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情深緣淺幾十年
第六章
時日長了,兩人之間的氣氛越發微妙,帝後關係緩和了些,這在孝莊太後的眼裏自然是看得出的。她並不在乎他們之間到底是為什麽而改變,也不在乎改變之後又能改變到什麽程度。隻來得及顧全大局的太後,不過是歡喜這樣的緩和,能夠維係滿蒙兩族的關係。
蒙古穩,則大清穩。
這就是為什麽,幾代大清皇帝,都娶了蒙古的女子為妻,也就是為什麽,蒙古的女子,就算不能為後,也是宮中地位不敗的妃子。
然而,就在這年輕的皇後,為了皇帝而愈發堅強,努力跟太後學習後宮之道,努力學習如何通過後宮幫助皇帝維係朝堂安寧的時候,就在以為她和皇帝的關係會漸漸好起來的時候,那皇帝心愛的女子,卻染了重病,一病不起……
皇帝傷心欲絕,每日守在那女子宮中,朝堂上都不怎麽在意了似的。這多少讓這心懷愛意的皇後吃了醋,心裏難過得很。
然而,怎能幸災樂禍?他說過,她的善良,是這後宮中難得一見的美好。就為著這一句話,她心底惡毒的想法一絲也生不出來。
差人大批大批的補品送去,有意無意地跟太醫問起那女子的病情。擔心皇帝憂思過度,每日熬好給皇帝補身子的湯藥讓人送去。
可這一切,都像是石沉大海,再沒從皇帝那裏聽過一句回應。
怨嗎?是怨著的吧……
可仍然恨不起來……
太醫說那女子依然油盡燈枯,何時會去,隻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太後心裏卻還想著,皇帝隻是一時沉迷,若那女子真的去了,皇帝也許就能收心好好跟皇後相處,那麽蒙古那邊便能夠更加安寧,更加穩固。
她心裏卻明白著,無論如何,那清俊瀟灑、善良溫柔的帝王,對自己,是永遠生不出自己最渴望的愛意的……
終於,無論皇帝如何不舍,那董鄂妃還是去了……
他像是在發泄什麽似的,追封了那樣尊貴的稱號,不顧朝堂內外的反對非議,一意孤行……
然後,待到她終於入土,他就徹底沉浸在佛經裏了……
她去勸過,可是沒有結果。
一次又一次地前去勸說,到了後來,她竟覺得,他這樣沉浸在佛經中也沒有什麽不好。
隻有他這樣沉浸在佛經裏的時候,她才能這樣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什麽也不說,隻是癡癡地看著,看著那帝王,心無旁騖地誦經禮佛,看著那帝王仿佛身處另一個安寧美好的幹淨的世界一樣。
他認真禮佛時的樣子,更加讓她沉溺。整個人靜的仿佛一尊白玉的雕像,溫潤如玉的公子,清俊的麵容,燭火微弱的光襯托出的光影,都讓她心裏的愛意愈發深重。
她以為至少可以這樣安靜地伴在他身邊一生,可是……
他要出家……
這對她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她所幻想的世界突然就崩潰了,被她自己的心心念念所圍築的世界裏那唯一的男子,心底最深的愛戀親手摧毀了。
她瞪大了眼睛,那雙明亮的眼中突然就“啪嗒啪嗒”掉下淚來。
溫柔善良的帝王看著她這個樣子,到底不忍,那雙纖細的手指,第一次撫上她還稚嫩的臉頰:“傻孩子,哭什麽?”
你看,他叫她傻孩子,終究,在他心裏,她隻是個遠房的侄女,隻是個心地善良天真的孩子,而永遠不是他會愛上的那個人。
可是這溫柔,這觸碰,卻好歹是終於得到了……
哪怕一生,就這一次……
就已讓她魂牽夢縈了一輩子……
他走了,真的走了……
僧袍在風中飄起一角,那樣的顏色,突然就刺痛了她的眼……
她被太後牽著,換上素衣喪服,為他舉行了國喪,又攜了他的兒子,登上太和殿——這大清最最至高無上的階梯之上,成了皇太後……
那孩子眉宇間跟他好像,她每次看見他,就想起他……
對他便如同親生一樣,細心照顧。
她繼續跟隨著如今已是太皇太後的姑婆學習更多的東西,朝堂內外,後宮之中,太後都一一親手調教。
如今,她終於在他離去之後,褪去那些青澀、那些過分的善良柔軟,她漸漸成了這宮中無人敢輕視小瞧的太後。
等到那小小皇帝的生母離世,她還成了那孩子心中,地位更勝生母的皇額娘。
隻是再多的尊貴榮寵,都顯得淒冷;再多的母慈子孝,都透著悲涼……
這麽至高無上的地位,像是她最深的牢籠,最重的枷鎖,將她的一生都困在了這紫禁城中,將她的一切,都鎖在了這紅牆黃瓦的宮中。
然而,這一切,又細細密密地纏繞著那麽一絲最後的溫柔,她的地位,那些尊貴榮寵,昭示著她是他唯一的嫡妻這一終將被永遠刻在史書上的事實。那個孩子的孝順、對她那一聲聲的“皇額娘”,都昭示著她終於是他孩子的母親這一令人不得不在心底透出歡喜的現在。
