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往而深
第十章
宮中再沒人能撼動她的地位,他寵著她、太後寵著她,唯獨太皇太後對她如此受寵有些不滿。在皇帝鬧著要封她為後的時候,太皇太後大怒,將她送進了荒蕪了許多年的承乾宮。
他和她怎麽可能不明白太皇太後的意思,承乾宮的上一位主子,不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董鄂妃。這意思是要她不許專寵,不要做第二個禍亂君王的董鄂妃啊。
驕傲的皇帝對此極為不滿,她卻笑盈盈地把荒草叢生的承乾宮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勸慰他說:“後宮到底和朝堂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表哥別專寵著我,你心裏有我就夠了,還是雨露均沾的好。”
他不願,可她卻說:“就當是為了讓我早點兒被解除禁足,就當是為了我,表哥,你還是聽皇祖母的話吧。她都是為了你好。”
她的懂事,在他心裏成了一道傷,他不得不在後宮中周旋,雨露均沾,待到她被解除禁足,他心裏的歡喜滿滿地都要溢出來了。
終於,她懷孕了,他突然有些明白為何先皇會說出“此乃朕第一子”這樣的話來,可不是嗎?心愛的女子終於懷了自己的孩子,這樣的喜悅,遠非皇後生下太子、或者其他女子生下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時可以比擬。
可他此時終於也能夠穩住,不想為了自己的一時私心而害了她,他故作平靜地賞賜她,心裏卻歡欣雀躍地等待著孩子的降生。
她孕吐得厲害,讓他心疼地不行,可她卻每每抬頭笑著對他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活潑,表哥你別擔心。”
她總是在安慰著他,每時每刻心裏都在為他著想。他摟著懷中肚子越發隆起的妻子,輕輕吻著那張因為懷孕長了些許斑點的臉:“我們的孩子,一定是最好的孩子。”
可是天不遂人願,孩子生下來並不健康,他不忍看著她心碎,把烏雅氏的孩子,四子胤禛過繼給了她,讓她撫養。
他們的小公主還是離開了,無論禦醫想盡了什麽辦法,都無法留住這孩子。他的心都要碎了,他和她的孩子沒了……
而她在悲痛之餘,卻還勸慰道:“我們還會有孩子的,表哥……”
多少年過去了,她還是叫他表哥,在她身邊,他隻是個普通的丈夫。
沒有了小公主,好歹還有胤禛,他的聰明懂事和乖巧,讓她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她把全部的母愛傾注在胤禛的身上,他看著他們母子相處,心裏既暖且傷,她是個多麽好的母親,比孝惠章皇後對他還要好。
如果他們的孩子還在,這一切該是多麽的美好而又幸福。
隻是一切已經如此,他也不得不接受這殘忍的事實。孩子還會有的,他對自己說。
承乾宮成了他心中唯一的家,這裏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兒子,每每走到這裏,他們就像是普通的一家三口,說說笑笑,夫妻和睦,父慈子孝。
就這麽幸福地過了好幾年……
仿佛未來的日子也會就這麽一直幸福下去似的……
可是未來往往比想象的更加殘酷。
她病了,一天比一天重。
他好怕他會留不住她,每日和胤禛守著她似乎也不能讓他安心。
康熙二十八年,她的身體越發不好,他終於封她為皇後,他把她摟在懷裏,輕聲地說:“懿兒,別離開我。求你了……”
她笑著,酒窩裏仿佛仍然噙著香甜醉人的酒,如今喝在他口中,卻多了很多苦澀。
“表哥,別難過。下輩子,我還嫁給你。還做你的妻子……”
胤禛趴伏在床邊:“皇額娘……”
她伸手拍拍孩子的頭:“禛兒,下輩子,我還做你額娘好不好?”
胤禛拉著她的手:“皇額娘,下輩子,你做我的親額娘好不好?”
