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藕荷
靠在隻有祖老板一人居住的三樓木欄杆上,抱著雙臂聽完藕荷從頭到尾彈完一支曲風旖旎的琴曲。承曄見一樓花廳裏的藕荷神色淡然地收起琴架,將那把古琴抱在懷裏,從熙熙攘攘的人群縫隙中沿著木梯走上二樓。
藕荷回到自己房中,坐在鏡台前卸下首飾釵環後,仍是怔怔望著鏡中,良久之後才慨歎一聲道:
“出來吧!”
房內垂地的帷幕輕動,承曄抱著雙臂緩步從帷幕後轉出來。
“以你的琵琶技藝,換成古琴彈奏,彈的又是這種**的曲子,真是委屈你了。”
“不過嘛,這些突倫人,恐怕能聽懂今日這曲子的人也很少吧?”
他嘖嘖幾聲不說話,看向仍對鏡而坐的藕荷,眼中充滿審視警惕。
“這麽快都認出來了?”
藕荷從鏡中與承曄目光相接,輕聲一笑,表情略有些惋惜。
“我的易容術很厲害的,竟被你識破了。”
承曄隻是冷冷望著她,並不接話,神色也沒有絲毫鬆動。
藕荷垂眸默默半晌,才從鏡台前的凳上起身,轉臉麵向承曄。
“好吧,風四娘身份是假的,想必衛公子是知道的。”
她攤開雙手,神色很是無奈,“其實那一日刻意為你舞劍伴奏,到之後又在宮外見你,都是我故意要引你注意,想要與你結交。”
見承曄依然目色冰冷並不接話,她深吸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
“我當時確實打算將一樣東西交給你,借你之手查證一些真相。但事情也很湊巧,我見到另一位公子隱藏行跡偷偷北上突倫,就放棄了與你合作的想法,決定跟隨祖雍公子北上突倫,自己親手查證。”
承曄心頭的緊繃此時才略略鬆懈。
當時她刻意搭訕確實很突兀,可自己剛剛開始查證便發現此人不見了,且用的是假身份,這種事情任誰遇上了都不免要多想。原來裏麵是有這樣的巧合,這就說得通了。
“也就是說,你在突倫要做的事,現在是不打算告訴我的?”承曄道。
藕荷點點頭,“實不相瞞,我的確已經有了些新發現,但我現在對衛公子不太信任,請恕我不能以實情相告。”
這大概就是,每句話都是發自肺腑的實話,但卻通篇皆是廢話,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末了,甚至還坦白說出對自己不信任。
這可真夠氣人的。
承曄怒極反笑,“我也有些新發現,但我倒是願意先告訴你一些。”
他前行幾步靠近藕荷,雪亮的目光直視她的眼睛,“雲朔月,雲二小姐?”
藕荷忽地身體一陣戰栗,雙眼驚恐地望向他,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你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眼前的藕荷,此前的風四娘,更早之前本名叫雲朔月,是蒞王麾下別將雲中道將軍次女,自幼養在京中外祖家,精樂理,擅琵琶。
雲中道在懷遠之時參與過一次剿匪,中了山賊的毒箭含恨而死,之後家族敗落,妻子與老人們相繼亡故之後,家中兩位待嫁小姐也不知所蹤。
這是最近一次費鳴鶴遞送來的線報,他查出了此前那個琵琶女的真實身份。
但承曄當然沒有必要告訴她自己是怎麽得知的消息,他俯身看著眼前對自己滿臉殺意的藕荷,不,雲朔月,一字一頓道:
“我在突倫做的事情,不管你知道多少,都希望你不要打錯了主意,做出糊塗的事情來!如若不然,到時我一定會殺了你,連同你父親還殘留的那點英名全部毀掉!我一向說得出,做得到。”
雲朔月因為被徹底壓製的羞惱憤恨,導致秀麗的麵部扭曲猙獰,她指著承曄咬牙切齒道:“你,你個惡魔!”
