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百轉千回從何訴
第十一章
午夜夢回，他也曾看見懿兒的臉，那張總是笑得溫柔地看著自己的臉上寫滿了不解和埋怨。
第一次，夢裏的懿兒，什麽都沒對他說。
後悔嗎？後悔的……
可是想到如果那孩子說出那些事情的後果，他就又堅定了繼續給她下藥的心思。
他看著她一天天衰弱下去，夢裏的懿兒表情也越發凝重，等到後來，懿兒就再也不曾出現在他夢中。
那孩子終於累垮了……
在他賜給她的府邸，靜靜地合上了那雙跟懿兒一樣的大眼睛。
四子胤禛跪在地上求他要把那孩子葬在自己陵寢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不同意的。可是看著胤禛悲痛的樣子，他忽然就想起了懿兒離去時，自己的心碎。
無奈地點頭，應下了這件不合規矩的事情。
看著那曾經活潑可愛的女兒，如今比幾年前更加消瘦的躺在床上，永遠停止了呼吸，他的心也要碎了……
那天晚上，他夢見懿兒，這一次，懿兒流著淚，一言不發地一直看著他。那眼中的責怪、歎息、質問，無聲地如同一把把匕首割在了他的心上。他在夢中哭喊：懿兒，原諒我。原諒我，懿兒……我不知道，一切會變成這樣……
之後的好些天，他都不曾再夢到她。
而之後的那兩年，每一次夢中相見，她都是那樣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那眼神，讓他幾乎要被自己的愧疚吞噬了……
再一次打算遠行的時候，他夢見了懿兒，她嘴角的酒窩終於又噙著一抹淺淺的笑意，他伸出手，卻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她。他在夢中歎息：懿兒，即使在夢中，你也不肯讓我再攬你入懷嗎？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再原諒我一次，以後說什麽我都聽……
第二日醒來，他收到來自先皇的信，信中說，他會被一個女子所救，他要把她帶回來，封為固倫護國公主。
他看完信，心裏其實已經感覺到信中所說的到底是誰。她沒死？她竟然沒死！震驚之餘，他心裏是歡喜的。他終於可以在夢裏對懿兒說：我們的孩子沒事兒。
那天晚上，他夢見懿兒，時隔幾年，終於，在夢中，他攬她入懷。
然而他永遠比自己以為的更加複雜，在遠遠看到那個一箭射殺眼前這匹頭狼然後策馬離去的女子的身影時，他心裏感慨著，疑惑著，卻又有些氣憤。
那是一個帝王的權威被冒犯了的氣憤。
暗衛這幾年來，竟然一直背著他，仍然效力於她，而這幾年裏，她的真實消息竟也一直被他們牢牢守護。
作為一個父親，他驕傲她擁有如此忠心的部屬，作為一個皇帝，他憤恨這些如同背叛的事情。
真正地見到她，他心裏更是感慨萬千。
她看起來健康了許多，比起她靜靜地在床上合上雙眼的時候，健康了很多。她不再瘦的嚇人，臉色也紅潤了。他欣慰著，又看見她穿著粗糙的衣裳，手指、皮膚都粗糙了許多。到底草原上風大，又艱苦，她受了不少苦吧？他心疼著……
可是等到兩個人坐下來，隻有他們的時候，他卻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其實很想把這可憐的孩子摟在懷裏，問問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為什麽手指竟長出了薄薄的繭，為什麽……
可是他說不出來，他真的說不出來……
她似乎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閃躲，反而挺直了脊背，目不轉睛地迎著自己的目光。氣憤之餘，他對她越發欣賞，這樣的孩子，才是他愛新覺羅玄燁的好女兒。有膽有識，有魄力，不卑不亢，不退縮。
帶她回到營地，就連梁九功確定她不是鬼的時候看起來似乎都容光煥發了些。如果說有誰是真的討厭她的出現的，那大概隻有太子胤礽了。