好吧,那就這樣吧……
她忍不住去想:你走了,好歹給我留下了這些我可以去幻想去倚靠的東西。
歎了口氣,年輕的太後,看著那小皇帝身穿小小龍袍的身影,心底忍不住想著,當年,他是否也是這樣,稚嫩的幼小身影披上龍袍,便承擔起了江山這份重擔。
隻這一個不忍,她便更加堅定了心思,要讓這孩子成為比他父皇更加英明、更加堅定、更加強勢的帝王。
他太善良,心底太溫柔,那麽,就讓這個孩子成長得更加強大,去完成那些他沒能完成的事吧。
年輕的太後,一夜間從一個十幾歲的稚齡少女,成長為一個內心強大堅定的太後。
又過了些年,太皇太後要不行了,臨終前,她把這皇朝暗中的勢力交到了她的手上。
大喪過後,她收到了這麽多年來,第一封來自他的信箋。
他自稱貧僧,字體越發顯得出塵、瀟灑,她甚至可以看得出,他過得很好,至少比在宮中時要好的多。
“哎……”她歎了口氣,到底情深,隻要他過得好,她便滿足了些。
還能說什麽呢?從此後,他們之間書信來往不斷,這於她而言,已是難以奢求的幸運。
就這麽跟他一起,暗中維係著這皇朝的安寧,竟也讓她生出了夫妻攜手並肩的幸福感。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她就這麽,靜靜地愛了他一輩子,靜靜地守了他一輩子。
某一天,她忽然寫了一封跟那些政事毫無關係的信給他,她問他,那個女人真的那麽好嗎?為什麽就那麽愛她?她對他說,如果他要在那山中終老,記得托人帶一捧骨灰給她。
或許當時,不過是偶爾回想起從前的氣話,她也並沒指望他會回信回答她的疑惑。
然而當收到他的信,當打開看到他的字跡時,她愣住了。
他說,也許也並非多麽愛她。不過是她那江南女子的溫婉不同於滿蒙女子的灑脫讓他覺得新鮮,而後來,跟她越發相處就越發放不下,或許隻是放不下那種感覺。那種被一個女子,隻當做一個丈夫的感覺。他說,他是個沒有家的人,那個女子,突然就讓他有了一個家……
而出家,也不過是終於明白了,自己不能做一個好的帝王,而勉強做下去,這一生在那圍起的高牆之中,他也永遠不會有一個家……
他甚至答應她,如果圓寂,必會讓人帶一捧骨灰給她。
他甚至第一次謝謝她,謝謝她為他撫養兒子,孝順額娘……
罷了……
罷了……
已經人到中年的太後歎著氣,好歹他還念著她的好,記著她所有的所作所為,那就夠了吧……
隻願來生,不複相見,也免得斷送真心……
再後來啊,太後越發覺得,他生來就該是去誦經禮佛的人啊,他根本就是轉世的活佛。回想過去,看他誦經禮佛的樣子,太後抬頭看看佛龕裏的佛像,可不就是那樣出世的飄渺嗎……
人說佛愛眾生,那麽,他心底,好歹也算是愛著自己的吧?
太後就這麽在和他的書信中老去了,有了孫子甚至是重孫。
她偶爾會在信中給他說說那些孩子的事,雖然她知道,他自然有法子知道這些。可是就這麽聊聊家常,感覺似乎,也能更親近了些……
像是一對老夫老妻,聊聊孩子,聊聊孩子的孩子……
也挺好的,不是嗎?
忽然有一天,他送了一封信來,字裏行間都是別離之意,她本性聰慧,怎會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可是哪裏舍得?哪裏那麽容易就能接受?
他當初出家,是毀了她幾年的幻想,如今道別,卻是要崩塌她的一生……
那個自己寵著的、他送來的可愛的孫女,去送了他最後一程,帶回的卻不是他的骨灰,而是他的舍利子……
你瞧瞧,他真的成佛了,真的成佛了……
他得了道,去西天做他的佛了。
可她呢?她在這凡塵俗世最大的念想,這幾十年來最深的執念,就這麽嘩啦啦地碎了,那是忽喇喇似大廈傾啊!
她捏著手中繡著“佛”字的錦袋,這錦袋看著很新,可那上麵的針腳,卻是舊的。她怎麽會不認識這錦袋呢?這是當年他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她一宿沒合眼,親手繡的啊。
她捏著,閉著眼問那孩子:“還有什麽別的話嗎?”
那孩子拉著她蒼老的手:“主持大師說,當年大師初到寺院,就跟他約定,將來圓寂,要他用這錦袋,裝一捧骨灰,托人送回給您。”
原來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不是因為自己自私的要求,而是他當初自行決定要這樣做的?
那麽,自己是不是,也算是,在他心中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