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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好一匹黑馬

  吃完晚飯,江春水回房間繼續改稿子。下午他讓吳鑫送過來一台筆記本電腦,免得晚上還要跑去網吧。年紀越大,他越發懂得愛惜羽毛。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網吧也好酒吧也好,對於這種年輕人的樂園,荷爾蒙爆棚的場所,他向來都是懷抱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江春水寧可多費點力氣讓吳鑫專程跑一趟。


  稿子改到一半,左江縣委黨校的副校長彭淩雲在群裏發消息,說請大家宵夜,地點就在酒店旁邊的夜市。彭淩雲沒具體艾特誰,看起來像是邀約了所有人,但江春水知道自己並不在受邀之列。


  他一直在鄉鎮,除了縣扶貧辦經常需要打交道還認識幾個領導之外,整個左江同他相熟的副科以上領導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以他的級別,不值得彭淩雲專門打電話過來邀請他過去。而以他的智商,也不可能傻乎乎的跑過去湊那個熱鬧。所以江春水既沒像其他那些年輕人一樣興高采烈的在群裏呼應,也沒有像梁旭那樣一聲不吭的出門赴約,而是當做沒看見消息一樣,老打老實的呆在房間裏準備明天的講話稿和課件 。


  梁旭宵夜回來已是半夜,一進門就攜裹著一股濃烈的酒精味道。


  “你不去真是可惜了,光是正科級領導就去了四個。”梁旭坐在床上蹬掉鞋子,眯著眼睛對江春水說道。


  江春水沒停下在鍵盤上敲擊的動作,“我跟他們不熟,去了也沒意思。”


  梁旭道:“你不去怎麽知道沒意思呢?我覺得吧,這種活動還是多參加的好,起碼也能多認識幾個人。”


  江春水敲完最後一個字,淡然道:“我認識他們有什麽用,除非是他們認識我還差不多。”


  梁旭笑罵道:“你小子口氣倒不小。”


  說完拿出手機,開始給女朋友打電話。


  江春水覺得有點尷尬,飛快的核對了一遍稿子,把課件和講話稿一並存進u盤,起身道:“旭哥,我出去買包煙。”


  梁旭沒空搭理江春水,揮了揮手,示意自己聽到了。


  坐在大廳,江春水拿著剛打印出來的講話稿輕聲朗讀,邊讀邊修改其中不大通順的地方,反複幾次才算滿意。


  夜已深,酒店的大廳卻依舊人來人往。江春水望著窗外時不時走過的三五成群的年輕人,莫名的有些傷感。


  年輕的時候,認識的人不多,但認識的都是朋友。現在熟人很多,能稱得上是朋友的卻沒有幾個。


  江春水在大廳呆了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去李欣娜那裏過夜的打算。明天就該他上台了,大戰在即,養精蓄銳要緊。江春水走到電梯口又折回去,問前台還有沒有房,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他毫不猶豫的重新開了一間大床房。他並不習慣同別人同睡一個房間,那樣或多或少會讓他覺得有些別扭。之所以一開始沒自己單獨開個房間,是因為梁旭主動提出要跟他同住,那麽多人在場的情況下,他不好拒絕。


  兩百多塊的房錢,即便不能報銷,對江春水來說也不算什麽。真正令他為難的是,上去之後如何跟梁旭開這個口。


  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麵對那些不夠親密卻又區別於陌生人的熟人時,對方的感觀往往越發容易牽涉到脆弱的自尊心。這種情況下,要是措辭不對就很容易讓這種小事發酵成為破壞人際關係的膿瘡。


  江春水回到房間的時候,梁旭已經打完了電話。兩人閑聊了一會兒,江春水突然道:“旭哥,我另外去開一間房。”


  梁旭愕然道:“幹嘛要另外開房?”


