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詔
此言一出, 連蘇冕也是神色一變。
蘇冕如今二十又一, 是東王第四子, 東王生他之時年逾三十,如今已經年過五十, 在帝王之家, 已算得高齡。
東王十九繼位, 繼位那年便親自掛帥征戰沙場, 年少熱血, 一往無前,帶著東朝鐵騎一路開疆拓土, 打造東朝百年來最大版圖, 開創東朝盛世偉業。隻可惜殺伐終究傷人, 就算外傷已經愈合, 長年累月的刀鋒劍氣已經入骨,加之國事繁重,日日操勞, 不到四十, 便兩鬢霜白, 垂垂老矣。
尋常人家都未老得這樣快。
禦醫終日在側侍奉, 悉心調理身體, 東王也覺身體江河日下,許多事情力不從心, 於是在東朔二十二年, 立蘇冕為太子, 將多數政務交與蘇冕,從此蘇冕半攬朝堂,東王退居幕後修養,偶爾過問政事,身體如今也算穩定。前幾日,他還召蘇冕進宮話了家常,看著無恙,如今驟然崩逝,眾人都吃了一驚。
蘇冕必須馬上進宮,林公公離去後,他退回書房之內,對無疆道,“收拾一下,隨我進宮。”
“是。”
隨後蘇冕出門去了正殿,回來之後不見無疆,隻見一個麵容溫婉的女子立在門口。
女子一身鵝黃衣衫,烏黑長發在腦後挽成一個簡單蓬鬆的發髻,一枚發簪綴於其間,有幾絲風流慵懶,她一雙杏眼秋水無塵,兩條柳眉春山含翠,溫柔得像三月楊柳絮,令人見之心生歡喜。
“公子,一切就緒。”連聲音都是溫婉動人的。
“走。”
府內已經備好車馬,兩人走至門口,各跨一馬,絕塵而去。
等到連馬蹄聲也聽不見時,守門的兩個侍衛才後知後覺似乎有什麽不對,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這不是阿晚姑娘嗎?什麽時候回來了?他們一直在此守著門,也沒見她進去呀!
難道眼花了?
當然他們並未眼花,此人正是阿晚,也是無疆,但阿晚並不隻是無疆,她有時候也是無姬,不過是兩人披了張人·皮·麵·具而已。
一開始製造出阿晚這麽一個人,是為了方便。方便傳遞消息,方便出入門庭,方便跟在蘇冕身邊,有時候也方便出其不意地殺人。
她們輪流、共同地使用著這個身份,直到無疆前去西疆,無姬也接到一個長線任務,阿晚才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
她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阿晚在府中還有幾個愛慕者,她消失的日子,他們曾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無疆和蘇冕一路策馬狂奔趕至皇宮,巍峨的寢殿之前已經跪滿了大臣,一眾妃子垂淚於門外,哭得梨花帶雨悲痛欲絕,眾皇子簇擁在門前,爭吵著要去見先王最後一麵,但都被攔在寢殿之外,攔他們的人正是當今皇後——陳氏,哭著說先王在世之時最重禮儀容表,待給東王正衣冠修容顏,收拾體麵之後才能放他們進去。
但眾皇子和妃嬪都表示自己深愛先王,不在乎這些虛的東西,要在先王英靈西去之前說上幾句話,而陳氏百般阻撓,一時之間,兩邊人拉扯起來相較不下,直到蘇冕到來。
東朔二十二年,先王立蘇冕為世子,現今東朔二十四年,蘇冕已代了兩年國政,如今他出現在這裏,眾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陳氏見到他,雙眼微微眯起,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來,她輕輕道:“世子殿下來了。”
蘇冕朝她微一行禮,道:“母後。”蘇冕的生母是納蘭氏,在蘇冕九歲時香消玉殞。
蘇冕行完禮,要上前入殿,此時先帝身邊最得寵的李曹炎李公公橫身一擋,從口中抽出一張詔書來,往高處一舉,眾人紛紛俯身下跪。
李公公幼時就被閹·割,但這嗓子卻並不那麽娘娘腔,反而十分得高亢洪亮。
他將詔書高高一展,高聲宣讀道:
“詔:
吾登基以來,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緒應鴻續,夙夜兢兢,仰為祖宗謨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慶,端在元良。
皇長子蘇澈,為宗室首嗣,天意所屬,俯順輿情,立為世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東朔二十四年二月”
此詔一出,舉殿震驚!
