小雨……”


  暴雨突兀而至,瞬間澆透了僅穿著單薄睡衣的她,刺骨的涼意讓她在迷蒙之中有了一絲清醒,她指著他的背影怒喊,“你給我回來,你到底是誰!這頂帽子為什麽又落在你的手上?”


  他回頭譏笑道,“有時候愛,會讓人分不清愛的人是誰,可是恨,永遠不會讓你犯這種錯誤。”


  她拚命搖著頭,“子山不會用這樣的語氣,更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到底是誰?”


  “命運把我們四個糾纏一起,又將我們生死相離,”他摸了摸濕透的帽子,“這帽子是她送給晨子山的,她說它能把我們四個區分開……單憑一頂帽子能把咱們這兩對恩怨糾纏的雙胞胎給區分開?區區一頂帽子能違背上蒼的安排?她雖然很聰明,有時候也挺天真的。”


  “這頂帽子是她送給子山的,但最後它明明落在晨子風的手裏。”


  說到這裏,她睜大了雙瞳,“你果然是晨子風!”


  她緊盯著他的臉,渴望從這張充滿詭異的臉上得到否定的答案,但這張令她作惡的詭異笑容又在預示著,她得到的隻能是無法接受的真相。


  忽然間,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從心裏上升到嗓子,渴望從他嘴裏得到答案的她,又開始極度厭惡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


  她再也不想聽到他脫口而出的謊言,或者令自己倍受折磨的諷刺,“不可能,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她近似瘋狂地抓撓著被雨水打成結的頭發,因這混沌不清的思緒和不敢麵對的打擊而抓狂。


  她不肯停歇地重複著“不可能”這三個字,似乎在強迫自己不去接受難以承認的結局。


  “愛會讓你糊塗,但是恨,會讓你清醒,”他轉過身來,朝她鄙夷地笑道,“你雖然恨我,但你愛著晨子山啊,而現在的我,”他壓低帽簷以遮住自己的雙眼,“徹底沒了愛,所以我很清醒,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誰,而你,”他搖搖頭,“永遠不敢確定我是誰。”


  “你給我閉嘴!”


  “你一個人好好琢磨吧。”


  “我承認我是糊塗了,我承認我分不清你到底是誰,但我至少確定了,苟活的你是狼一般的心!”


  這句狠話止住他離去的腳步。


  “我雖然不明白這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確定,是你欺騙了我,欺騙了我們所有人。”她緩緩放下指著他的手,說話的語氣也變得低沉,“從頭到尾一定是你在我們中間作祟,自始至終都是你在捉弄我們,是你……”


  “哢嚓”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一道閃電從天劈下,照亮了她悲涼的麵目,“天啊,到底是我愛的人愚弄了我,還是我錯愛了人。”


  “愛的人逝去了,活著的人似乎成為了可憎之人,”他冷漠地看著她,“你說自己是被愛的人愚弄了,還是錯愛了人,看來已經知曉真相的你卻不甘願相信,你還是渴望此刻站在這裏的我,是你愛的晨子山。我和他私下裏已經做過交換,渴望得到完美結局的你在明白結局的真相之時,最先感受到的,應該是被欺騙的痛苦吧……最令你無法接受的,是晨子山選擇了死,他選擇死,說明在她走了以後,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人值得他留戀,而你的一廂情願他又何曾在乎過。你不僅是被愛的人愚弄了,也當真是錯愛了人啊。”


  他對近乎絕望的她繼續刺激道,“此刻愛恨交織的你,是否有一種愛恨難辨的感覺?”


  最後這句話讓她徹底崩潰了,她鬆軟的身子跪在潮濕冰涼的地上,高貴的頭顱也低垂了下去,擰成節的頭發不停滴落著雨水。


  “哢嚓”又是一聲雷鳴,她如同驚醒一般猛然高仰起頭,睜大猙獰的眼瞳,不顧暴雨的擊打,對著黑暗的蒼穹咆哮而道,“蒼天啊,劈死我吧,劈死我吧!瞧瞧我,瞧瞧我幹這些為了什麽啊?為了什麽啊!”


  ……


  他撒完壇子裏的骨灰,將空壇子也扔了出去。


  他拉下頭上的帽子遮住了雙眼,“咱們是從那裏來的,終將要回到那裏去。”


  說完,他抬起深陷在海泥中的腳,朝著大海的深處邁出一大步,整個人便從海麵之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色的爵士帽從他頭上脫離出來,與白色的骨灰壇子一並漂蕩在海麵之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