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詔(二)
此詔一出, 舉殿皆驚!
前腳剛出一份遺詔, 後腳又出現一份先王遺詔, 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蘇澈和陳氏更是瞬間臉色煞白, 一時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寢殿之前瞬間安靜了下來。
雲琊輕挪雲步, 走到太傅之前, 柔聲道:“太傅三代帝師、四朝重臣, 先帝由您啟蒙,此遺詔由您宣讀最是妥當。”
太傅聽罷此言, 緩緩起身, 但他年事已高, 起身不便, 被身邊大臣左右攙扶著才總算站起來。他雙手接過詔書,展開卷軸,入眼便是那熟悉的字跡, 忍不住老淚縱橫, 片刻後才克製住自己的哽咽, 努力挺直自己的背, 高聲宣讀道:
“詔:
吾登基以來, 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 未至倦勤, 不敢自逸。緒應鴻續, 夙夜兢兢,仰為祖宗謨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慶,端在元良。
四皇子蘇冕、日表英奇、天資粹美,立為世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東朔二十三年七月”
太傅念畢,又是舉殿嘩然!
這時戶部尚書率先道:“這份詔書是假的!”
太傅雖然身體不適,但聲音仍是中氣十足,赫然道:“先王的字是老朽教的,誰能比老朽更識得先王字跡!且有東朝大印蓋於其上,此真詔無疑!你那詔書上又是誰的字?老朽可不認得!”
宦官李曹炎當即接道:“那是老奴的筆記,先王年邁,三月之前已不能執筆,各項詔書皆由先王口述老奴代筆,今夜先王覺大限將至,特將奴才叫到身前,臨危口述,老奴服侍先王半輩子,忠心天地可鑒!”
一個是看著先王長大的老師,一個是服侍半生的忠奴,兩人較起資曆來,一時之間殿前又安靜了下來。
這時,戶部尚書立馬緩緩道,“太傅手中詔書去年七月,李公公手中詔書是今夜所書,不管是案牘,還是詔書,自然都是按照最新的來。再說,四殿下既早有先帝詔書,又為何入宮時不帶來,現在才讓四皇妃送來。”戶部尚書對著蘇冕微微笑道,“莫不是四殿下剛剛命人做出來的偽詔?”
麵對戶部尚書的質疑,蘇冕尚未開口,中書令便憤然道:“先王崩逝,事發突然,世子收到消息後自然是即刻奔赴皇宮,未想繼位之事,這些自然都是等先王入殮安葬之後再安排。先王曾在大殿當著文武百官之麵冊封四殿下為世子,天下都是認的,此刻本也無需多此一舉帶詔書前來,隻是未料到大皇子此時頒出一條偽詔,世子隻能派人令太子妃跑一趟。”
戶部尚書聽著忍不住笑出聲來,譏諷道:“唐老,你這是跟在四殿下屁股後時時刻刻聞著嗎,他放什麽屁時腦子裏什麽想法,你可都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啊。”
唐中書令聽到此言,立刻火冒三丈,大罵道:“你個不知詩書禮儀的老匹夫,位至戶部尚書,言語卑劣竟比之市井野民還不如!你這官是買的吧!”
戶部尚書似乎被戳中了痛點,怒道:“我考的!”
兩邊一時之間又爭吵起來,而且越吵越離譜,從王位之爭到了私人恩怨,蘇澈被他們吵得一個頭兩個大,但亂飛的言語中一句“世子隻能派人令太子妃跑一趟”,讓他陡然一個機靈——世子派人,派誰?怎麽派的?
他明明已經命人把持住此間,不準任何人出去。
蘇澈掃過蘇冕身邊,努力回想著,蘇冕進來時似乎身邊的確帶著一個婢女,隻是天光昏暗,殿前人多,他的注意力也隻在蘇冕身上,沒怎麽注意他身邊之人,而且蘇冕極少帶婢女在身邊,除了此前的那個阿晚。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麽,把目光投向雲琊身側。雲琊身邊立著兩個宮女,一個綠衣杏眼側身而立,正是雲琊從南國帶過來的貼身侍婢纖纖;而另一個,卻是背對著他的,一身鵝黃衣衫,身姿挺拔纖瘦,長發輕挽,單邊垂落,夜風輕輕一吹,她像是感受到什麽般驟然轉過身來。
一瞬間,四目交接。
正是阿晚!
