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
歸州城
許存帶弟兄們投入郭禹軍中後,就被賀隱安排在歸州城北大營,隸屬於行軍司馬劉昌美麾下。
許存被任命為振威校尉,統領著新招募的三百名青州兵丁,孟虎、胡四、張成三人則各領百卒是為陪戎副尉,其他弟兄也多為隊正火長,每日忙著帶隊操練新兵。雖然沒了往日的逍遙自在,但終究是個正經營生,這些兄弟本就是廝殺漢,如今重操舊業自然是熟稔無比。
隻有鹿弁不願受人管束,不去軍營點卯,依舊我行我素,和範九通一夥兒潑皮廝混在一處,被許存喊來罵了幾次,終是拗不過鹿弁的性子,也隻好由他去了。
範九通雖因弟兄們從軍斷了偷賣賊贓的好營生,可在歸州城廝混的日久,地皮已熟,還有前幾月掙下的家底,便重新撿起拿手的潑皮手段,拉攏閑漢欺行霸市,又有鹿弁這尊酷愛捅人琵琶骨的煞神親自坐鎮,一時間,在歸州混的風生水起,儼然已是一方豪強。
老範東山再起,這幫窮哥們兒的日子也跟著寬綽起來,隔三差五的酒宴自然是少不了的,既然身邊有位富親戚,憨貨才甘願整天窩在軍營裏吃糠咽菜!再說眾弟兄都已吃慣了範九通的白食,投軍入伍就不再去叨擾,心裏總是覺得不太美氣!
這一天,太白酒肆二樓上房內,一身戎裝的許存,帶著孟虎胡四張成眾弟兄,來尋幾日不見的鹿弁和老範吃酒。通常等酒等菜的空閑,照例就是許存嘮叨訓誡鹿弁的時刻,畢竟凡人隻有一張嘴巴,訓斥和吃喝隻能按規矩依次進行,對於這兩件事情,許存向來都是樂此不疲。
酒過三巡,好不容易才見許存放下手中的筷子,有了說話的機會。範九通趕緊起身,神情有些古怪的支支吾吾;“許爺,有人想見見你。”範九通試探著問道;
“可是你義弟趙武?”許存笑問;原來他早看出今日範九通神色有異,此時又聽他期期艾艾的說出此話,心中便已猜出幾分端倪。
“正是、正是……”範九通連連點頭,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
當日許存在清風嶺上苦苦相勸,而義弟卻始終猶疑不定,而後的事情果然如許存所料,如今趙武在走投無路之際,丟下臉麵硬著頭皮來了歸州,老範生怕許存還心中忌恨。
雖然老範和這幫人也打了近半年交道,彼此之間早已不分彼此,尤其是對許存的為人,他更是由衷地敬服。可廝混半生的範九通見慣了人性趨利避害的戲碼,現在要向許存說起義弟的事情,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當時義弟趙武人強馬壯,許存自然有心攀扯招攬。而如今時過境遷,兄弟落魄至此已惶惶如喪家之犬,就不知許存會如何對待他!
“自家弟兄,請來便是!”許存笑意盈盈卻語氣平和的說道;既沒有滿臉熱情的假意逢迎,更沒有冷言冷語的譏誚不屑,而是平淡的,如同分別不久的老友之間隨意相邀,這種真實懇切的態度,頓時讓範九通心頭一暖,立馬放下了心中塊壘,匆匆跑下樓去領人。
一個漢子被範九通引至房裏,紫麵虯髯,不是趙武還能是誰?趙武進門一言不發俯身便拜,數月前還龍精虎猛的漢子此時卻神情委頓,身形也清瘦了很多。許存見了也不免心頭一酸,慌忙上前扶起,拉至身旁坐下。
那日許存辭別後,趙武便安排眼線盯著那隊官兵。果不其然,他們並沒有任何舉動,隻是穿穀而過繞到後山紮營駐守,又過了月餘時間,山前才開始陸續開來大軍。
原來,趙德諲眼看朝廷兵強馬壯,攻破蔡州城已是指日可待,便不再搖擺不定,一心向朱溫獻媚,派出別將常厚,率領均、房二州的兵丁前來圍剿清風寨。趙武此時被大軍團團圍住進退兩難,方才追悔莫及!
