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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嘉和

  棠棣用手背按幾下臉頰上還濕著的淚痕,很是羞惱,一跺腳轉身又跑回秋千架後再也不出來了。


  “皇上笑什麽?”


  走出福寧宮後,崔喜見皇帝仍然麵上含笑顯是心情不錯,便上前湊趣問道。


  “朕是笑周正這老頭子,從前看起來那麽正直的人,到老了忽然轉了性,還能寫出這麽纏綿悱惻的戲本子,賺棠棣這些傻丫頭們的眼淚。”


  崔喜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原來棠棣姑娘方才是讀周大人的戲本子才哭得那麽傷心啊。”


  “原來是這樣啊!”


  福寧宮的偏殿裏,李宮令聽完小宮女的講述,仍然懵懵懂懂。


  所以棠棣哭得那麽傷心,皇上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竟然笑得那麽大聲?


  太皇太後在明瓦窗前理著新摘的合歡花,聞言眯著眼睛微笑,又向李宮令道:

  “他們少年人的心事,你我這兩個老婆子就別去猜了。”


  李宮令見她神色喜悅,又想到皇帝對棠棣的心意有明顯的變化,便也笑笑應了聲是。


  又有守在門外的一個宮女走進來求見,李宮令屏退殿內的人將她領了進來。


  那宮女行了一禮低聲稟報道:


  “方才萬大人遞來消息,皇上又見著儀太妃身邊的那個越溪了。”


  皇帝的儀仗行走在僻靜的禦道上,整條宮巷隻有一個年長的宮女在低頭疾行,來不及回避,便跪在路旁俯身行禮。


  “停。”


  皇帝抬手讓禦輦停下,皺眉看向跪在一旁的宮女。


  崔喜見狀便對那宮女嗬斥道:“你抬起頭來。”


  待那宮女抬起頭來,皇帝長長哦了一聲,“是你啊,仿佛見過你多次了。”


  那宮女不敢多話,又是俯身一拜,倒是崔喜回道:


  “這是儀太妃宮裏的……”


  他話未說完便聽皇帝道,“越溪。”


  崔喜和越溪都分外驚訝,越溪迅速抬頭看了眼皇帝,又立刻垂下了頭。


  “朕記得你,有一次在福寧宮,你去接嘉和公主回宮。”


  “婢子卑賤,竟有幸被皇上記住。”越溪聲音清冷又悅兒,如同浮冰和泉水流動中激起的水花。


  “因為你的名字,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你……”


  皇帝腦中一時湧出很多問題,這個名字明明是個故事,是眼前女子的故事?


  這名字的主人明明自比為西施,看她身形聽她聲音,應是極美貌的女子,但如今看來卻是滿麵風霜煙火氣,中間有什麽變故嗎?


  但皇帝又本能地頓住,不再多問。


  他有克製好奇的本能,也有懷疑的本能。


  這個宮女服侍的儀太妃,與張平有往來,背後可能也與延陵王有牽扯;


  這個宮女近段時間以來多次出現在他眼前,都是這樣幽僻的宮巷裏,看似她避無可避,但,皇帝不會就因此相信這是巧合,有服侍太妃的老宮女湊巧出現在皇帝眼前,這誰會信呢?

  皇帝看她一眼便轉開視線,崔喜吩咐禦輦,“起駕。”


  禦輦載著天子,儀仗前呼後擁地走過,路旁的地上俯身跪拜的宮女始終紋絲不動。


  落後幾步的崔喜裝作不經意回頭看她,目光深沉,幾分審視探究。


  福寧宮裏,太皇太後喃喃重複著越溪兩個字。


  “她這個年歲,也能看出年輕時的容貌必定是拔尖的,她又是一直在儀太妃身邊伺候,難道先帝就沒有過……”


  李宮令嚇得跳起來,環視身邊,確認宮人們都在外麵,這才看向太皇太後。


  “您想到什麽了?”


  太皇太後搖搖頭,“哀家都是胡亂猜測的,但總覺得這個人有些怪。”


  李宮令思忖片刻,斟酌著說道:


  “先帝的那個性子,哪怕是美人,未必就會十分寵幸……”


  她沒有說下去,眼神閃爍不安。


  先帝在未登大寶之前,親眼見到嫡母和兄長死在眼前。


  據老宮人傳說,當年先帝還是五六歲的孩童,住在其嫡母、明宗皇帝的皇後宮中,做過噩夢,撞見皇後和嫡長兄橫死在眼前,之後兩個月內皇後和大皇子先後去世,明宗憐其幼弱,便將他單獨辟了一處宮殿居住,那宮殿守衛重重十分安全,而先帝也因此與外界隔絕,直到二十四歲登基為帝。


  剛當上皇帝時他也是少有的明君,臨朝聽政革除弊製銳意創新,但卻一直拒絕大婚,拒絕與女子同房,直到近三十歲才大婚迎娶皇後,納了幾個側妃,但終生隻育有嘉和公主一女而已,子嗣空虛。


  太皇太後想起先帝的舊事,深深蹙眉,看著李宮令道:

  “皇帝對林家那丫頭未必就放下了,他……”太皇太後放在桌案上的右手蜷縮成拳頭緊握著。


  “哀家決不允許皇帝步這個後塵,在子嗣上吃虧。你讓人留意著適齡的女子,大婚之後還要充盈後宮才行。”