  旋即他似乎明白了過來,說道:“我睡覺不打呼嚕的。”


  江春水心裏哀歎一聲,心道果然,人心如水,常因他人而起漣漪,即便是像梁旭這樣出身的人也不能免俗。


  “不是,其實是.……”江春水突然扭捏起來,“嘿嘿,我有點事。”


  梁旭恍然大悟,笑著朝江春水指了指,“你小子可以啊,哪裏都有菜。”


  打消了對方的疑慮,江春水趁熱打鐵,把房間裏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徑直去了7樓剛才自己開好的房間。


  臨出門前,梁旭還頗為關切的提醒江春水道:“悠著點啊,記得明天還要比賽呢。”


  對此江春水一笑置之。這種情況,笑而不語就是最好的回應。留白越多就越能給對方以想象的空間,反倒省了自己不少事情。


  第二天鬧鈴一響,江春水就起床了。


  洗漱完畢,江春水正準備去二樓吃早餐,不曾想門卻打不開了。他試了好幾次,用房卡刷、用衣架撬,能用的辦法都用上了,但門鎖還是毫無動靜。


  江春水異常惱火,用座機給酒店前台打了電話,說自己被鎖在了房內,讓他們趕緊安排人上來處理。等了半天,酒店叫了一個保潔阿姨上來,一看說是鎖壞了,她處理不了,得請專業的開鎖師傅。


  江春水一陣火大,就差直接抬腳踹門了。他耐著性子在電話裏跟前台客服說自己待會還要比賽,請你們務必要快點。客服反倒異常冷靜,用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語調說了句“好的”便掛了電話。


  還差十分鍾比賽就要開始了,開鎖師傅卻還沒見到。江春水心急如焚,宣講的課件需要提前拷貝到台上的電腦桌麵上,再耽擱下去怕就來不及了。


  江春水記得在房間裏團團轉,驀然想起微信貌似有個傳輸文件的功能,拿出手機試著給吳鑫發了一個文檔,果然可行。


  江春水趕緊打開電腦,把課件傳輸到手機上,又打給梁旭,讓他幫忙先把課件給拷貝到會場的電腦上去。


  等江春水匆匆忙忙的趕到會場,比賽已經開始了,在台上宣講的是第二十七號選手,隻差兩位就該到他了。


  江春水找到梁旭,在他後麵的空位上坐下,扯了扯衣領,一下功夫後背竟然侵濕了一大片。


  昨天江春水在台下偶爾還會認真聽一下別人的宣講,今天他就沒有這個閑情逸致了,隻顧拿著宣講稿低頭一遍又一遍的默讀。


  大學畢業以後,經常喝酒的緣故,江春水感覺自己的記憶力大不如從前。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要想把長達三千字的講話稿背下來難度不小。所以江春水打一開始就沒打算脫稿,他的計劃是,把框架和前麵小半部分內容給記下來,先脫稿,利用這段時間站在台中間盡可能的配合肢體語言發揮出自己即興演講的優勢。這樣一來,即便後麵再回到講台前,不脫稿也能給人家一種他是一直在脫稿的假象。


  江春水深吸了一口氣,把講稿折好收起。台上十分鍾,台下十年功。臨陣磨槍不說一點用沒有,但真到了台上,更多的還是看個人積累的功底。


  在保險公司上班時,江春水就明白,上台前的那十分鍾至關重要。那段時間,如果繼續埋頭在講稿內容這些死物上,不但效果不佳,反而會在無形中給人以更大的壓力。臨上台時,最重要的是保持狀態,而非苛求內容。


  當時,江春水第一次上台講課十分緊張,帶他的前輩就跟他說了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叫瓦倫達的表演者,相當擅長於高空走鋼索這個項目。他在一次重大的表演中,不幸失足身亡。他的妻子事後說,我知道這一次一定要出事,因為他上場前總是不停地說,這次太重要了,不能失敗;而以前每次成功的表演,他總想著走鋼絲這件事本身,而不去管這件事可能帶來的一切。心理學家把這種為了達到一種目的總是患得患失的心態命名為“瓦倫達心態”。