大皇子蘇澈乃王後陳氏之子,他立為世子,那蘇冕呢?為什麽此前不改立,反而現在出這麽一道遺詔?當下有人生疑。
中書令王林第一個發聲道:“先帝年邁體弱,命四殿下監國,勤奮刻苦,兢兢業業,深得先王之心,怎會突然改立世子?”
李曹炎這時拿捏出一個怪腔調來,道:“中書令此話何意,莫非是質疑此詔有假?”
中書令王林憤然道:“對,就是這個意思,我豈知這詔書是否作假,是否是先王親筆所書!”
李曹炎將書寫詔書一側往外一亮,大聲道:“東朝大印蓋於其上,豈容你肆意詆毀踐踏!”
“你!”中書令一時氣結。
這時殿前一個略帶滄桑的聲音響起,赫然道:“四殿下征戰沙場,戰功赫赫,推行變法,富足一方,年紀輕輕就已屢立奇功,並未犯下任何過失,此等有功無過,豈有廢儲之理!”
話音剛落,便有人立馬接腔道:“太傅,您這是什麽意思,先帝遺詔,乃是先帝最後的囑托,你這般作為,是否對先王有不臣之心?先帝聖明,大皇子蘇澈人品貴重,曆練有成,生母又乃當今德賢兼備的皇後,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宜承繼大統。”
陳氏見有人提到自己,立馬做出一副柔弱狀,雙眼泛紅:“本宮隻掌六宮事宜,深宮婦人不懂軍國大事,一切都以先帝的意思為主。”一下子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
她這副蓮花之狀看得殿外幾個大臣一陣反胃,正欲譏諷幾句,這時戶部尚書突然直起身子道:“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為了東朝安穩,望大皇子早日登基。”
“不可!”禮部尚書王祥瑞厲聲打斷道,“儲君關乎一國之運,更是千秋萬代之事,帝王之業馬虎不得!”
一時之間派分兩係,兩撥人吵得頭昏腦脹不可開交,他們壓根就沒有注意到,蘇冕身邊少了一個人,那個跟他進宮的小小婢女已經不見了蹤影。
此時一直被皇後護在身後的人似乎再也按耐不住,一躍而出——正是大皇子蘇澈。
先東王驍勇善戰彪悍無匹,但是年輕時相貌確是極俊秀的,皇後陳氏也曾是盛京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引得無數俊才上門求親,蘇澈很好地繼承了兩人的相貌,俊秀中帶著柔美,乍一看,讓人心生好感,覺得是個斯文溫柔的人。
然而這個斯文溫柔的人當眾眉峰一聳,指著禮部尚書王祥瑞,便罵道:“怎麽?王匹夫你是說本皇子無能不配當儲君,不能主宰千秋之業嗎!”
方才隻是群臣攀咬,如今大皇子當眾質問,王祥瑞畢竟是臣,行了一個禮,放緩了語氣道:“我並非此意,大皇子有大皇子的才能,隻是這帝王需經天緯地之才,博古通今之略,要能容人,會用人,要心懷天下,要重江山社稷,要時刻自勉自律,要忍人之不能忍,要……。”
還未說完,便被蘇澈打斷道,“你說這麽多‘要’,就是說本皇子沒有這些才能是吧!我沒有,難道你有嗎?難道你想當這個王嗎?”
王祥瑞霎時間臉被氣得煞白,渾身顫抖道:“大皇子怎能如此攀汙!老臣一心為國,天地昭昭,唯望東朝能千秋萬代,你怎可隨意給我汙上一個謀逆的罪名!大皇子如此口無遮攔,不識人心,恐不適合承載這千秋基業!”
“放屁!”蘇澈厲聲道,“本皇子適不適合還輪不到一個小小禮部尚書指摘,我父王讓我繼承王位,就是覺得我適合!怎麽,你們想違抗聖旨嗎?”
