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內幕
興趣是個好東西，它讓凡人有了寄托情懷的載體。
江春水喜歡上打籃球源於一個在網絡上流傳甚廣的故事。
故事關於前NBA巨星布萊恩特·科比。
據說有一次，一個記者詢問科比：“你為什麽能夠如此成功呢？”
科比反問道：“那你知道洛杉磯淩晨四點的樣子嗎？”
記者搖搖頭：“不知道，那你說說洛杉磯每天早上四點鍾究竟什麽樣兒？”
科比的回答頗有意境：“滿天星星，寥落的燈光，行人很少。”
說到這科比笑了，“究竟怎麽樣，我也不太清楚。但這沒有關係，你說是嗎？每天洛杉磯早上四點仍然在黑暗中，我就起床行走在黑暗的洛杉磯街道上。一天過去了，洛杉磯的黑暗沒有絲毫改變；兩天過去了，黑暗依然沒有半點改變；十多年過去了，洛杉磯街道早上四點的黑暗仍然沒有改變，但我卻已變成了肌肉強健，有體能、有力量，有著很高投籃命中率的運動員。”
這個故事想表達的是：隻要你肯付出，汗水終究能凝結出成功。故事很唯美，更勵誌，但一點都不真實。
不過當才十幾歲的江春水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他還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魔障。
從高中開始，他瘋狂迷上了這項運動。盡管以他的天賦，不說職業球員，就連校籃球隊的門檻他都夠不著。但那並不妨礙他喜歡，甚至可以說是癡迷這項對抗性極強的運動。
每當心情低落，每當滿腔憤慨，他就喜歡去球場，去那裏享受大汗淋漓之後的那種精疲力盡，去那裏享受與人碰撞後力量彭拜宣發的快感。
隻有在球場，於他而言，一切才是公平的。人們用最原始的方式競爭，用汗水宣泄雄性荷爾蒙，用進球證明自己的存在。隻有在球場，他才覺得自己是真實的，是有血有肉能夠貼近靈魂的自己。
也是在球場上，他認識了梁旭。
梁旭是左江縣人社局公務員管理股的負責人，之所以隻是負責人而不是股長，不是因為他的能力不行，而是因為他太年輕了。
黨政領導幹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規定：提任縣處級領導職務的，應當具有四年以上工齡，還需具備條例規定的其他相關的任職資格條件。
條例的出台，終結了改革開放以來各地屢見不鮮的火箭提拔、越級提拔之類的亂象，但同樣也劃定了普通人從政的天花板。除非你投對了胎，家譜往上的幾個名字都曾出現在當年那個烽火連天的年代，否則，平民子弟就算過五關斬六將進了公家的大門，窮極想象，終點線也不能往上撥拉半分。
梁旭剛入職不到二年，達不到提拔的年限，所以哪怕他父親的名字常出現在市委下發的關於成立各種各樣的領導小組的名單裏，他依然隻能做個負責人而非股長。但在這個門臉不大管理權限卻不小的股室裏，他時當之無愧的一把手，業務精通，辦事精煉，就連向來挑剔的局長都多次在人前人後表示了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的看好。
盡管這種看好少不了梁旭他父親在其中的作用，但同樣沒人質疑這個年輕人的遠大前程。
江春水聽從了林浩的意見，前段時間一直往人社局跑，為的就是盡可能早的完成公務員登記的事情。公務員登記歸梁旭管，自然而然的兩人也混了個臉熟。
不過也隻是混了個臉熟而已。
官二代和農二代之間往往很難產生交集，更不用說友誼。出生的差距形成了一條巨大的溝壑，哪怕現在看來兩人並沒有明顯的差別，但依托家境形成的倨傲或卑微早已融進了骨子裏，無形卻質感十足。
江春水和梁旭真正真正熟識是在政府大院裏的籃球場上。林浩去縣委組織部之後，江春水經常上縣城找他打球，而梁旭閑暇時也會去那裏鍛煉。
工作生活中，再刻意也淡化不了階層的界限，那不是幾句玩笑幾杯酒或者時間的累積便能改變的東西。但在運動的時候，實力才是決定一切東西。隻要你球打的好，沒人在乎你穿的是耐克還是回力。
在林浩的點撥下，江春水對梁旭發起了攻堅戰。一方處心積慮的討好，助攻助攻再助攻。一方心安理得的接受，進球進球再進球。幾次下來，兩人也從見麵時打個招呼的關係迅速變成了惺惺相惜的球友。
不同的是，江春水的惺惺相惜的刻意意味更濃一些，而梁旭則是發自內心的佩服對方的球技。富人很少真誠，但一旦真誠起來就會很真誠。窮人很少虛偽，但一旦虛偽起來就會格外虛偽。
