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馬房
這天清晨,早起的阿諾和江四六驚奇地發現自家二爺起得更早,且穿著褻衣披頭散發就開始忙碌了起來。
他們站在房門外,見到承曄在臥房內纏繞的幾根絲線都是一驚。
“二爺,出什麽事了?”
江四六攥緊拳頭,難道有人夜裏潛入這裏企圖對二爺不利?
承曄抬頭看他,又瞥見一旁的阿諾,咧起嘴笑著擺手。
“沒什麽事。阿諾姐姐,你給張奎用的那款名叫粒粒的毒藥還有嗎?”
他用腳踩了幾下放在臥房入口的厚毯,“你做成藥粉給我,我藏在這墊子上,嘻嘻。”
阿諾可可可幾聲,在灰布圍兜裏摸索一陣,拿出一包白色粉末遞給他。
江四六更急了,“真有外人跑到你臥房了?”
他神情憤憤,“二爺放心,自今夜起,我就宿在你臥房外。哪些宵小之徒敢來,我先剁了他!”
江四六做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就要回房將鋪蓋抱下來。
承曄見狀連忙擺擺手,“不是不是,四六叔別急,我做這些……是為了以防萬一。”
“你個又糙又老的男子睡在房裏,他還睡得著嗎?”
前樓上如意青袍廣袖搖著折扇走出來,他在等擷珠館的車駕來接,送他到都木將軍府。
這是司隸牛為如意爭取的特權,所有人在大婚前不能離開都木府,唯獨如意可以每日被接送回家,每日到都木將軍府也是應卯,陪古玉說話解悶,偶爾看看眾人的活計針線。花樣配色麵料都是如意提前做好的,餘下的擷珠館的繡工們自能做好。
“你沒看出來嗎?有人能潛入二爺的臥房了,萬一他……”
江四六瞪眼咬牙,這個如意真是不著調。
如意噗嗤笑出聲,哎呀一聲道:“尋常人近不了他的身,況且……”
如意纖細手指向承曄身上點了點,“那麽歹毒的東西都用上了,你覺得那些硬闖他臥房的人還有活路嗎?”
江四六一怔,又收回視線看向承曄臥房內,地毯上有阿諾的毒藥,身前有看不清的細線牽動著匕首毒箭甚至帶長釘的鐵板,他背後起了一層雞栗。
這地方,就是他自己夜裏闖進來也是個死。
想通這一層,江四六大袖一甩,拍拍腦袋嗨了一聲下樓去了前邊的店鋪裏。
如意手指攏在嘴邊對他喊,“給那丫頭的東西我都備好了,你自己來房裏拿。”
說完又看著承曄的房裏一笑,昨夜他是及時醒了的,手裏拿著銀針正要動手,才知道是給二爺送信的,回眸樓的護衛。
如意也甩甩袖子飛身飄然下樓,想起昨夜聽到的話還唇角上翹,那回眸樓的小公子想必也被二爺經常如此造訪。
承曄對自己臥房內的機關很是滿意,這才拍拍手洗漱更衣收拾停當,早飯吃過一半便有江四六來報說有人在外等候。
江四六又回到店中等了半晌仍不見承曄出來,正猶豫要不要再回去問問,便聽到一陣風聲從身旁掠過,身穿煙青色長袍的少年幾步跳出門去,揮著手向路邊停靠的馬車喊道:
“姐夫姐夫我起晚了,不要生氣!”
江四六兩邊額頭猛跳,哪門子的姐夫?起晚了是騙誰?明明方才早飯快吃完了,耽擱這麽久恐怕連午飯都能一起吃了。
同時額頭猛跳的還有路邊馬車上的兩個人。
承曄向馬夫點點頭算是見禮,上車的時候還低聲道謝,“辛苦護衛大哥昨夜過來送信。”
進了馬車後,又甜甜喚了聲姐夫,祖雍額頭又跳,指著旁邊讓他坐下,也不與他多說話。
倒是承曄絲毫不以為意,乖乖坐在一旁,麵上笑意仍然未散。
祖雍看他神情,臉上一陣狐疑,“你笑什麽?”
承曄摸摸臉頰,笑了嗎?