有時候他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胤礽就那麽容不下她。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那麽多問題，也許他這個做阿瑪的也不必如此為難。
帶她出去狩獵，他本來以為她變了許多，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心裏慈悲得像個小菩薩。
可是看見她不管不顧地打了胤礽，撲向那頭悲傷的母鹿的時候，他驀地發現，他錯了，她仍然是那個滿心悲憫的孩子。
她拉著他的手，略帶薄繭的指尖牽著他漸漸長滿老年斑的蒼老的手摸向那母鹿的肚子，忽然的胎動，柔軟了他冷硬的帝王的心。
可是胤礽為什麽這麽讓人失望？為什麽毫無慈悲之心，甚至殘暴地一腳踹在那孩子胸口？看著她匍匐在地上，嘴角的鮮血那麽刺眼。
他允她帶母鹿回去，看不得她那嘴角的嫣紅，他帶著胤礽先行騎馬回去了。
之後，她也回到營地，太醫診治之後的一切發展，都出乎了他的意料。胤礽絲毫沒有悔改之心，甚至還是一副恨不得要掐死她的樣子。
他當然知道那孩子是故意拿話激胤礽的，但是這被激出來的情緒，看在眼裏為何覺得格外真實？
三日的閉門思過，他希望他能有些反省。可是三日之後，胤礽卻差點兒在他麵前掐死了自己這失而複得的女兒。
他以為好歹挨了罵，受了罰，胤礽不會再對她做什麽了，沒成想，他卻又對她動了手。
失望，徹徹底底地失望……
心疼著那孩子，也憤恨著胤礽的不爭氣。
再廢太子，似乎也並不是什麽出人意料的事情。
回京之後，太後摟著那孩子，對他說的話其實他都已在路上想明白了。可是明白歸明白，很快，他又開始心疼那這些年來自己唯一溺愛的兒子。
就在此時，有人提請立太子之事，也就是這個時候，朝中上下開始紛傳太子的龍陽之好。
或許不該說是龍陽之好，該說是殘虐無道吧……
該說是出於對自己教導無方的悔恨嗎？還是不甘心、甚至隻是自尊心在作祟？他把那孩子召進宮來，質問這一切是不是都是她在搗鬼。
她卻仰著頭，說出了他一直不敢承認的真相——胤礽的今天，都是他一手造成。是他的溺愛，最終毀了他……
看著那孩子被太後領著離開，他忽然有些慶幸，幸好太後來得及時，沒有讓自己釀成大禍……
跌坐在床邊，他看著空曠的禦書房，輕聲地問：“懿兒，我到底是怎麽了？”淚水奪眶而出，他多希望此時她能在他身邊，告訴他，他到底是怎麽了，給他一點兒勇氣，讓他能承認自己的錯誤，讓他能去跟他們的孩子道個歉……
可是她不在，懿兒不在……
甚至在夢裏，她也隻是憂傷地看著他，像從前一樣輕輕地依靠在他的懷裏，可就是不說話……
一年過去了，他仍然沒有勇氣跟那孩子說句話，沒有勇氣跟她道歉。
他們父女的關係，連表麵文章都沒有了，他們彼此躲著對方，無視對方，他說不出道歉的話，她也不願再對自己妥協。
梁九功勸了幾次，他們父女卻還是這個樣子。
看著梁九功暗地裏什麽最好的都先給她，他也不攔著，算是默許。
可是終於，梁九功再度為胤礽求情，他不是不明白，梁九功隻是老了，舍不得那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可是還能怎麽辦？他此時已經明白，胤礽絕對不是可以托付江山的那個兒子。就算是殺雞儆猴吧，拿梁九功開刀，往後就再不會有人冒這個大不韙了吧……
而時隔許久，她終於肯來乾清宮，所求，不過是要去看看那個如今獲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太監。
什麽是慈悲？這孩子就是那個最慈悲的……
梁九功還受著聖寵的時候，也不見她多麽親近，隻是偶爾梁九功生病時，她會默默地讓人在小廚房裏熬粥，偶爾會似乎不經意地說一句：“別太累了，安達。”
如今，他獲罪了，下了大獄，她確實唯一一個請旨要去看他的人。
去吧去吧，就算是替他去看看也好。梁九功陪了他一輩子，如今這般，他心裏也難受。
入冬了，天冷了。她又派人去過一次之後，沒幾天，下頭的太監來回說，梁九功自裁了……
他看著身邊魏珠的表情，再看看梁九功的徒弟小順子的表情，想起那孩子來找自己請旨時的樣子，忍不住歎氣。