  29號選手上台五分鍾後,江春水起身走到一個相對靠前的位置上坐下。


  “把注意力放在演講本身,而不去管這件事情可能帶來的一切。”


  江春水閉上眼睛默念了好幾遍以上的內容,心境逐漸平靜下來。


  “請第30號選手上台,31號選手準備。”


  主持人報號之後,江春水睜開眼睛,快步走上講台,在同上一位選手碰麵的時候,他還不忘同對方握了握手,並側身讓對方現行下台。


  細節決定成敗。


  雖然在旁人看來江春水的做法略顯多餘,但江春水卻明白,像類似這樣的比賽,評分其實從他上台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一些旁人總習慣忽略的細節從整體來看往往會出人意料的成為一錘定音的關鍵。


  江春水走到台中間,先鞠躬之後才回到講台打開課件。


  “砰砰.……”江春水拍了拍話筒,試了試效果。


  “尊敬的評委老師,領導,同誌們,上午好!感謝市委宣傳部給予我這次學習和分享的機會,我很榮幸能夠成為這次比賽的一份子。我是來自左江縣雙峰鎮人民政府的江春水,我今天宣講的對象是農村黨支部書記,題目是:新時代下,做一名怎樣的黨支部書記。”


  開場白之後,江春水緩步走到舞台中間,“在正式宣講之前,我想請大家同我一起來思考三個問題。”


  江春水伸出一個手指,目光投向台下,“第一個問題,假如……”


  從台上下來,江春水腳步有些虛浮。當眾講話是一件相當耗費精氣神的事情,饒是當過講師的江春水,在闊別講台兩年之後也不免感到有些氣力不濟。


  重新回到梁旭身後的位置坐下,江春水仍感覺自己的心在砰砰砰的劇烈跳動。梁旭玩著手機,並沒有像江春水預想中的那樣回過頭來誇讚他幾句。


  江春水定了定心神,開始回顧自己剛才的表現。總體來看還算不錯,但姿態語言略顯僵硬,個別段落有明顯的停頓,語調和語速控製的也隻能說是差強人意。江春水給自己打八十五分,自認為還是沒有發揮出最佳的狀態。


  把桌麵上的東西收拾好,江春水拍了拍梁旭的肩膀,“旭哥,我有事先回雙峰。如果有什麽情況,您給我電話。”


  梁旭點點頭,“行,你去吧,有事我call你。”


  江春水貓著腰走出會場,等電梯門合上,狹旮的空間裏隻剩他一個人之後,江春水不由自主的長呼了一口氣,剛才勉力維持的那一份精神仿佛在那刹那間就坍塌下來。


  江春水沒在市裏多作停留,在酒店退房之後直奔汽車站搭乘最近的一趟班車趕回左江。回到雙峰放好東西,又馬不停蹄的陪著黃新下村。


  在路上黃新問江春水比賽成績怎麽樣,江春水說還行,比彭淩雲副校長低了一分。


  彭淩雲是縣委黨校的常務副校長,是左江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寫得一手好字,文采卓然,口才更是了得。宣布分數的時候江春水已經回了雙峰,還是梁旭在微信上告訴他的。91分,參照前麵那些選手,江春水的這個成績相當靠前。江春水其實記不大清楚彭淩雲的具體分數,印象中好像也是91分上下。但慎重起見,江春水還是跟黃新說彭淩雲比自己的分數高。


  黃新不懂裏麵的玄機,詫異道:“這麽猛!”


