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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逃

  屋內燈火微黃, 屋外一身春寒。


  風乙立於院中, 抬頭望月, 一聲長歎,似要吐盡世間所有的悲哀。


  他年近百歲, 須發皆白, 都說人越老越曠達, 但是他卻是越老越護短, 誰叫他這輩子都在白發人送黑發。妻兒埋於馬蹄,大徒征戰沙場馬革裹屍, 如今二徒又麵臨英年早逝。


  他原想,或許西流能苟活到三十歲,娶個妻, 生個子,還能陪伴孩子數十年的光陰, 享受一番世俗之樂,未曾想到他如此癡頑。


  身後門開,發出輕微的聲響,風乙回頭, 見到來人轉身要入房內,擦身而過的瞬間,風乙輕歎一聲,“他活不過三十, 你若還有點心, 就別傷他。”


  三十?他生命最後的期限?她原以為他隻要不動手不衝破封印, 也許可以將這寒症壓製一生,原來失去了孤燃花,隻剩下這短短的一瞬……


  無疆仰天,忽覺人生苦短,可她這一生在殺戮中求生,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就算活得再長一點又有什麽意義呢?


  蘇冕說得對,她動搖了,手抖了,她已經無法成為一把好的刀了,可若不是一把刀,她又該是什麽呢,她要做些什麽呢,這天地間還有她的容身之地嗎?

  無疆孤身立於院中,像一支於風中無所依的竹,蕭蕭寒風吹動著如削的葉片,孤獨而迷茫。


  一個小小的腳步踏著石板,打破了院中的靜謐。


  一個身著紅色勁衣的小姑娘,手握一杆量身打造的紅纓槍,槍尖指天,她目光堅韌、腰杆筆直,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英氣,沒有人會想到,在幾個月前,她還隻是個穿著破爛衣服東遊西蕩的小乞丐。


  “小慈。”無疆沒想到他們今天會重逢。


  無疆記得分別那天,她對她說,“炊煙,我會好好學,我將來一定會變得很厲害,跟你一樣厲害。”她正走在自己堅持的道路上,但她不是她的榜樣。


  無疆下意識別開臉,小慈卻忽然衝上來抱住她,將頭埋在她的腰間,道:“炊煙。”聲音清脆柔軟,還是當初那個小姑娘。


  無疆兩隻手敞著,在空中頓了片刻,才落到了她的頭上,輕聲道:“小慈長高了。”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道:“我一直都想給你看看我新學的槍法,我問小武哥哥你去哪了,她說你回東朝了,他們說你東朝派來的殺手。”


  無疆眼角黯了一下:“他說的沒錯。”她放開她,轉身看向屋內,低聲道:“當初你問我是不是好人,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我不是。”


  “不,不是這樣的。”小慈拉著無疆的衣角,“炊煙不管是東朝殺手還是西疆人,在小慈心中都是個好人。”


  “那是你沒見我殺人的模樣。”


  “可是我見過你救人的模樣!”小慈眼角通紅,堅持道,“我偷你錢,你非但不怪我還出手幫我,就因為我的一句話,你就信我跑到城東破廟去救人,我在西宣大街上乞討了那麽長時間,從前沒人願意看我一眼聽我說話,在小慈心裏,炊煙姐姐就是好人,是整個西宣最好的人,你為什麽,為什麽非要說自己是個壞人呢?”


  “小慈一直以炊煙姐姐你為榜樣,希望能變得像你一樣厲害,能夠像你一樣鋤強扶弱,保護他人!”


  無疆看著這雙純潔堅定的眼睛,有一瞬間被裏麵的光彩迷住了,她俯下身,認真問道:“如果保護他人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你會因此失去生命,甚至要對抗曾經有恩於你的人呢?”


  “那就盡管拿去!”小慈斬釘截鐵道,帶著孩子式的天真和無畏,“小時候娘親就教導我,做人要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無愧天地,無愧自己,小慈這輩子隻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恩義是一回事,我的人生是另外一回事,若我這輩子要做著自己不願意的做的事情才能活下去,那我不活也罷!”


  無疆看著眼前這個小女孩,她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時就有一種英雄式的俠義和天真,她不是在千嬌萬寵中長大,她經曆過苦難,遭受無數白眼,在這個人人自危的年代依舊保持著原則和熱血,多麽難得。


  無疆由直起腰,再次抬頭望天,忽覺星海浩瀚,乾坤朗朗。


  所謂身不由己,所謂迫不得已,不過是懦弱奸猾者的自欺欺人罷了。


  “小慈,謝謝你,你比我厲害多了。”


  無疆走到門前,她沒有踏進去,望著屋中那一抹溫柔身影,隔著整屋的光影,道:“那一朵孤燃花,我賠你。”


  說完她轉身就走,纖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聲音卻劃破夜空,遠遠地傳來,“但你要活著,等我回來。”