那本該溫婉動人的眼睛裏射出一道寒光,像刀一般鋒利而尖銳,蘇澈的心驟然一緊。可就在那個瞬間她又忽得眉眼一彎,露出個溫柔笑臉,似乎是個招人喜歡人畜無害的小姑娘。
可這個不合時宜的笑,卻隻更讓蘇澈內心發寒。
她為什麽笑?!為什麽?!
就在這時,蘇澈看到她離開雲琊,鑽進大臣紮堆的人群裏麵。她自如地穿梭在幫他說話的大臣身邊,但凡她行過之處那些大臣都神色驟變,而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直到最後完全閉上了嘴,連一聲嗚咽也聽不見。
隻留蘇冕的人在叫囂,這麽居高臨下地看著,仿佛滿殿的文武百官都在支持蘇冕,要把他哄下台一樣。
蘇澈的背竄起一層冷汗,心頭有不好的預感。
就在這時,蘇冕倏然出聲,他的聲音並不響亮,甚至有些低沉,但每一個字都像鞭子一樣清晰地打到他的身上。
“你詔書上的玉璽印章是假的。”他淡淡道。
話一出口,滿殿皆靜,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李曹炎手中的遺詔。
蘇澈的雙手莫名地痙攣了一下,喉中發緊,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氏和李曹炎卻是上前一步,怒道:“你有何證據,豈可隨便攀誣!”
蘇冕淡淡一笑,抬起眼睛。
蘇澈驟然與他四目相接,那眼睛堅定、決絕,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一往無前。它似乎在告訴你,他從不做沒把握的事,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那一瞬間,蘇澈忽然就覺得他手中真的有證據。
蘇冕淡淡道:“你未理過朝政,未接觸過玉璽,不知東朝開國先祖曾因必縣兵敗怒發衝冠,將玉璽摔裂於地,底座摔出一條極細的裂紋,是以真正的玉璽敲出來的章左上角會有一條淺細的白色條紋,朱砂印泥染不上去,但肉眼難分辨,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不……不可能……蘇冕騙人,沒有細痕,壓根就沒有什麽細痕,蘇冕他肯定在騙我!
“拿火齊來。”【1】蘇冕從容不迫地吩咐道。
蘇澈後背冷不丁竄起一層冷汗。
“世子,小的眼力不佳,字小便看不清,是以每日貼身帶著火齊。”此時,蘇冕身後的一個大臣像是早知有此一出特意備好了一般,立馬掏出一個火齊,遞給蘇冕。蘇冕接過,抬步向前,往殿前走來。
蘇澈一把奪過李曹炎手中遺詔,額頭地汗不住地低下來,他雙手顫抖著就去找那條裂紋,沒有……沒有細紋……
蘇冕走到跟前,恭敬道:“王兄,讓四弟拿火齊看一眼。”然後伸手就要去拿。
蘇澈突然整個骨骼打起顫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蘇冕靠近他,用那種柔和的聲音對他說話,他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的靠近、他的聲音,讓他這些年被他壓在頭頂的恐怖、難堪、不甘驟然翻江倒海般湧來,將他衝入那不可掙脫、陰森黑暗的無底深淵。他在那裏被蘇冕肆意奚落、千刀萬剮,所有大臣都興高采烈地站在旁邊等著看他的笑話,等著食他肉飲他血,他們全都長著一副猙獰的麵孔,露出尖長的獠牙。
“啊——”蘇澈再也受不了了,他狂叫起來,一把推開蘇冕,在李曹炎和陳氏還沒反應過來時,驀得將手伸入懷中,大喊道,“不可能,這玉璽就在我手裏,豈能有假!”