  江春水苦笑道:“後麵還有三四十號人沒上台,而且高級教師、黨校老師占了一大半,我估計是進不了決賽了。”


  黃新嗨了一聲,勉勵道:“沒事,就當做是鍛煉的機會了。畢竟人家那都是專業人事,靠這個吃飯的,犯不著跟他們比。”


  江春水心底歎息一聲,不免還是有些遺憾。


  他原本還是很希望能夠在這次宣講比賽中拿到名次的,於他而言,那確實是一次極為難得表現機會,雖說即便給他拿到第一名也不見得會對他的仕途升遷有多大的幫助,但起碼也是對自己能力的一次驗證。可惜給他的準備時間太少,加上在台上宣講時沒把握好細節,這一次估計是要折戟沉沙了。


  晚上回到政府大院,碰到陳勇。陳勇也頗為關切的詢問江春水這次比賽的情況,江春水把跟黃新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陳勇笑眯眯道:“自信一點嘛,我聽帶隊的副部長說你表現還是不錯的。”


  江春水摸不清陳勇的真實想法,隻好嗬嗬笑了兩聲以作回應。到政府工作的時間一久,江春水就發現中國人的語言藝術十分有趣。很多時候,不說比說有用,留白也更考量人的功夫。所以現在很多時候,當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的時候,他就笑。至於人家怎麽理解他的笑,他無法左右,但總歸比懵裏懵懂的說錯話要好上許多。


  不過令江春水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自己都篤定無法晉級的情況下,他卻莫名奇妙的晉級決賽了。


  第二天下午,宣傳部臨時組建的微信群發出公告,公布了晉級決賽的名單。全左江隻有兩人,其中就有江春水。


  江春水看到那條信息的時候,腦袋懵了,老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很快,宣傳部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十分明確的告知江春水他晉級決賽了,請他做好相關的準備,具體的比賽日期另行通知。


  江春水歡欣鼓舞,舉起雙手狠狠的替自己鼓掌。胸中似乎有股氣息在那瞬間洶湧而出,說不出的快意快哉。他抽了支煙定了定神,把那條關於他成功晉級決賽的公告用微信轉發給了何斌和黃新。


  一分鍾之後,黃新就把那條公告發到了雙峰鎮的工作群,接著何斌第一個評論:熱烈祝賀江春水代表我縣成功晉級決賽!

  很快,工作群裏就炸開了鍋。點讚的,說要江春水請客的,起哄的,剛有人發條信息,很快就被其他人的信息給頂了上去。


  江春水趴在宿舍的床上看著群裏的信息一直沒出聲。這個時候,說什麽話要相當注意。不說話不好,說話多了也不好。他思量再三,在群裏發了一個大紅包,艾特了所有人,說了一句,感謝各位領導鼓勵。


  ——


  周五晚上,鎮領導班子聚餐。臨出發前,黃新打電話給江春水,讓他跟著一塊去。


  江春水本來跟吳鑫約好了周六去澄碧湖劃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跟著去參加鎮裏的活動。畢竟酒桌向來都是在領導麵前表現的最佳舞台,像今晚這樣領導班子齊聚的機會更是尤為難得。


  到出發的時候,江春水才發現,除了他,沈麗華也在其中。不同的是,他是黃新叫上的,而沈麗華則是黃穎拉來的。


  鎮領導班子十一個人,加上沈麗華和江春水就有十三個人。原本安排的三台車坐得下,但稍顯擁擠。江春水很有眼色的主動請纓再開一台車,劉成寶考量了一下覺得可行,便分了兩個人過去坐江春水的車。


  聚會的地點是劉成寶安排的,在臨縣的一個山莊,距離雙峰有五十來公裏,其中大半還是山路。江春水再地圖上搜了一下,愣是沒找到地方,其偏僻程度可見一斑。


  按照計劃,今晚所有人都在山莊住,明天吃完午飯才回來。電話裏黃新刻意提醒江春水多帶件外套,山裏溫差大,說不定早晚時分會比較冷。


  黃哲和沈麗華主動上了江春水的車,江春水自然是求之不得。相對於其他人,這兩個算是比較熟絡的了。兩個小時的車程,要是換成其他人坐副駕駛,江春水覺得自己都要悶死。


  江春水跟著劉成寶的車子在前麵走,一路上黃哲一直吵著讓江春水請客。說你都進入決賽了,不請客說不過去。江春水跟黃哲說話沒那麽多顧慮,打哈哈道,今晚借花獻佛,酒必須管夠。黃哲自然不依,三人有說有笑,一路上倒也不覺得乏味。