承曄對她的反應隻做未見,越過她往房門處走,忽地頓住腳又回頭說道:
“還有,別做無謂的嚐試,你殺不了我。”
他歪頭看向雲朔月,笑了笑,“有一晚我在烏木扶風的府邸之外見過你,之後嘛,你想必也記得,我還特意觀察過你舞劍。說實在的,你的功夫比我差得多,不會有近身殺我的機會。”
其實,他目前所掌握的關於雲朔月的信息,隻有已經說出的這些,他既不知道這個女子為什麽混入宮中當樂師,也不知道她來到突倫究竟為了查探什麽事。
他們彼此對對方都是一知半解,但這不妨礙承曄說出自己知道的這些信息引起對方的警惕和恐懼。
她會認為承曄掌握了更多關於她的信息,所以在做出對承曄不利的決策之前,心中會有更多顧慮,這就是承曄說出這些話的目的。
承曄陡然轉了方向回到屋內,越過有些慌亂的雲朔月往裏走去,在她衝上來抓自己之前,打開房門的後窗飛掠而下,隱沒在暗夜之中。
雲朔月在洞開的窗前緊攥著拳頭咬牙切齒半晌,憤憤罵了一聲惡魔,這才砰地一聲將窗子合上。
在夜色的掩護下沿著街巷和牆沿疾速向前的人影猛地一滯,似是歎了一口氣,繼而又以更加迅疾的身法向東方飛掠而去。
見到雲朔月之後,尤其是提到她夜探月裏朵所在的宅邸之時,承曄心內便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他此時隻想去確認一下,明明自己的情報裏那是一所空宅院,為什麽月裏朵會在那裏。
雲朔月難道是要對月裏朵做什麽?雖然並不妨礙他當前在突倫做的事,但是他卻因此更焦慮了。
輕巧避過大王子烏木扶風宅外巡邏的護衛,仍是那晚攀過的簷角,承曄足尖輕點,落腳如貓一般輕巧,將身影融入花木樹冠在燈燭光線映照下的暗影,隨著風和空氣一起流動,慢慢倒掛下墜,成為與簷角的磚瓦、鴟吻一般紋絲不動的石頭。
這次他十分謹慎,因為見識過那個名為線娘的婦人的身手,一個不小心便會被她發現。
還是那間屋子,此時天氣和暖,木門被打開了一些,月裏朵坐在裏麵的位置,麵朝外,承曄一眼便看到了她。
與她對麵而坐的是個紫袍少年,他身子歪在側旁的案幾上,手裏拿著一隻酒壺,不時仰頭往口裏灌酒。隻看背影也認得出是此前見過的烏木扶雲。
承曄心裏嗤聲,這小子年紀不大倒好像有很多寥落無奈,每次見到他都能感到那種撲麵而來的頹然。或者,這是他讓自己在突倫存活下去的保護色,畢竟,他是先皇唯一的兒子,曾經最正確的皇位繼承人。
而一旦本該屬於自己的皇位被奪去,他就成了那個最不該存活於世的人,甚至他在人前的每一次出現,都會讓當今的皇帝烏木南江如鯁在喉。
嘩啦,木門中的一扇被推向另一邊,被遮蔽的視線豁然洞開,那個線娘跪坐在扶雲身旁,將他手裏的酒壺一把奪去,扶雲輕笑幾聲也就作罷。
月裏朵看著眼前的線娘歎了一口氣,捧著臉喃喃,“唉,線娘啊!”
線娘輕笑,揚聲斥她:“朵朵兒別跟扶雲王子學得老氣橫秋的,一個少年人天天唉聲歎氣,像個什麽話嘛!”
月裏朵不為所動,又喃喃,“唉,衛承曄啊!”
簷角倒掛的人影仍然紋絲不動,畢竟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再加上兩人之間已經有了幾次通信,再聽到這丫頭的胡言亂語,承曄半分驚訝也沒有,反倒心裏喜孜孜的。
“扶雲哥哥,線娘,我都記不清他長什麽樣子了!”
蹙起的秀眉漸漸舒展,眼睛裏閃閃亮,“但是我很確定的是他很好看,我很喜歡的那種好看。”
房裏響起大大小小的嗤聲哄笑,承曄此時不禁想摸摸自己的臉,照照鏡子,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長
什麽樣子的。
但是這丫頭是什麽樣子自己記得很清楚,畫軸裏的女孩子,跟眼前看到的一模一樣。
“朵朵兒你天天惦記著隻見過幾次的小子,一點都不覺得害羞。”扶雲手指遠遠地在她鼻尖前一晃。
“你不知道,他們大宸的男子喜歡含蓄的女孩子,斯文嬌羞的大家閨秀。”他道。
月裏朵一怔,一隻手輕撫一邊的臉頰,笑得眉眼彎彎,“哥哥你看,我臉都紅了,我很害羞。”
承曄在心裏笑出聲,還有這麽……有趣的女孩子啊!
線娘和烏木扶雲也是一陣大笑,良久之後線娘才道:
“朵朵兒該回郡主府了,你是長大了的女孩子,不能一有不便就宿在這裏。”
線娘停頓一刻又道:“你那個大宸的心上人若是知道了,恐怕也會不喜歡。”
月裏朵原本還坐著不動,聽到她後半句話忽地站起身,“那我這就回去吧。”
線娘又跑出來喊隨從套馬車找護衛,房裏的扶雲也晃晃悠悠站起身,輕聲跟月裏朵說了句什麽,見她肅了神色鄭重點頭應下,這才陪著她走出院落上了馬車。
在深夜中碌碌而行的馬車,在屋頂斜坡上伏著的人眼中漸行漸遠,走到視線盡頭時仿佛還帶著一聲輕歎,“唉,衛承曄啊!”
承曄緩緩挪動身子,暗夜裏的身影如鬼魅,如水在簷頭牆上緩緩流動,最終消弭於地麵之上。
他疾步穿行在月氏城深夜的街巷,想起自己聽到的那句話,扶雲對月裏朵說:
“盡量不要進宮,避免與烏木南江碰麵。還有,古玉一定會拉上你到家中做客,那時裝扮素淨些,別讓她誤會你搶了風頭,那女孩子並不是大度可愛的人。”
原來她的處境也這麽艱難。
讓這麽直率亮烈的女孩子韜晦掩藏自己,不在人前出現來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