有了梁博的幫助，江春水的公務員登記很快得以落實。江春水為了表示感謝，幾次提出請梁旭吃飯，都被對方婉言謝絕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個道理，梁旭那個在宦海沉浮了幾十年的父親早告訴了他。但江春水那個在田地裏伺候了一輩子莊稼的父親很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
周五的時候，梁旭在微信上約江春水一塊打球。江春水瞄了一眼桌子上堆積如山的材料，隻猶豫了不到三秒鍾就回複了一句OK過去。
作材料做不出一個錦繡前程，但一個背景深厚的朋友卻可以讓雞犬升天，這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選擇題。
“登記的事情謝了啊，旭哥！”等大汗淋漓的梁旭從球場上下來，江春水拿起剛從隔壁小賣部買回來的水遞過去。
梁旭接過已經扭開了瓶蓋的礦泉水猛灌了一口，笑道：“你小子！哎，對了，你這麽急著登記，是不是準備調走啊？”
江春水一愣，沒想到梁旭會猜出來，在搞不清楚狀況之前他決定實話實說，“之前確實是有這個打算，但現在怕是不行了。”
梁旭轉過頭，疑惑的問道：“怎麽說？”
“之前有個親戚在老家那邊做點領導，說是能把我調回去。現在出事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調動的事情也就泡湯了。”
梁旭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向遠方，安慰道：“左江其實也挺好的，起碼不排外。”
左江雖說隻是個小地方，偏居一偶，但思想十分開發包容，縣委常委中一大半是外地人就可見一斑。
江春水知道梁旭話裏的意思，但還是藏不住消極的情緒，歎道：“自然還是本地和尚好念經一些。不然我也不會心急火燎的的進行公務員登記了，就怕慢了沒趕上趟。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哎~，不過現在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梁旭拍了拍江春水的肩膀，道：“人生不過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光景？誰也看不到以後的！我覺得吧，很多時候深謀遠慮還不如步步為營來得取巧。低頭走好每一步路，指不定某一天抬起頭來就能摸到天。”
說道這裏，梁旭突然歎了一口氣，像是對江春水說又像是對自己說道：“回不去也好，總想著回去又回不去你在這邊也幹不踏實，成天朝三暮四的，反而不是什麽好事。死了心，才能活得輕鬆。把不該是你的東西放下，天就亮了。”
把不該是你的東西放下，天就亮了。
細細咀嚼這句話，江春水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別瞎捉摸了，我昨兒在網上看到的，現學現用，也裝一回世外高人！哈哈哈….”見江春水那認真思索的模樣，梁旭忍不住哈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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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球，幹一頓啤酒，是年輕人的標配。
梁旭這一回沒有拒絕江春水。凡事皆不過三，電話裏拒絕別人很容易，但當麵拒絕別人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擼串的地點在古城，這個地方是這一屆領導搞出來的新花樣。在征用了幾百畝土地之後，硬是在一個半點曆史遺跡都欠缺的地方憑空造出了一個規模空前的仿古城。
起初古城動工的時候江春水搞不清楚狀況，實在想不通在沒有半點自然稟賦和潛力發展旅遊產業的左江搞這麽一個古城究竟有什麽意義。
林浩當時已經去了組織部，跟在領導身邊見多識廣，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更是心知肚明。起初林浩還能硬憋住，畢竟在體係裏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相當要緊。
不過一次宵夜喝多了的時候，他還是壓抑不足心底顯擺的欲望，頗為自得的告訴江春水：古城裏頭的貓膩可不少。