她點點頭,笑得慈愛安詳:“表哥,禛兒就是我們的孩子。下輩子,還是我們的孩子。表哥,我走了,別哭……”
她就這麽垂下了手,合上了那雙仿佛噙著星空的大眼睛,他的妻子,他心中唯一的愛人,就這麽在他的懷裏去了……
他放聲大哭,心中悲痛遠勝過失去父皇和額娘時的痛苦。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愛人,是他唯一的愛戀,更是這麽多年來,他最大的安慰……他唯一的家……
沒了她,他終於隻是個孤家寡人,隻能獨自站在這天下最高的地方,他坐擁江山卻沒有了愛人……
還有什麽更讓他痛苦的嗎?不,再不會有什麽能比這更加苦痛……
因為再多的喜悅都無人真心分享,再多的悲傷煩悶都無人能夠真心地安慰。
天下之大,他第一次覺得如此孤獨,如此悲哀……
強忍著悲傷,他親自送她下葬,最後一次親吻她的額頭:“等我,懿兒,你等我……我們生同寢,死同槨。來世還要做一對夫妻,來世,我們要生很多很多孩子……”
回到宮中,一切都顯得太過淒涼太過讓他心中不耐。
乖巧的兒子胤禛不斷地提醒著他曾擁有的幸福的家,他再也不願見他,一天天的,在這宮中越發孤獨,他看胤禛就越討厭。
是的,他厭惡他,雖然知道這樣懿兒肯定會不高興,但是他卻做不到,他無法再好好地對待他,他知道自己任性的行為會給這孩子的心裏造成怎樣的痛苦。疼愛他的額娘去了,原本慈愛的阿瑪突然開始厭惡他,而親生的額娘烏雅氏已經有了小兒子,十四子胤禎,對他也不再在意。
可他就是無法好好對待他。
終於還是隻能疏遠了他……
孝惠章皇後不是沒勸過他,可是他聽不進去,懿兒不在了,他的心性好像突然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可是誰都說不出太多勸慰的話來,好像什麽話都顯得太過蒼白。
他就這麽任性地對待著自己的孩子,滿心滿眼都隻剩下朝堂,隻剩下那些繁雜的、沉重的政事。
十幾年匆匆過去,他從皇祖母的手中接過了皇家的暗衛,得知皇阿瑪還在人世的時候,心裏也曾有過一絲欣喜,可是到底並不能溫暖他失去懿兒後越來越冰冷的心。
康熙四十六年,他要帶著一眾兒子出巡塞外的時候,突然收到了先皇的來信,他說有一個女子,要從幾百年後的多倫淖爾而來,她會陪在他的身邊,用她的一生守護大清……
其實本來並不是太在意的,可是真的看到那躺在湖邊的女子的時候,真的看清她的臉的時候,心裏的百感交集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說。
他坐在床邊長久地看著那女孩兒的睡顏,她跟懿兒好像,真的很像。他不禁想著,如果他和懿兒的孩子能夠長大,是不是就會是這個模樣?
他心裏激動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等到這孩子醒來,到底該怎麽和這個孩子說話?該怎麽對待她?
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她,他幾乎都要落下淚來。心裏不停地說著:懿兒,這是你送來給我的孩子嗎?是我們的孩子嗎?我能像對待我們的女兒一樣對待她嗎?她會像我們的孩子一樣聰明乖巧嗎?
他心裏的百轉千回啊,到底還是隻能在心裏跟她訴說。
等到那孩子真的睜開了那雙眼睛,波光流轉如同含著整個星空的燦爛的眼睛一下子就柔軟了他的心。跟她一樣的眼睛,跟她一樣的眼睛……
他的心裏隻剩下這一句話。
他笑著跟那女孩兒說話,驚歎於她的聰敏過人,歡喜於她同她一樣的清澈靈巧。
他帶著她出去,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跟旁人炫耀自己的所有似的。他也知道這樣多少有些莽撞,畢竟還沒決定這孩子的身份,可是他忍不住,他忍不住……
她策馬的樣子英姿颯爽,他看著,在心裏說:懿兒,我們的孩子,如果長大,一定也是這樣在草原上騎馬。
她歪著頭眨巴著那雙大眼睛跟他說著那些帶著禪意的道理,他笑著聽著,看著她狡黠的笑容,在心裏說:懿兒,我們的孩子,如果長大,一定也是如此的聰慧。
她昏倒了,昏睡中還一直哭著喊“爹爹”,他的心揪的疼啊。仿佛那孩子口中的“爹爹”真的是在喚他似的。
他守著她,要禦醫用最好的藥,禦醫的診治更加揪住了他的心,這孩子有天生的心疾。天哪,他失去了的她的女兒,不就是天生心疾最後離去的嗎?