他又把聖旨抬出來,王祥瑞氣得暈倒,其餘支持蘇冕的大臣也是瞬間一咽,這玉璽的確是真的,無從反駁,一時間心情焦灼,神色又是憤怒,又是無奈,而另一邊的人眼見他們無話可說,麵露得意之態,有報仇之快,也有看戲之樂,各人神態各異,精彩紛呈,但在這裏麵,有一個人始終垂著眼,麵容平靜安寧,從頭到尾還一句話也未說過。
此人正是蘇冕。
蘇澈掃過眾人,將目光投到蘇冕的身上,忍不住露出一個嫌惡的眼神,明明一肚子的陰謀詭計,卻偏要裝出一副高潔之態來。他已經看他不順眼很久了,早就想鏟除他了,身為嫡長子,卻處處被他欺壓,抬不起頭,還要陪他一天天地演這令人惡心的兄友弟恭。如今他聖旨在手,勝券在握,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譏諷的笑來,道:“四弟從始至終一言未發,是在想什麽呢?”
眾人大半夜在這爭辯半天,口幹舌燥,滿腹迷茫,一聲“四弟”入耳,連忙將目光投到這個剛被廢掉的“前世子”身上。
隻見他緩緩抬起眼,一臉平靜道:“沒在想什麽,隻是為先王默念了一首安心經,先王剛逝魂魄猶在,冕不願其安寧被擾。”
蘇澈當下真的是被他這個弟弟給氣笑了,他也當真佩服這個弟弟,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要在這惺惺作態,一番話冠冕堂皇,孝感天地,把他們這些人都襯托得猥瑣不堪,可要不是他教唆黨羽在這喧鬧,怎會有如此場麵。不過蘇澈此時占得上風心情不錯,也學著他的語氣,裝出一副寬厚仁德之態,緩緩道:“四弟若真有如此孝心,想讓父王安心,那就應該遵循父王遺願,助我繼位,日後王兄定當好好照拂於你。”
蘇冕麵容平靜道:“ 對國家社稷有益之事,臣弟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不圖日後王兄照拂,隻是王兄繼位之事,縱使臣弟答應,也有一個人不答應。”
蘇澈好像聽到一個笑話,如今這天下位極人臣者和眾皇子都聚在此處,全已無話可說,他很好奇還有誰能不答應,伸手整了整衣冠,往前探出半個身子,好整以暇地問道:“哦~是誰?”
蘇冕眼鋒一掃,淡淡道:“父王。”
聽到這兩個字,蘇澈的心陡然一沉,似乎聽到了咯噔一聲,手不由得因心虛而握緊,但轉念之間,他又想到先王已去,繼位詔書在他手中,蘇冕無非就是垂死掙紮、虛張聲勢、胡攪蠻纏而已!騰不出什麽水花來。不過夜長夢多,他也不願再與他爭辯浪費時間,還是趁機登基要緊,此時需得趕緊讓人去金殿準備登基大典,等天一亮,便可繼位登基,屆時實權在握,宣告天下,蘇冕若是再想反撲就是師出無名,犯上作亂。
蘇澈心中井井有條地盤算著,右手微微舉起,正欲下達命令,但是命令尚未出口,一聲嘹亮的通傳之音先他一步傳了過來,高喊著:“世子妃駕到——”
眾人又是一驚,緊接著一頭霧水,這時候她來幹什麽?雖是南國公主,但這是東朝政事,她又一屆女流,來這裏有何用?
眾人雖是這樣想著,不過南國公主才華美貌盛名在外,眾人還是將頭轉了過去,隻見遠處一個女子分花拂柳而來,雖未看清楚相貌,但這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身姿已經讓人浮想聯翩。待她走得近了,看清她的樣貌,更是一陣牙酸,憑什麽天底下所有最好的東西全讓她蘇冕一個人占盡了!
眾人目光追隨著走到殿前,心想恐怕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世子妃了吧,正想看他們的笑話,忽見她長袖一抖,從錦緞中取出一份東西來。
她比霜雪還白的手往高處一舉,道——
“先王遺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