有人曾在知乎上戲稱，中國政府就是一個靠賣地發家的暴發戶。這種說法可能稍有誇大其詞之嫌，但地方政府預算外收入主要來源於土地出讓金，已然成為了一個公開的秘密。毫不誇張的說，中國經濟高速騰飛的這三十年就是地方政府瘋狂賣地的三十年。要想發展就得大興建設，搞建設就得投錢，要錢就得賣地。這似乎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閉環：越要發展越要賣地，賣地賣的越多，發展越快。所以輿論評論說，房地產撐起了中國經濟的黃金十年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任務，也有每個階段的取舍。個人是這樣，國家也是這樣。
以前國家整體窮，吃不起飯的老百姓比比皆是。在那樣的大環境下，快就是好，好就是快。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解決溫飽問題，實現富裕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老鄧的那句“甭管黑貓白貓，隻要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一時風靡大江南北，更成為中國地方上考評一個官員的主要依據。
但時至今日，中國已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不僅外在的環境不一樣了，就連內部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發展尤其規律性，大環境的變化客觀上要求我們從求快轉變到求穩、從求速度轉變到求質量上來。隨著科學發展、高質量發展出現在新聞聯播上的次數越來越多，頂層設計的風向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這種變化之於地方最大的影響就是，地沒以前那麽好賣了。
這兩年上頭縮緊了對縣級政府的土地審批，房產商想要拿地不容易，政府再想像以前那樣賣地更不容易。
不賣地就沒錢，沒錢就搞不起建設，搞不起建設GDP就得跌，GDP一跌平步青雲就成了地方官員的奢望。所以說地方要發展或者說地方官員要想往上挪，就必須想辦法把土地給賣出去。
國家不給賣土地，那我就搞開發。圈一片地搞個開發區，等土地性質一變，風向稍有鬆動，建設用地也就堂而皇之的成了商業用地。於是全國各地各式各樣的開發區如雨後春筍般瘋狂出現，等國家加強了對這一塊的監控。地方上早就又鼓搗出了新的應對辦法。現在不是鼓勵發展第三產業麽？好，那就搞旅遊，搞規模農業……總之不管搞什麽，把土地先合理合法的搞到手才最要緊。於是乎，左江的這座古城也就應運而生。
江春水在古城的燒烤一條街預定了一個包廂，梁旭、林浩加上江春水三個人，正好合適。
左江的夜生活很豐富，特別是古城開張之後。外地遊客罕見，但當地人卻多了一個夜夜笙歌的地方。
江春水選的店在左江小有名氣，到的時候早已人滿為患。不過梁旭喜歡這樣的氛圍，喝酒嘛，就得熱鬧些。不然還出來喝什麽酒，在家喝不就行了，方便省事還不貴。
“旭哥，有點吵哈~”一落座，江春水就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沒事，熱鬧些也好。”對此梁旭未置可否。
在這個點在這家店定位置可不容易，看得出來江春水還是有些能耐的。他有自知之明，雖說有父親的照拂官運亨通不在話下，但就現在來說，他還達不到那種連吃飯都講究地方環境的層次。
“這古城人還挺多的哈？我還以為又會是另一個鬼城呢！”看著窗外的喧嘩景象，江春水忍不住感歎道。
林浩聞言撇了撇嘴，道：“那是你沒進到裏麵，何止鬼城，連個鬼都見不到。”
江春水訝異道：“不會吧，這邊不是挺多人的麽？”
“左江人喜歡燒烤，這兒燒烤店多而且集中，所以現在本地人都愛到這邊來。裏麵是真的空，房子賣不出去不說，連沿街的店鋪都沒幾家開門的。”梁旭接口道。
“左江縣城就幾萬人口，哪來那麽多人啊！什麽卵再造一個新城，政府這幫人正特麽能扯。”林浩在組織部上班，隸屬黨群口，向來以中央軍自居，暗地裏對政府口那邊很是不屑一顧。
“那也是沒辦法。”梁旭搖頭道：“中國地方政府債台高築，不是什麽新鮮事。左江就更不用說了，這兩年基建一塊投入那麽大，我聽人說要不是搞這個古城開發，政府早就連工資都發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