也是趙武悍勇異常,依仗清風嶺山高林密,與大隊官兵兜兜轉轉鏖戰數月才終於脫困。隻是手下數百弟兄或死或俘,幾乎喪失殆盡,眼下還在身邊跟隨的,隻有區區幾人。山南東道地界上,已徹底無趙武立錐之地,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跑來歸州,暫時在義兄範九通處避難。
許存得知趙武的遭遇,並無半分輕慢和無禮,更沒有絲毫伐功矜能的膚淺德行,而是起身深施一禮道“當日是許存行事魯莽,引火燒山才害了趙兄,還望趙兄恕罪!”趙武聞言滿臉羞愧,伸手扶住許存“許兄切莫如此,趙武當日不識時務愧對了許兄好意,才有了今日之禍。”……
寥寥數語,各自解開心結,都是粗豪漢子便不再惺惺作態,範九通命人重新擺過酒菜,喊來侯三幾個追隨趙武而來的弟兄,依次重新入席。
許存怕趙武難堪,席間絕口不問他們日後打算,其他弟兄也深知許存的脾性,更不敢多言,隻是不停的布菜勸酒,不一會兒,一群人就勾肩搭背呼呼喝喝著吃起酒來。
……
許存甫一靠近草廬,便聽見“咻咻……”蹴鞠聲傳來。
蹴鞠,許存兒時也經常玩耍且精於此道。尋一隻牛尿泡充滿氣,再用八片尖皮縫成外殼製成蹴鞠球,幾人圍起圈來玩耍,或是比誰踢得高遠以賽腳力,或設三丈餘高的一眼龍門,比誰蹴鞠穿越以賽精準。
前次許存就在草廬吃了暗虧,那位“紅衣女俠”蹴鞠時,腳力之強勁,直取麵門之精準平生所未見。吃一塹長一智,有了上次的教訓,許存再也不敢負手昂立,而是如履薄冰般的緩緩靠近草廬。
許存這次前來拜訪賀隱,是為了趙武之事。他有意將趙武收入自己軍中,特來請賀先生準允。現在自己軍中,孟虎胡四張成諸人雖悍勇卻非領軍之才,鹿弁又誌不在軍伍,許存就欲保舉趙武出任本部暫缺的振威副尉一職,也好給他安排個出路。
……
遠遠瞧見探頭探腦,行動舉止甚是猥瑣的許存,一個異常精幹的年輕漢子就快步迎了上來,神態優雅的行禮後自報家門,原來是賀隱的貼身家仆賀林。
家仆賀林生的眉清目秀,舉手投足間透著幹練,言談溫文爾雅,隻是隨意攀談幾句,就讓許存心生好感,暗讚不愧是賀隱先生的門人。
賀林神情謙和的引著許存,步入草廬來到賀隱麵前。
賓主二人寒暄幾句後,許存就說明了來意,賀隱略一思忖,便慨然應允。既是樂得軍中平添一員悍將,更是信任許存的識人之能。
說完趙武的事情,賀隱輕撫須髯微笑著問道“許校尉,江陵亂局如何了局,你可曾想過?”
看似隨口一問,卻是意味深長!
十年前,張瑰弑主占了江陵,自稱荊南節度使。秦宗權一直垂涎荊南的富庶,便派其胞弟秦宗言來攻,張瑰固守兩年之久,城中死者相繼,以至人相食,但秦宗言最終未能攻克,退兵蔡州後被其兄斬殺。
三年後,秦宗權又命山南東道留後趙德諲先後兩次圍攻江陵,城中將士終於力疲,天譴報應,張瑰也被自己部下所殺,獻上首級開城出降。趙德諲破城後,盡掠城中財物後離去,留下大將王建肇守城。
也就是說,如今占據江陵府的王建肇,溯本求源還是出身於蔡州軍。賀隱今日以江陵亂局相問,毫無疑問,就是對他秦宗權舊部的出身還心存顧忌,這才有意以此話試之,許存焉能不懂?
許存起身躬身一拜朗聲道“賀隱先生恐有所不知,秦賊殘暴狡詐,嗜殺成性,許某眾弟兄無不深受其害才幡然悔悟,冒死脫離賊部。”“江陵百姓深受秦賊戕害,自當早日收複才好,許存必披肝瀝膽奮勇殺敵,已報郭使君與賀先生的知遇之恩!”
賀隱看許存神情懇切言辭鏗鏘,也知自己所疑不實錯怪了他,急忙起身扶起許存好言寬慰。
……
趙武的事情辦的順利,又與賀隱解開心結,許存的心情格外愉悅!端起賀林奉上的茶湯慢慢啜飲著,陪著賀隱先生天南地北的閑聊。
也許是流年不利!亦或是許存長得太像找打的龍門!方才放鬆了心情,哪知又是禍從天降!
忽見一隻蹴鞠球,驟然間奪門而入,已疾飛而至,流星追月般精準直落許存手中的茶碗,頓時,茶湯便灑了一身!
又一次遭遇飛來橫禍的許存不禁搖頭苦笑,心中暗歎道莫不是“女俠”腳下的蹴鞠球,就一直瞄著自己不成?千躲萬避,竟然還是沒有逃過此劫!
賀隱見此變故,也是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查問;“紅衣女俠”也循聲而至,看自己蹴鞠又闖出了禍端,偏偏苦主還是上次那位許校尉,雙頰緋紅,一雙美目幾欲急出淚花,一邊幫許存清理衣衫,一邊連聲致歉。
待一切安頓妥當,賀隱命人重新端來香茗,才喚過那位“女俠”給驚魂甫定的許存引薦。
原來這女子名叫陳伶婉,乃是罹難的荊南節度使陳儒的獨女。因張瑰反叛,郭禹被迫離開江陵,怕那惡賊加害,便把陳家的婦孺一並帶到了歸州。伶婉不滿三歲時,陳夫人積鬱成疾香消玉殞,女孩就被郭禹接到身邊撫養,一直視如己出。
伶婉自幼深受郭禹寵溺,以至於偌大的歸州城,竟無人敢對她稍加顏色。這丫頭天生不喜女紅,隻像男童一般酷愛蹴鞠,賀隱草廬地處山腳,空間廣闊方便玩耍,她就經常借住在草廬。
待賀隱介紹後,許存起身與伶婉重新見禮,想她自小失親孤獨無依也是心存憐惜,早忘了自己兩次被襲的無妄之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