  要活著,等我回來。


  沒有人攔她,延武的弩隊早已撤走,她徑直從後院走到前堂,穿過林木和假山,邁出朱紅色的大門,繁華的西宣大街在夜色中歸於沉寂,燈籠高掛,涼風卷起地麵落葉在空中打了幾個旋。


  無疆從寬闊的大街拐進無人的小巷,驟然停住腳步。


  八抹黑影不知何時立於牆頭,巨大的兜帽從頭蓋下,來得悄無聲息。


  是東朝的影衛。


  “無疆大人,請隨我們回去。”其中一人開口道,聲音飄渺,不似人間。


  無疆指腹摩擦著刀柄,冷聲道:“讓開。”


  影衛沒有再說一句話,黑影一閃,欺身而上。


  影對無疆來說,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他們經常打交道,情報的交接,信息的匯報,甚至是事後的處理,影都會參與,但他們來去無蹤,無疆幾乎從未見到他們出手,對他們十分陌生。


  今天,她終於見識到了。


  他們的動作很輕,或者說整個身體都很輕,像是一抹清淡的墨,因其輕盈而飄逸迅捷,不可琢磨。影向無疆欺身襲來,無疆斜刺防守,他們又蜻蜓點水般一觸即走。


  他們像八抹疏淡的雲,層層疊疊,又相互交錯,織成一個黑色的蛹,將人圍困其中。


  他們的武功好像就是專門為克製她而生的,無疆的動作很快,但在他們的輕盈麵前幾乎無法施展。


  他們的蛹越縮越小,織蛹的蟬絲越發地縱橫交錯利如鋼刀,能斷頸封喉。


  無疆的手背沁出血液,滴在地上,聲音清晰可聞,她左手握著軟劍,右手執著硬刀,整個人好像分成了兩半,一柔一剛,在身側揮舞交疊出兩刀光影,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然而他們很快調整了隊形,立馬堵上了剛出現的生機。


  春寒料峭,深夜風寒,無疆的額頭卻都是汗。他們配合地太默契了,交錯的攻擊不斷地消耗著她的體力,一個人的能量是有限的,無疆已經漸漸感覺到無力。


  但她覺察到疲乏的同時,感覺丹田微熱,似有一股力量在躍躍欲試,她不知這力量從何而來,如何發揮,隻是自雲夢破除記憶從崖下飛往山巔那刻,她就感覺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潛伏在她的體內,她嚐試過各種方式,從未將它釋放出來,然而此時它隱隱作熱,似要噴湧而出。


  那八抹黑影似乎預感到什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進攻地步伐,他們驟然出手,伸掌拍向無疆頭頂,無疆立刻抬匕抵擋,卻被那八人如泰山壓頂般的力量逼得彎了腰。


  她單膝跪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抵擋,然而那隻腳卻漸漸陷入地中,那頭上的力量似乎要將她碾成一堆齏粉。


  難道叛逃,真的是死路一條嗎……


  她還沒好好看過山河,剛跟人許諾了一件事還沒完成,她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想要試試看的人生還沒開始呢。


  難道……真的隻能這樣算了嗎……


  原本月明星繁的夜晚,不知何時已經黑雲覆蓋,月亮失蹤,繁星消散,整個世界又黑又暗,蟲鳴皆休,萬籟俱寂,似乎到了末日般。


  可就在這時,三月的第一聲春雷炸落天邊,在刹那間照亮了整個西宣。


  天地複蘇,萬物生長,生命周而複始,迎來新一輪的較量。


  在這開天辟地的一聲春雷中,無疆忽覺人生開闊,天地浩蕩,腦中倏然閃現心經《攬山河》中關於萬物的禪語——她終於悟了。


  瞬間,丹田之中被困住的真氣驟然炸裂,如江河奔湧,無疆大嗬一聲,撞開頭頂的“大山”,揮劍橫掃,竟一招圓滿。


  大雨傾盆而下,砸落在王謝堂前,也砸落在尋常百姓的屋簷。


  八個黑影橫躺在地,血水混著雨水一起流淌。無疆並沒有殺他們,隻是讓他們暫時無法反抗。


  雨水打濕了她的臉龐,睫毛之上的水滴匯聚成小溪,自清冷的臉龐滑到白皙的頸間,無疆手中握著劍,隔著瀟瀟的雨簾,低頭道:“告訴公子,恩義已償,自此世上再無無疆。”


  她轉身消失在這條寂靜的小巷。


  無疆再次來到西宣的城門口,朱紅色的城門曆經歲月,已有些斑駁。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露出點訝異的神色。


  夜來風雨,花落參差,一位翩翩公子撐著一把天青色的傘立於門口,隔著漫天風雨,開口道:“我不等,我要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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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卷終於寫完了,寫得挺痛苦的,感謝不離不棄還在追更的小天使,終於進入下一卷了(相信這樣卷會比較開心),我會努力提高碼字速度的!再次感謝鼓勵我的讀者朋友們!

  下一卷:流亡三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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