  下了高速,拐進國道,再進村道,最後劉成寶帶著後麵的三台車繞進了一條極為狹尬的砂石路。越走到裏麵,越是樹高林密,蔥蔥蘢蘢間找不到絲毫現代文明的痕跡。砂石路不太好走,十米一小彎,百米一大彎,被山雨衝刷過的路麵更是溝壑縱橫,時不時會有飛濺起來的小石子碰到底盤,撞擊聲在幽深的山林間越發清脆響亮。


  江春水開的是自己的車,不比走在前麵的劉成寶,進入山路後開得尤為小心謹慎。連一直在旁邊鼓噪個不停的黃哲都停了下來,生怕司機分神,一不小心就是車毀人亡的下場。


  在小路上走了將近半個小時,車子駛過一座簡易的拱橋之後,視線可及之處突然出現了一大片不合時宜的光亮。


  一棟裝修得足以稱得上是富麗堂皇的四層樓房聳立在眾人麵前,樓頂亮著一盞功率驚人的探照燈,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晝。


  江春水把車停放路邊,走下車來同沈麗華對視一眼,難掩震驚的神情,咋舌道:“在這山溝裏搞那麽大一棟房子得花多少錢!”


  黃哲表現得就要淡然許多,作為左江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女副科,這幾年來她沒少陪著領導外出接待。私人會所、五星級大酒店這些高檔場所更是常客,這家山莊她也沒來過,雖說光從外表上看起來就不一般,但在黃哲看來還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見江春水一臉鄉巴佬進城的模樣,黃哲毫不掩飾其臉上的鄙夷,嗤笑道:“花錢在其次,你沒看到進來時那個路口立著的那塊牌子?國家級森林保護區!在這地方大興土木,你以為光有錢就行了?”


  江春水下意識的想慫回去,眼睛的餘角就瞥見陳勇、何斌他們陸續下了車,隻好硬生生的把話吞回肚子裏,默默地跟在了他們的後麵。


  山莊的大門古色古香,江春水對建築是外行,但也看得出來像這種由幾根原木搭起來的東西造價不菲。


  剛進大門,一個梳著大背頭、身著白襯衣黑色休閑褲腳踏白色耐克鞋的中年男子就迎了出來。


  “李書記!何鎮長!怎麽搞這麽晚?”人未至,聲先到。中年男子隔著老遠就伸出了手。


  陳勇快步上前,爽朗笑道:“哈哈,第一次來,找不到路,中間耽誤了不少時間。下回來肯定就快了!”


  中年男子又同何斌握了握手,寒暄了幾句之後,便攬著陳勇的肩膀往裏走,“先搞點燒烤,墊墊肚子。”


  院子裏已經有七八個人,除了幾名年輕人依舊在忙著之外,其他幾個中年人早早就起身站在原處,一臉笑意吟吟的望著中年男子領進來的一群人。


  劉成寶、黃新他們進到院子之後,各自找到相熟的人聊天,眾人忙著寒暄遞煙,剛還稍顯冷清的山間頓時人聲鼎沸起來。江春水找了個空當拉住黃哲,總算大概知道了今晚是個什麽狀況。


  出門迎他們的中年男子叫黃純,是馬洛鄉的黨委書記。院子裏的這些人,除了幾個年輕的黃哲不認識之外,其他的都是馬洛鄉的黨委成員。黃哲挑了幾個重要人物指給江春水看,比如跟黃新聊天的馬洛鄉紀委書記,跟劉成寶湊在一塊抽煙的馬洛鄉鄉長。


