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無疆沒有過去, 站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低垂著頭, 不與他對視。
西流隔著光影看她,頭發高高綁起, 發尾垂在頸側, 手指按著劍柄輕輕摩擦著, 別過去的下巴與露出的脖頸形成一條柔軟而流暢的弧線, 她像個犯了錯誤有點無措的小姑娘, 不肯靠近他。
西流瞬間心軟了。
看到她一劍刺來的時候,他控製不住自己的心底那一抹企盼, 忍不住有點受傷, 可眼前她不敢抬頭的模樣, 他心中那一抹傷懷立刻被滿腔的保護欲取代。
他知道, 他太知道了。
家養殺手的一生,就是身不由己的一生。這一生注定刀光劍影,顛沛流離, 不得善終。
她太難了, 他怎麽忍心苛責呢。
“小白花。”他開口叫她, 可他還未說出什麽, 那邊的突然開口問道:“我的血能解毒救人, 你早知道了是嗎?”
她仍舊沒有抬頭,站在暗處, 聲音淡淡。
西流撐起身體, 半靠在床側, 柔聲道:“我隻是猜測,並不能確定,直到師父跟我說你食用了孤燃花。”
“即使是猜測,為什麽不告訴我,也應該告訴我啊。”無疆倏然抬頭問道,她的身體微微前傾,明亮的燭火落到她黑色的眼中,像燃起了一小簇火苗。
西流看著曝在光中的她,目光璀璨,眼似琉璃,她該是天上皎潔的月,該是山間無拘的風,卻不該是背光處中一抹沒有姓的影。
“小白花是良善之人,若是知曉,往後遇著生病或者受傷之人,難免一時心軟拿自己的血救他們。人心險惡,懷璧其罪,你救了一人,便會有更多的人,你若不給,他們便搶,這世上患病垂死或壽命將盡之人何其之多,而你就成了他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一塊救命仙肉,人人要吃你,你要怎麽活?”
無疆像是聽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笑話,有些錯愕地看著他,她想,他們之間恐怕存在著很深的誤會。
“我是非不分,好壞不辨,想殺誰就殺誰,從來不分緣由,不講道理。”無疆有些激動,向前邁開一步逼近他,道,“我不會救人,隻會殺人,我剛才還想殺你!”
西流看她此刻整個人浸在光芒裏,幾乎耀眼地不可逼視,映著他的眼睛也亮起來:“你護小慈,救西疆稚兒,不顧安危孤身入朱府,你殺修羅,救延武,挽長風於將危,你為了沈將軍的死難過了好久,雲夢一戰,你以自己為踏將我和阿笙送上崖邊,你心裏存著善念,你隻是被困住了。你說你要殺我,可是你在劍刺入我身體的瞬間,偏了劍的方向,它本應該直接刺入我的心髒一劍斃命的,可是你移開了,你根本就不想殺我的,小白花。”
“別叫我小白花,我不是小白花,我是毒蜘蛛,是殺人刀!”無疆倏然拔出腰間短匕首,緋色的匕尖抵到他的胸膛,一字一句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想殺你,兵不厭詐,也許我隻是知道自己逃不掉,故意留你一命以求脫身呢。”
這把“飲血”來自北冥山巔,千萬年的冰雪覆蓋,吹毛斷發,寒氣迫人,匕尖貼著胸前幾乎凝結霜雪,西流感受到沁骨的涼意,看到她逼到眼前的那雙惡狠狠的眼睛,忽地輕歎了一聲。
“西流這輩子是個短命之人,不能許諾你什麽,隻能將這一條不夠長的命送給你,帶回去,完成任務。”
無疆握著匕首俯下身去看他,像在看一個她這輩子都無法理解的東西,她忽然間冒出無端的怒氣:“你不要兄嫂,不要師父,不要你的西疆的子民了嗎?掙紮煎熬了一輩子要活下去,如今為何要這麽輕易地丟棄!你我各為其主,我要殺你,你就還手啊!幹嘛要為了別人舍棄自己的生命,你是笨蛋嗎,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啊!”
無疆不知道自己在生氣什麽,在跟誰生氣,她隻是覺得滿腔的情緒無法發泄,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很難受,這股情緒還不斷地上竄,竄到眼睛,似乎要化成什麽奇怪的東西流露出來,她別過眼,憤怒的質問漸漸變成嘴邊的低語:“我不值得,這輩子我都回報不了。”
所有恩情,皆是負擔啊。
西流看到她倏然泛紅的眼角,心中酸澀,想要把她放到懷裏抱一抱。
“我為你擋那一箭,並不是為了讓你如何謝我報答我甚至覺得欠了我,這世道雖亂,但山河仍在,情誼仍在,你該去看看,該去體驗,你還年輕,不該隻嚐透世道艱險,歲月風物的美好,你也該嚐嚐。”
我這輩子……還有機會嗎?
無疆撤回匕首,後退一步,背過身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片刻,她似乎恢複了平靜,看了眼手腕,問道:“我的血可以救你嗎?”如果早知道我的血可以解毒救人,我不救別人,我可以救你的。
西流眼角暗淡了一下,搖頭道:“好像不行。”方才飲血之後,風乙就給他把過脈,用真氣試探過他體內的寒毒是否還在,他看到風乙凝重的表情就知道,沉屙仍在。
“不行?為什麽不行?剛才你氣息奄奄我的血可以把你救回來,對了,還有上次延武的鴆毒!為什麽,為什麽你的寒症就不行,是不是血不夠多?”無疆轉身,眉間擰起一道逼人的劍鋒,上麵掛著滿滿的急迫和失望。
“不知道。”西流道,“其實我跟師父一開始也不知道服用孤燃花之後的血能有這樣的功效,書上也不曾記載,此次已經是意外的收獲。也許你的血能救治即時的創傷和毒傷,卻不能治愈經年累月的沉屙,胎裏帶來的病,已侵染我的四肢百骸,或許還是需要完整的孤燃花。”
西流忍不住身手抹平她眉間的褶皺,露出孩子般滿足的笑容:“生死有命,強求不來,我這輩子沒做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但至少無愧天地和自己,如今小白花關心,我已經知足了。”
知足?
真的…這樣就知足了?
無疆看著他年輕昂揚的臉,七尺身軀下奔湧著滾燙的血,正是最好的年月,最蓬勃的生命,一身驚絕武功無法施展,滿腹經綸才學無人知曉,就心甘情願黃土白骨了嗎,就這麽向命運低頭了嗎?
這一輩子,就這樣算了嗎?!
無疆忽然覺得很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可是,可是像她活著又能怎麽樣呢?她真的是活著嗎?
她這一輩子,為了活著拚勁全力,原以為是自由來去,不過是囚困在命運的樊籠裏,黑衣夜行,殺人賣命,想折返已經來不及。
可是真的來不及了嗎?
她不過是不敢,是自己害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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