“自然是難得與姐夫一同出行,我心裏歡喜才這樣。”他信口說道。
嗬……祖雍不再說話,他知道現在跟這少年相處,隻有少說話,少做事,才能避免掉很多麻煩。
扮作車夫的隨行護衛後背一哆嗦,想起自家少爺剛離家那次到衛府送信,這位衛二爺看了信才相信他的身份,自己剛轉身離開時聽到他嘴裏嘀咕,這房裏不安全,要好好布置一下才行。
要布置什麽他自然想象得到,唉,看來昨晚還是大意了,往後再不能冒這樣的險。
馬車一路向北,路邊的房子逐漸變得低矮破敗,道路兩旁的人也不多。
祖雍從身後拿出兩個包袱,一個抱在懷裏,另一個丟給承曄。
“換上這身裝扮我們自己過去吧。”
承曄點點頭,依言換了衣服,兩人又彼此往對方臉上貼了胡須,跳下車後就如同街頭走動的民眾一般模樣。承曄彎腰將手放在土路上覆著的塵土裏麵蹭了幾下,趁著祖雍不注意往他臉上塗了幾下,祖雍豎眉又要發飆嗬斥,又見他一樣往自己臉上手上塗抹。
“我們手臉太幹淨了,既然假扮自然要扮得很像才行。”
承曄抬起身上的灰葛布衣袖聞了聞,咧咧嘴看祖雍,找了這原汁原味的衣服還真是太周到了。
護衛一人將車停靠在路旁,一頂有些破了的帽子遮住半邊臉,他就這樣靠在車上像是睡了。
兩個衣著寒酸的男人袖著手擠擠挨挨沿著土路往前走去。
街道兩旁零散有些鐵匠鋪和小飯館,門麵低矮又灰撲撲的,路上灰塵亂飛坑窪不平,還有不少牛糞馬糞,偶爾能見到個撿糞的老漢孑然獨行,與大宸城郊邊緣地帶的民眾生活大同小異。
視線盡頭有兩排對立建在路兩旁的樓房,都是兩層的磚木結構,雖然看起來像是新建不久的,在這灰塵連天的環境裏也變得髒兮兮的。
樓房上一水兒的木板招牌,承曄認得那店招上的突倫字。
“馬廄?馬房?”承曄道。
此時這裏較方才路過的地方人氣略旺一些,看舉止裝扮那些人也是些販夫走卒小工匠之類的,大多形容粗鄙猥瑣,有老婦和年輕小廝坐在門前閑聊招攬。
承曄大致猜到這是什麽地方了,他皺眉問祖雍:“姐夫,你說是有羊葛部的新消息,難道就在這裏?”
“就是這裏。”祖雍道。
他們二人變裝之後雖然已經變化極大,但在兩旁的鴇母和小廝眼裏仍然是難得的高檔客人,他們衣服完整,年齡也不大,身體上看起來也沒有殘疾殘缺。
這時便有就近的鴇母帶著小廝拉著他們往裏進,承曄在祖雍示意下沒有掙脫,此時他們前麵已有小廝帶著一個渾身油汙褲管破爛,裸露著一邊小腿的男人進去了。
這裏的房屋都是一樣的結構,上下分兩層,入口是一個狹窄過道,兩旁各有一扇對著過道的大窗,那窗子被厚厚的布匹或毛皮裹著,看不清裏麵。
前麵的男人站定在一邊的窗下,小廝拉開大窗之後他便將頭和手臂伸進去,身後小廝一推,承曄和祖雍也站到了窗前,觸目是一群衣不蔽體的女子,在空曠的房裏或坐或躺,空氣裏的黴味和腥臭撲麵而來,承曄轉過臉之前還看到人群裏有幾個女童,牆角還躺著一個皮包骨頭的老婦,貼著幹皺皮膚的肋骨暴露在天光裏,上麵有黑色的蟲子爬過。
他們擺擺手疾步走出來,裏麵有女子或乞求或恐懼的聲音響起,一個個如同待宰的牲畜,等待被窗外的男子挑選。
祖雍靠近承曄低聲說道:
“這條街上全是這樣的店鋪,那些女子都是羊葛部的族人。”
站在街道中央才能發覺兩旁綿延的樓房比方才看到的更多,承曄轉過頭往回走,“既然都一樣,我們先回去,邊走邊說。”
祖雍嗤笑,“這種事全天下多了去了,這點現世苦難你都不忍看嗎?”
承曄抿抿嘴不語,突倫是個可以將活人當做祭品虐殺的地方,眼前這點現世苦難想必在大宸也是遍地皆是,他又怎會是不忍看?
隻是,那些人求生的艱難,生不如死的羞恥,能少看一眼,少看一眼也是好的。
“這些羊葛部的女子,又是從哪兒來的?”承曄問道。
他收到張奎查探的消息上說,羊葛部族中女子作為營妓隨軍,一部分在奴隸軍團,一部分在王族軍中,而今這些女子又是從哪裏來的?
回看灰蒙蒙日光下的兩排髒兮兮的樓房,樓房像是同時建出來的,難不成這些牌樓背後是同一個人在掌控著?
祖雍回身抬手一指,“她們就是隨軍的營妓。”
“烏木南江登基之後,王族的軍權被進一步收編歸攏在他自己手裏,都木將軍就是南江的幫手,他在整頓王族原有的軍隊時,順手將本是營妓的女子們逐出軍營,建了這一條馬房街。”
這件事在突倫王族眼中並不是大事,畢竟其他部族在他們眼中仍然是低賤的奴隸,若不能伺候手下的士兵,在馬房街替他們賺錢獲利也算有價值。
承曄覺得嗓子發幹,或許在突倫王族出身的都木將軍看來這是一件小事,對這些羊葛部的女子來說都是一樣在受難,但這個變化對羊葛部其餘的族人來說是不一樣的。
從前在軍營中他們或者見不到或者受製於皇命不敢違背,但眼下這些原本是他們姐妹親眷的女人就這樣被關在馬房街任人淩辱,他們看到了,就不一樣了。
烏木扶風竟然會放縱羊葛部的人潛入都木將軍府,這簡直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嘛,大王子會有這麽蠢?
而且,羊葛部的人就算殺了都木將軍又能怎麽樣?畢竟將羊葛部女眷作為營妓是烏木南江的旨意,烏木扶風和修曷都沒有反對的。
承曄總覺得哪裏不對,但,隻要有矛盾就有衝突,有了衝突就有機會令皇室王族內部離心,這點他總歸是樂見的。
所以,不論羊葛部的人要在都木將軍府做什麽,與他們無關,他們隻做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