  院子裏擺了三個燒烤爐,兩個鄉鎮的主要領導圍了一圈,排名稍後的坐了另外一桌。江春水誰也不認識,獨自一人圍著山莊前後左右轉了一圈之後便自己去搬了條板凳,加入了最末尾沈麗華他們那一桌。


  或許是身處山水之間的緣故,今晚領導們尤為平易近人,饒是平時總是板著臉的劉成寶都罕見的開起了玩笑。江春水本就是灑脫的性子,看到領導們那樣,自然也就沒再像在政府大院那樣端著,時不時插諢打科幾句,逗得同桌的幾個女孩子笑聲不斷,不覺間,他們哪一桌的氣氛反倒顯得比旁邊兩桌還要來得歡快。


  江春水正說得起勁,坐他旁邊的沈麗華偷偷用手肘頂了頂他,低聲道:“低調點,這些話我們愛聽,領導不一定愛聽。”


  江春水心底悚然,立馬醒悟過來,借著往燒烤上抹料的動作掩飾,趕緊打住了話頭。


  八點鍾,晚飯正式開始。為了便於交流,黃純刻意把兩個鄉鎮的人打亂開來,交叉著坐了三桌。


  江春水本來坐著最末尾那桌,後來劉成寶把他叫過去,讓他幫忙幹點倒酒、倒茶之類服務工作。江春水自然沒有異議,不過很快他就覺得自己去跟劉成寶一桌明顯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等所有人落座,江春水筷子還沒拿起來,劉成寶就站了起來,說今天是來向馬洛學習的,第一杯幹了。說完話,不等旁人反應,一仰頭,能裝三兩的酒杯就空了。


  書記鎮長,外加幾個美女都坐在門口那一桌,江春水他們這桌就屬劉成寶級別高。主*發話,眾人自然不敢不從,都響應領導號召喝了第一杯。


  江春水喝完酒,喉嚨像是火燒過一樣的難受,他趕緊喝了一大口茶壓了壓。


  沒等他坐下,劉成寶就朝他使了一個眼色。江春水會意,拿起酒瓶從劉成寶開始,按順時針方向逐個過去幫倒滿酒。


  剛把所有人的酒都倒上,沒容江春水夾一口菜,馬洛鄉的紀委書記就又端著酒杯站了起來,“雙峰的領導大駕光臨,我們馬洛蓬蓽生輝啊!來,我敬大家!”


  江春水心底叫苦不迭,心想剛我倒酒的時候你們是喝湯的喝湯吃菜的吃菜,基本上都緩過來了,我可是什麽也沒吃的啊。


  酒桌上講究個有來有往,剛才劉成寶代表雙峰敬了一個大家都喝了,現在人家馬洛的領導敬酒不喝絕對說不過去,所以無一例外,整桌人又跟著馬洛鄉的紀委書記幹了第二杯酒。


  第一杯幹,第二杯幹,第三杯幹……

  等到第五杯酒下肚,江春水已經有些上頭了。


  坐他旁邊的兩人喝完第二杯酒就借打電話的幌子出去躲酒了,連接缺了三杯之後才回來。江春水不是不想躲酒,而是剛喝完就得幫忙倒酒,等倒酒回來又得接著喝,根本就沒有躲的機會。


  喝完第五杯酒,江春水過去給劉成寶第一個倒酒,竟然發現對方的酒杯是滿的。見江春水拎著酒瓶走到自己旁邊,劉成寶臉不紅心不跳的給了他一個眼色,江春水低頭看見對方腳下擺著一瓶剛開的礦泉水,頓時了然。移花接木,趁別人不注意把杯子裏的酒換成水這一招在酒桌上相當常見。不過江春水糾結了半天還是沒敢現學現賣。劉成寶是領導,耍點花招人家看見了也會當做不知道。但他江春水耍花招要是被人發現了,那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說不定還要被人罰上幾杯。


  好不容易挨到馬洛鄉的書記、鎮長過來敬完酒,江春水粗略估計自己今晚怎麽的也應該喝了接近兩斤了。


  一斤多43度的白雲邊,絕對過量了!