這難道就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讓他終於能夠有機會把未能付出的父愛傾注在這個孩子身上?
他給她安排了一個女子最尊貴的出身,博爾濟吉特氏的小格格,隨王伴駕,一時寵愛更勝過皇宮中任何的皇子皇女,這宮中誰不懷疑他對這孩子的心思,除了太後,沒人相信他對她,隻是一個平凡的父親,對待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的心思。
他仿佛忽然又有了一個家,他一時間真的以為自己重新獲得了他和她的女兒。她是如此的聰明,如此的乖巧,如此的孝順。
她跟她長得那麽像……
宜妃對她的所作所為,讓他氣急了,她卻一直寬慰著他,那表情、語氣,多像當年的懿兒。他聽了她的,沒有去處罰宜妃。可到底還是許久不曾去過莊宜院。
暗衛交到了她的手裏,她開始疲憊,眼圈開始發青,他心疼著,卻也在心裏笑著對她說:懿兒,你看,我們的孩子,這麽聰明,這麽漂亮,這麽能幹~
她對身邊的人都很好,對誰都很好。
尤其是對他如今最寵愛的兒子,他的小十八——胤祄。
有時他看著她們姐弟兩個,心裏總忍不住想:如果懿兒沒走,他們會不會再有一個孩子,會不會就是這樣姐弟兩個,笑得天真肆意,讓人歡喜。
可他到底不再是從前的他,這些年的任性,讓他的私心愈重,他成了一個為保太子地位可以給自己的孩子下毒的人。
真的那麽做了的時候,心裏不是沒有波瀾的,他對那孩子的寵愛是真心的,他走了,他的難過也是真的。
看著她仿佛失了魂魄似的,他的心揪著,他問自己:這麽做,懿兒會不會原諒自己?
就這麽想著,她卻突然受了傷,看著她臂膀上那猙獰地血淋淋的傷口,他忍不住心驚:如果她沒能躲開,如果那一刀不隻是刺中了手臂,那麽他豈不是要再一次失去他和她的女兒?
龍顏大怒,他一定要查出到底是誰敢這麽對待他的孩子。
即使那個人是太子,此次他也不願再放縱他,廢太子,這一衝動的決定,在之後細想,也並非不無好處。
可是沒想到,那孩子竟然一意孤行地查出了事情的真相。
看著她撕心裂肺地在自己麵前哭喊,他既憤怒又心疼,那孩子倒下的那一刻,他急壞了,看著禦醫診治的同時,他在心裏懺悔著:懿兒,我錯了。求你,保佑我們的孩子吧。
等到那孩子醒了,他卻發現她似乎是傻了,心痛之餘,他又忍不住擔心她是不是裝的。
等到確定了她的情況屬實,他竟有些放下心來,至少,那個秘密不必被揭穿了。
可是之後,看著那孩子日複一日的如此,他到底還是難過了……
一年後,他帶著她上了五台山,等到她真的清醒過來,他歡喜之餘,卻又擔心了,如果她回來後,說出事情的內幕,他該怎麽辦?如果她並沒有忘記,隻是裝出來的呢?
於是,派了心腹去試探,卻沒想到派去的人出手都是殺招,那孩子帶著受傷的十三子匆匆回宮,所有的護衛已經全部殉職。
他有些心驚,不明白怎麽會弄成這樣。在看到那孩子布滿淚水的慘白小臉時,他心疼得不行,那孩子受了傷,雖然傷的不重,可是月白的衣衫上卻染滿了不知是誰的血,刺眼的紅仿佛鋒利的針一下下刺痛著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心。
看著那孩子離開皇宮,他作為皇帝、甚至隻是作為一個自私的人的本能又跑出來了,他開始給那孩子下藥,不過是少量的五石散,他隻是不想讓她想起那些不欲人知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