梁九功留了一封遺書，最後所說，也不過是還惦記著自己和那孩子之間的隔閡，他在遺書中請旨讓把那枚自己登基那年賞他的扳指留給那孩子。他允了……
再到春天，她忽然半夜進宮，請旨要出宮去，她說，先皇可能要不行了。
一個月後，她回來了，帶回了先皇圓寂的消息。他癱坐在龍椅上，覺得孤獨不堪，覺得這個春天，真冷啊……
他感激她，至少在他的皇阿瑪離開的時候，身邊有她的陪伴。
可是他們父女的關係，還是一如從前，沒有什麽改善.……
直到太後病重了，臨走時拉著他們的手，讓他們和好……
然後，太後走了，這世上最後一個真心地、最愛他的人也走了，他終於被孤獨打碎，一夜蒼老了許多。
跪在那疼愛了自己一輩子的皇額娘的靈前，他終於肯開口說出那些，一直以來想跟這孩子說的話。
他說對不起，可是她卻並沒有回應，他不怪她，是自己把這孩子傷的太深太重了。此時，他隻想把所有這些話都說出來，說出來，他的心裏似乎就能不那麽堵得慌了……
聽著康熙爺說完了這一切，我跪著，低頭看著眼前冰冷的地磚：“你是說，我和孝懿仁皇後，長得很像？你是說，我在你心裏，一直就是你和她的孩子？你是說，你一直很想跟我道歉，可是又說不出口？你是說，你真的從來不曾真的想過要殺了我？”
“啪嗒啪嗒……”
康熙爺的眼淚落下，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碎成一顆顆細碎的月光：“是……孩子……玉冰……原諒阿瑪吧……”
他用了“阿瑪”，而不是“皇阿瑪”，我的心裏，兩個想法在打架，一個對我說：“原諒他吧，父女沒有隔夜仇啊。”另一個說：“不要相信他！他才不是你的父親呢！”
最終，我抬頭，長長地歎了口氣：“皇阿瑪，我想給皇祖母守靈一年。一年後，如果我回來了，那就是我原諒你了。如果我做不到，那我就離開，遠遠地離開……”
康熙爺喊著：“不！孩子啊，玉冰！守靈太苦了，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能去吃那樣的苦呢？你不願意原諒阿瑪，可以，但是不要去受那樣的苦，好嗎？”
我搖搖頭，看著靈位後的棺槨：“皇阿瑪，你知道嗎，自四十六年來到這裏，這十年來，隻有皇祖母是一直愛著我的。隻有她從來不懷疑我，從來不傷害我，隻有她，一直一直地守護著我，一直一直地愛著我。如果這世上有誰值得我為他守靈，這個人隻有皇祖母。別說失去遵化守靈，就是讓我在她靈前跪上一年，我都願意……”
康熙爺終於妥協：“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去，那就去吧……隻是孩子啊，一定要回來，不論你能否原諒我，一定要回來……”
幾天後，讓我去遵化守靈的聖旨下了。我一身縞素，坐在房中收拾準備帶去翻看的佛經。門忽然被推開，“吱呀”一聲。
“蘭玥？哈琳？趕緊收拾東西，把萌萌看好，別讓它亂跑。還得想想把萌萌托付給誰才好。”
話說了出去，卻沒人回應。
我抬頭，看見四爺一身銀灰長袍，袖口領口都鑲著一圈細小的狐皮邊，外麵罩著一件黑色的紗衣。
“四哥……”看見他，我心裏就暖了些，已經幾日都不曾流淚的我，突然就站起身撲進他懷裏，放聲哭喊：“四哥！”
他永遠溫暖地、為我敞開的懷抱緊緊守護著我，輕聲安慰著：“乖，不哭了……皇祖母一定不希望你這麽難受。”
我在他懷裏哭著搖頭：“我知道……可我忍不住……”
“哎……”他歎了口氣：“那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哭痛快了也好。哭過這一次，往後可就不能再哭了……”
我點點頭，不再壓抑，在他懷裏釋放著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
在他的懷裏，我不必掩飾，我不必勉強自己堅強，他不會嫌棄我，他會愛我，會保護我偶爾的脆弱……
“四哥，永遠別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