一時間滿朝文武靜默如雞,看著他手中剛從懷中掏出來的純金傳國玉璽,一臉的不敢置信。李曹炎和陳氏更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臉色煞白如紙,他……他怎麽敢……
陣怒過後,蘇澈似乎才發現自己幹了什麽,他舉著玉璽,一時間兩股戰戰汗如雨下。
就在此時,蘇冕突然上前,附在他的耳邊,用隻有他一人聽得見的聲音輕輕說了一句,“ 皇兄,其實你我皆是假遺詔,可惜的是——你拿了真玉璽。”
你拿了真玉璽,就是謀權篡位,就是大逆之罪,盡管你我皆假,這皇位終究還是我的。
蘇澈看著眼前蘇冕笑意盈盈的臉,目眥欲裂,幾欲殺人,他……他又被蘇冕騙了,從小到大,他一直被蘇冕玩弄於股掌,摁在地下,他……他也已經很努力了啊……為什麽……為什麽!
此時,方才被蘇澈氣暈的禮部尚書王祥瑞轉醒,聽見了方才這一番對話,緩過氣憤然道:“必縣乃桓城屬濟州,東辰七年先祖揮師北上,此戰大捷,何曾兵敗?東朝疆域不知,先王偉業不識,這樣的人怎堪大任?”
怎堪大任,怎堪大任……這輩子,隻要蘇冕在一日,他就隻能“怎堪大任”!他的頭被這個詞壓得垂了下去,就在眾人以為他事情敗露又被禮部尚書當頭一喝,自覺愧對先王愧對天地低頭悔悟之時,卻聽見了他猙獰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頭,滿眼血紅,看著滿朝文武,震聲道:“玉璽在手,我就是東王!”
眾人看著陷入癲狂之態的蘇澈,心道他莫不是事情敗露便自知無路可退便瘋魔了?心想著幸虧自己最後沒再幫他說話。然而轉念一想,大皇子雖然資質平平,為人狂妄,絕沒有到拿出傳國玉璽此等坐定自己謀逆大罪的愚蠢程度,此番他這般有恃無恐,恐怕……恐怕還另有後手!
想到此處眾人臉刷得一白,就在這時,他們聽到殿外一陣騷亂,等反應過來時,禁軍已持劍衝到寢殿前,將他們團團包圍了起來!
禁軍可是東朝皇宮唯一的軍隊,肩負著護衛帝王和宮殿的重責,從來都隻聽從東王一人,他們此時衝進殿來,是誰的吩咐?又意欲何為?大臣驚疑不定地猜測著,警惕地看著周圍。
就在這時,皇後陳氏往前一站,道:“隻要今日各位擁我兒為王,今晚衝撞一概既往不咎,以後君君臣臣各自相安,若是各位不識時務,今晚可就休想走出這個殿門!”
一時間,殿前大臣臉色各異,精彩紛呈,尤其是那些一開始就站蘇澈的。
他們本來就是蘇澈黨,看到詔書之時為其力辯,可途中蘇冕身邊叫阿晚的丫鬟突然給他們塞了一張紙條,上麵陳列著他們過往的種種罪狀,而此時又出現了兩份遺詔,蘇冕還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他們一陣後怕,沒再敢說話,想著日後蘇冕念在他們閉嘴的份上放他們一馬。
可誰又能料到蘇澈大膽到這個地步,私拿玉璽還搬來了禁軍,直接謀逆!眼看著此時逃不了,他們才回過神來,若是蘇冕此番成功登基,就永遠捏著他們的把柄,他們不但永無翻身之地,以蘇冕的性格他們還可能死無葬身之地,還不如今日就站了蘇澈,直接搞死蘇冕,讓他把那些把柄直接帶進棺材去,他們也可從此高枕無憂。
想到此處,他們慢慢地站了起來,圍在蘇澈身邊,喊著東王俯首稱臣。
蘇冕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從一開始,他就記下了所有人的名字,那些幫大皇子說話的,站在大皇子陣營的人。就算他們平時掩藏得極好,但在這個立儲的關鍵時刻,但凡今天他們為他說上一句話,為大皇子出頭,日後他若繼位,他們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此等好事,誰肯落下。
但這樣還不夠,這些人容易臨陣倒戈,萬一看到苗頭不對極有可能再站回來,他一定要把他們逼到對方的陣營,用他手上捏著的罪證。到時候,即使這些曾經的罪證不能將他們至於死地,他們公然擁護篡位者後就再也不能翻身。
他蘇冕,要的就是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
【1】放大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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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尾一枝花 4瓶;故洗拾伍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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