  江春水知道自己的酒量,白酒最多也就是一斤,超過這個量,絕對醉。


  腦海中僅剩那點清明讓江春水離開了酒桌,跑到了外邊。外邊的燒烤爐已經被人重新點著了火,幾個司機模樣的年輕人聚在那裏擼串。江春水擠進去坐下來,顧不上打聲招呼,拿起一次性筷子夾了一塊烤好肥肉放進嘴裏。


  無數次醉酒的經驗告訴他,喝醉酒之後最好多吃點東西墊肚子,不然等下吐起來都能把人的膽汁給吐出來。


  江春水坐在燒烤爐前,不顧形象的拚命吃肉。他要趕緊吃飽,然後趕緊找個房間躺著,隻要關上了門,怎麽吐都無所謂。


  醉酒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醉酒。每一次酒局,人們都希望有一個人醉酒出糗,但無一例外,又沒有任何一個人希望醉酒的那個人是自己。


  江春水正埋頭苦吃,猛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江春水抬起頭,就看見馬洛鄉的鄉長笑眯眯的在自己旁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鄉長!”江春水下意識的想要起身,結果給對方一把按在了板凳上。


  “坐!坐著吃點燒烤。這酒實在是喝不下去了。”鄉長從鐵絲網上拿起兩串烤好的牛肉,遞給江春水一串,笑道:“我們馬洛的燒烤還不錯,最早在鄉裏做的那個師傅現在都去上海開店了。”


  江春水點點頭,“我也聽說了,現在八桂各個市都有馬洛燒烤,就是不知道這些店是連鎖的還是隻是打這麽個招牌。”


  鄉長苦笑著搖了搖頭,“一半一半吧,大部分是老師傅教出來的徒弟,剩下的也就是掛羊頭賣狗肉了。我們馬洛人不會做生意,更別提什麽品牌意識了。”


  江春水有些唏噓,情不自禁地感慨道:“真是可惜了。”


  鄉長揭開一罐啤酒,遞給江春水,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問道:“小老弟貴姓?”


  江春水伸出雙手,恭敬的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啤酒,答道:“鄉長,我是雙峰鎮的扶貧助理,小江,江春水。”


  鄉長未置可否的哦了一聲,拿起易拉罐同江春水碰了一下,輕抿了一口。


  江春水正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該幹了,鄉長像是未卜先知般的伸手攔住,勸道:“隨意就行了,不用喝哈酒。”


  江春水自家人知自家事,剛才在裏麵就過量了,這一罐再喝下去,十有八九會現場直播。但人家鄉長不說話還好,既然這麽說了,他要還真按人家說的那樣隨意喝一口,那就真是蠢不可及了。


  “鄉長,我幹了。”江春水一咬牙,咕咚咕咚一口氣沒換直接喝完了手裏330毫升的啤酒。


  果然,見江春水主動要幹,鄉長也沒攔著,隻是在江春水扔掉已經被捏扁的易拉罐之後,笑著用手指點了點對方。


  喝酒最忌諱混著喝,江春水喝完那罐啤酒,腦袋越發暈眩起來。他強撐著那點清醒,兀自不忘拍對方的馬屁。


  “鄉長,對您我是久仰大名,不過今天見了本人,還是覺得聞名不如見麵……”


  不知過了多久,江春水感覺腦袋越來越沉,眼睛開始打架,周邊的人和物仿佛都倒轉了過來。迷糊中,江春水聽到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接著有人拉扯著自己上了樓梯。


