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報到前夕
九月初,江春水終於接到了左江縣人社局打來的電話,要求他在九月三十號前到人社局領取相關文件並前往用人單位報到。
江春水考上公務員的消息傳了開來,往日死氣沉沉的山村裏瞬間熱鬧起來。俺們村終於也出了一個吃皇糧的幹部了!樸實的山民們興高采烈的奔走相告,高興得仿佛是自己考上了一般。就連往日裏不苟言笑的父親,也一下子開朗了不少。作為當事人的江春水自然成了親友們誇讚的焦點,走到哪都有人上來恭喜兩句,弄得他都不好意思出門溜達了。
江春水不是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待遇,七年前,他作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就成了左鄰右舍教育孩子時繞不開的人物。雖說江春水再三解釋自己考上的不過是一所名不經傳的三流院校,但村民們還是樂此不疲的將其樹立成一個勵誌的偶像。
大學就是大學,哪怕野雞大學呢,那也是大學生啊,跟咱農民泥腿子不一樣的。所有人都這麽想著。
在山旮旯裏,對於見識並不廣博的農民來說,馬雲、李嘉誠那樣的人物顯然遙不可及,但江春水的人生卻是無比真實乃至可以複製的。農民是務實的,盡管有時候他們也會被打上封建愚昧的標簽,但在現實生活中,相較於不可考究的神明和傳說,他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經驗和眼睛。馬雲那樣的天才是怎樣成功的他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江春水是怎樣考上大學又是怎樣端上鐵飯碗的他們卻是看的清清楚楚的。所以,相較於那些遠在天邊、觸不可及的傳奇人物,近在眼前且打看著長大的江春水的成功之道無疑更叫人信服。
在年輕一代的心目中,從生活在自己身邊,更活在無數長輩口中的江春水更是如同楷模一般的存在,多少孩卯足了勁頭就是希望能像他一般通過自己的努力跳出這窮山惡水,走向城市,徹底告別這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隻有江春水自己明白,命運之所以為命運恰恰是因為其本身的不可預見性和偶然性,它有著自己的運行軌跡,而主動權從來不曾掌握在我們的手裏。所以與其說是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到不如說是命運指引著他走到了今天。
有好幾次,他都想跳出來對那些比自己年少幾歲、還對未來抱有無限憧憬的年輕人說:看清生活的真相吧!除了踏踏實實的接受命運以外,我們其實什麽也做不了。但每次看著那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眼睛,那些話如鯁在喉卻怎麽也說不出口。羅曼羅蘭說過,世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江春水並不想當眾展示自己的脆弱,也不想過早撕碎孩子們的夢想。世界繽紛多彩的外表下是一張猙獰可怖的麵孔,但遮掩殘酷的那層薄紗卻隻能由其本人去親手掀開。所以江春水隻能違心的,一遍又一遍的講述自己的故事,用那些被刻意改造和藝術升華過的故事讓後輩們始終堅信苦心人天不負、有誌者事竟成的合理性。給人希望或許也算積德吧,每當人群散去江春水就習慣這般安慰自己。
很多人敏銳的察覺了生活的真相卻沒法讓自己過得更好一點,江春水就是如此。
當江春水把路遙的那本平凡的世界看完,離去單位報到的日子也近了。臨行前的幾天,自家的幾個叔伯姑姨輪流做東給自家子侄踐行。近半年的不如意加上對從政以後的迷茫讓江春水累積的情緒有了發泄的出口,反正都是自家人,所以他性借此機會放開了喝,伶仃大醉了好幾場。
江春水的本家全是靠耕田種地為生的莊稼漢,樸實的親友們殺雞宰鴨,盡己所能的湊出一桌像樣的酒菜,幾個長輩不停地勸著自家子侄多喝幾杯,婦孺兒童則像守著寶藏一般的圍在江春水四周坐著,一張張粗糙黝黑的臉龐上洋溢著的全是發自內心的自豪和驕傲。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這裏不是窗台明淨的飯店酒樓,隻有長年燒柴做飯熏出來的漆黑牆麵。這裏也沒有燕窩魚翅滿漢全席,隻有權貴們不屑一顧的農家菜。但因為有了這一屋子的人,江春水突然覺得這簡陋的木房、這粗鄙的菜肴和這渾濁的米酒都愈加親切起來。這酒或許不夠好,但卻讓人簡單起來,人們圍在一起隻為了一塊喝酒,連話語都不願多說,生怕耽誤了喝酒的興致。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虛情假意,沒有稱兄道弟,沒有互相吹捧,大家隻是捧著碗不時的心滿意足的抿上一口。在這裏,喝酒突然變成了簡單的事情。去國懷鄉,滿目蕭然。看著這一屋子親切的人,江春水心底突然湧上來一股莫名的悲傷。
江春水喝斷片了,早上起來頭疼欲裂,對頭晚發生的事情一點印象也沒了。隱約記得,散場前大爺拉住自己絮絮叨叨的說了大半天的話,但具體的內容卻怎麽也記不起來了。看到床頭擺著的垃圾桶和水杯,江春水知道那是昨晚父親放進來的,也不由得心頭一暖。
明天就是報到的日子了,所以江春水得在今天趕過鵝城那邊去。起床洗完臉,草草吃了個早飯,江春水正準備起身出發,遠遠就看見老爸的皮卡車開了回來。
幫江春水檢查了一遍行李,又往包裏塞了幾**水和幾包煙,父親一手拎起兒子的背包,另一隻手扶住肩上的行李箱,也不理江春水,自顧自的徑直上了車。
送江春水到車站以後,父親又幫著把他的行李給搬到了車上,這才轉身離開。
江春水透過玻璃窗看著父親蹣跚離去的背影,縱是二十來歲的兒郎也忍不住鼻子發酸。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此時此刻,江春水總算明白朱自清的那篇背影為何如此膾炙人口了,在父愛麵前,任何華麗的詞藻都將失去其光彩,而即便是再樸實無華的字眼也足以闡明父愛的厚重與深沉。
似乎是感受到了兒子尾隨的目光,父親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朝江春水笑著揮了揮手,“別忘了我跟你說的啊,豈能事事如意,但求無愧於心。好好工作,老實做人呐!”
看到十幾米外的兒子隔著車窗重重的點了點頭,父親這才心滿意足的轉身繼續往外走去。
離發車還有一點時間,江春水趁機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背包裏除了自己收拾的東西外,還滿滿當當的塞滿了水果、瓜子和水,也不知道是父親什麽時候放進去的。
盡管江春水已經參加工作好幾年了,但每逢他出門,家人卻依舊把他當成那個需要大人嗬護的學生。吃的喝的穿的一樣不落全給塞進包裏,江春水埋怨說這東西路上都有得買,沒必要什麽都從家裏帶,難得背不說,把包都給塞壞了。每當這時候,父母便像做錯事的孩子般站在旁邊不敢說話,但等到江春水下次出門,他們還是會照舊把包給塞得個饢囊鼓鼓。江春水從沒有帶雨傘出門的習慣,所以從到大,老媽總會在包裏給他偷偷放上一把雨傘。結果等到江春水大學畢業,家裏光是雨傘就買了好幾十把。
坐在高速馳騁的動車上,江春水不斷回想起少年讀書時的種種場景,窗外快速往後退去的風景像是一道幕布般,把他的思緒拉扯出去好遠。
“左江站到了,下車的乘客請注意……”正想的出神,廣播裏突然傳來了一陣悅耳的到站提示音樂。江春水伸頭瞅見站台上“左江縣”三個碩大的字體,燙金的字體在夕陽的餘輝下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