  李宮令垂首應聲是,又聽到太皇太後說:

  “讓萬吉盯緊儀太妃和這個越溪,還有嘉和,這段時間她來福寧宮的次數少了呢。”


  …………


  傅製在樊白樓門外吐了半晌,醉醺醺地被兩個仆人連拉帶扛地扶上馬車。


  馬車粼粼行走在京都的青石板路上,不聲不響停在一間酒樓的後巷,換了一身雪青長衫的傅製跳下馬車,手裏拿著一柄折扇,步履沉穩輕快地從後門上了樓。


  雅房外略有些嘈雜,傅製搖著折扇推開門往裏走,口裏還發著牢騷。


  “者也你個小鬼頭,再這麽胡鬧小心我告到你主子……”


  話說了大半,這才發覺自己進錯了房門,他趕忙向座上的那個女子躬身賠禮,“在下魯莽了,進錯了門。”


  抽身往後退走的時候心裏有些異樣,方才看了一眼,那女子有些麵熟,很像……者也。


  傅製心跳加快,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那女子笑盈盈一雙美目望著他,這眼睛,這張臉……就是者也啊。


  “者也?”傅製甩甩頭,這都是女子了,怎麽會是太監者也?


  “你是誰?”他惱怒道,聲音裏帶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嚴。


  那女子仍是笑盈盈的,“傅侍郎猜得到吧?”


  傅製眉頭一跳,神情似驚怖,又有些疑惑,不過瞬間又轉為一派清明,他施施然向房中兩名女子一禮,口中道:

  “驚擾兩位小姐,小生唐突了。”


  不管眼前的人是誰,是公主也好,是其他任何人也好,見了女眷都是失禮,他現在退出離開,就能保全女子名聲。


  快速轉身,腳步急促,抬手要觸上門把手。


  “站住。”


  背後的女聲清冷,透著天生的威嚴,傅製幾乎是本能的腳下一滯停了下來,但並沒有其他動作,沒有轉身,沒有行禮,沒有開口說話。


  女子似是歎息一聲,道:“傅製,我是嘉和公主。”


  腦中轟然一聲一片空白,在紛亂的思緒湧上來之前傅製隻來得及依禮跪地俯身叩拜,鵝黃繡金線的鞋尖上有流雲紋裙裾拂上,女子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又很快掠過,“不必行禮。”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重又被合上,屋中恢複了寧靜,隻餘傅製一人伏地跪著。


  良久之後傅製才起身,擦擦腦門上的冷汗,又搖搖頭,這叫什麽事啊,公主假扮成小內監偷偷出宮遊玩,自己無意間還成了幫凶。


  房門在此時又被人從外推開,傅製嚇得往後跳了一步,他的反應更是將進門的兩個夥計嚇得張口結舌。


  原來不是公主去而複返,傅製籲出一口氣,看看擺在桌上未動的幾碟小菜,從腰裏解下錢袋。


  一個夥計笑著上前道:“這裏已經結過賬了,公子。”


  又從身後另一個夥計手裏拿過一個雕漆剔紅的海棠木盒遞過來,言道:

  “這是方才的客人留下的,說要送給公子。”


  兩個夥計重又添上熱茶,擺好了茶盞,自關門退出去了。


  傅製打開那木盒,見其中琳琅滿目擺著幾樣物事。


  幾款香料是此前與“者也”一起在京都夜市采買,一起鑽研古方所做的。還有一個玉瓷瓶,裏麵裝著青褐色的丸藥,清亮的藥香撲鼻。


  最下麵是一張折疊好的花鳥箋,幾行娟秀小字,無頭無尾隻有幾句話:


  有者也,是嘉和,無者也,也是嘉和。都是嘉和,與者也無關。


  傅製嘴角一勾,一句話寫得像是佛偈,這公主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呢。但心裏偏又有些異樣,那個跟自己很是投緣,有趣又好玩的小內監者也,是嘉和公主啊。


  太醫院秘製醒酒丸藥,贈“奉旨醉酒”傅侍郎。


  看信的人嗤聲一笑,奉旨醉酒嗎,還真是。


  周正奉旨寫戲,自己則是在兵部努力自汙,以便於讓人放下警惕無視自己,這樣才能窺測到想要了解的東西。


  哎呀,雖說失了一個投緣小友,但至少是避過了一場災禍,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一直跟嘉和公主扮的小內監在宮外見麵,這是多大的把柄啊,會要命的。


  傅製捧著海棠木盒一步三搖下了樓,仍從後門出去,上了自家馬車。


  車夫揚鞭一旋,馬車向前走,車簾晃動,傅製搖搖手裏的木盒,幾種熟悉的香氣交雜,一起湧上鼻端。


  咿?奇怪了,還有種奇怪的腥味,傅製用力翕張鼻孔,哪款香料做得不對?


  就在此時,隨著馬車輕輕一晃,有東西抵在他側頸上,黑暗裏也能感受到那一把尖銳冷硬的匕首,閃著清亮的鋒芒,傅製鼻端接觸到的腥味更濃。


  那人噓聲道:“公子別亂說話,帶我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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