  嘣的一聲巨響,眼前突然多了好多人,有人在推搡他,有人湊在他麵前咆哮……

  江春水突然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特別奇怪的狀態,他能很清楚的看到眼前的景象卻聽不到聲音,也不明白自己再幹什麽別人在幹什麽,他就像已經靈魂出竅,漂浮在空中看著一大群人圍著自己在那個陌生的房間裏表演啞劇.……

  “咕咕咕……咕咕咕.……”


  公雞在打鳴,在空曠的山林間,像極了平如鏡麵的湖麵上突然投下了一顆石子,引起漣漪陣陣。


  江春水猛地驚醒過來,赫然發現自己正仰麵八叉的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江春水使勁閉上眼睛又打開,如此重複幾遍,目光所及之處的重影才漸漸消失。


  房間是標準式的酒店設計,窗簾沒拉,窗戶外邊十來米就是蔥蔥鬱鬱的林木和草叢,半點人工修繕的痕跡都沒有。


  江春水剛坐直身子,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口幹舌燥是宿醉後的遺症,但找了一圈,他也沒有發現房間裏有可以喝的東西。


  淩晨五點半。


  江春水拿過擺在床頭的手機瞄了一眼時間,心底越加慌亂。


  他隻記得昨晚九點多的時候自己是坐在馬洛鄉鄉長的旁邊,喝了一罐啤酒,貌似還拍了對方不少馬屁。但之後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江春水一點也回想不起來了。


  恐懼來源於未知。


  越是想不起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江春水的心裏就越發打鼓。江春水有過幾次醉酒的經曆,他知道自己徹底醉了之後的樣子有多難看。拍桌子、唱歌、吹牛、罵人、亂撥電話.……凡是醉酒之後其他人會幹的事情,他江春水一個不漏,全是慣犯。


  要是在領導麵前失態了……

  想到昨晚鎮裏的領導都在,江春水越發忐忑不安起來。他打開手機仔細看了一遍,還好昨晚六點之後都沒有通話記錄,幾個通訊軟件裏的聊天記錄,時間最後也都停留在昨天傍晚。江春水躺回床上,閉上眼睛努力拚接殘留在腦海中的那些影像,希望從那些細微的線索裏還原昨晚的整個場景。可惜都是徒勞,江春水確信無疑昨晚自己是喝斷片了。


  江春水赤著腳下床,走進衛生間洗了把臉。大山裏的水在夏天的早晨依舊冰冷刺骨,徹底打消他洗個澡清醒一下的想法。


  江春水走出衛生間,仔細打量了一圈房間。垃圾桶擺在床尾,裏麵是足足半桶泛著惡臭的嘔吐物。床單淩亂,床頭部分甚至露出了底層的木板。白色的板鞋上麵全是汙漬,根本分不清粘在上麵的那些紅的黑的是什麽東西。


  江春水彎腰從牆角撿起已經濕透了的襪子,隨手丟進垃圾桶。山裏天亮的早,公雞打鳴之後能見度就慢慢高了起來。江春水左右想不起昨晚發生的事情,決定還是得趁其他人還沒起床的時候先走一步,免得待會見了麵自己難堪。


  時間可以衝淡一切醜事。


  人們總是津津樂道於那些最近發生的新聞,卻從來不會真正在意那些曆史上膾炙人口的軼事。


  任何事情都有其保質期,看別人出糗也不例外。江春水深知人性的劣根性,現在同昨晚看自己笑話的那些人碰麵和兩天以後再同他們碰麵絕對是天壤之別。


  現在見了,無形中會讓影響往壞的方麵呈幾何倍數增長。兩天以後再碰麵,經過幾十個小時的沉澱,人民擴散的欲望則要降低很多很多。


  想到這裏,江春水不再猶豫,強忍著不適開門下樓,待走到停車的地方一摸口袋才發現,車鑰匙竟然不見了。


  回到房間找了一圈,還是沒能找到車鑰匙,江春水頹然坐倒在床上,心情瞬間跌落到了穀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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