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蘆笙
馬場中重又鋪滿紅繩,賽事進行到下一輪。
鐵蛋帶著幾個少年騎著馬步入內場,此時人群裏一陣嘈雜,鐵蛋和身後的幾個少年都轉頭去看,神色間的嘲弄譏諷隔著大老遠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視線被聚集的人群所阻,承曄伸長了脖子往隊伍最後看去,隻能看到一個黑乎乎的頭頂。
他心裏一動,看了看小稟義,最後一個上場的難道是蘆笙?
“蘆笙!”
小稟義驚叫起來。
方才夏商一聲令下,場中少年齊齊揚鞭策馬,幾匹黑馬去勢如電進入場中,落後眾人跑在最後的是一匹身量較小的黃驃馬,上麵一身白衣的赫然就是蘆笙。
承曄笑了,由衷地替蘆笙的爺爺高興。
雖然馬速上與鐵蛋等少年有明顯差距,但身形較小的蘆笙卻吸引了最多的目光。
他在馬背上靈活翻轉矯若遊龍,白馬白袍迎風獵獵,所過之處沒有一根紅繩被遺漏。
“好身手!”承曄不由讚道。
這小少年是有傲氣的,相處之時這種感覺尚不明顯,而現在他到了賽場上,身法變幻讓人目眩,自有一股睥睨一切的氣場令人心折。
他在落馬寨是被這些少年人排斥的,馬匹也是最差的,這樣的功夫不知道要隱忍多少跌倒疼痛,不知道要經曆多少個不停練習的日夜才能做到如此。
果然是鹿山幫的後人啊!
白馬白袍的小少年向草垛附近的重點馳來,他清秀的杏眼因專注而略略眯起,長眉輕皺。
除了好勝心之外,他可能也太想被這些人認可和接納了吧,承曄想。
已經到達終點的鐵蛋一隻手向地上探出又快速收回,他驅馬幾步走到蘆笙所在的賽道終點。
承曄一陣疑惑,看到鐵蛋緊攥著的拳頭,忽地大叫一聲“不好”!
他展開雙臂飛掠下地,疾步往賽道終點奔去。
正專注於撿拾紅繩的蘆笙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渾然不覺,鐵蛋黑黑的臉上揚起冷嘲的笑意,嘴裏嘟噥了一句什麽話,左手快速揚起,一把灰土劈頭蓋臉撒向那雙杏眼。
身子俯低在馬腹一旁的蘆笙立即掩袖遮擋堪堪避過,鐵蛋將右手裏的一把紅繩狠狠擲向白馬的雙眼。
馬兒驚聲尖叫,前蹄騰空亂撲,原本伏在一側的蘆笙再也使不上力氣,身子向地上跌落,一不小心便會被受驚的白馬踩踏在身上。
一個灰色身影自場邊一躍,如同輕捷的飛燕坐上馬背,順勢拉住即將要跌下的蘆笙,他環抱白馬的脖子安撫,片刻之後白馬不再尖叫跳躍,穩穩地站在原地。
人群裏發出如釋重負的歎息聲,夏商和孝義叔並幾個村民已經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衝上前查看,蘆笙身上沒有傷,隻是有些呆怔,想必是被方才的意外嚇到了,畢竟還是個孩子。
一個男人大叫著將鐵蛋拖下馬狠狠踹翻在地,“老子教你練禦馬控馬騎射,可不是為了讓你對自己人做這些下作的事!”
此時仍被承曄環在胸口的蘆笙掙了掙,他麵色鬱鬱,對鐵蛋的遭遇恍若未見,嘟著嘴喃喃:
“差一點就完成了。”
承曄這才發覺他是惋惜自己沒有完成比賽。
這小子,還以為他看到鐵蛋挨打被訓斥,會稍稍緩解心裏的委屈呢,誰知他對鐵蛋根本毫不在意。
承曄帶著他跳下馬,夏商並幾個村民紛紛向他一禮,方才若不是因為他施救及時,鐵蛋這一時意氣犯的錯就不可挽回了,蘆笙那孩子一定會被馬踩傷。
承曄謙遜還禮,拉著蘆笙避在一旁。
小稟義此時也湊過來,拍拍蘆笙的腦袋,她意識到問題的時間稍微遲了些,身手更是遠不如承曄快,所以跑到場邊時事情已經過去了。
夏商幾人圍著郭孝義不住誇讚虎父無犬子雲雲,他們不懷疑林景護衛的身手,但是方才承曄出手仍然讓不少人震驚。
不論是飛掠入場內的迅疾身法,還是安撫受驚的白馬,雖然看起來像是手到擒來的本事,他們能看出門道的這些人卻知道,這小少年的本事恐怕比他們幾個人也要高上不少。
於是眾人對郭孝義的敬重又更增了幾分。
孝義對他們的稱讚則一概口稱不敢,除此之外卻也不多說,在外人眼裏看起來自然更像是有些自得,但看看人家兒子的身手,略略自得也是應當的。
“你也是很厲害的人啊!”
承曄訝異,望向蘆笙,這才想到這孩子是學他方才的語氣,“你爺爺是很厲害的人啊!”
蘆笙向他招招手,承曄矮下身不明所以,這時蘆笙才靠近他耳朵低聲耳語:
“哥哥你要做很重要的事吧?帶我出去,我也可以幫你。”
承曄一怔,看著他,這孩子,很聰明啊!
他們來了落馬寨,村民的反應,包括今日的賽馬,乃至昨夜跟蘆笙爺爺的一番閑談,這孩子就從這些事上揣摩出他有要事在身?
承曄想了想,將頭轉向他輕聲道:
“好好聽你爺爺的話,他老人家若是願意,我之後會來接你出去。”
麵對這麽聰慧又勇敢的小少年,他不隱瞞身有要事的事實。
也是真的想帶他出去看看,鹿山幫的手藝暗藏許多尚未成形的可能性,他想和蘆笙一起將這些可能一一實踐下來。
“說話要算數啊哥哥。”蘆笙瞪大杏眼看著他。
“等著你來接我出去,我……大概叫鹿蘆笙。”
鹿山幫人以鹿為姓,蘆笙大約是為了隱瞞他鹿山幫後人的身份才取的名字。
而蘆笙自己顯然不知道鹿山幫,可能是從爺爺的話裏話外猜出自己是鹿家後人,所以自己應是姓鹿。
鹿蘆笙,名字稍微有些滑稽。
承曄笑了笑,繼而也端肅了神色輕聲道:
“我叫衛承曄。”
蘆笙很敏銳地發覺他不願將真實姓名示人,因此隻是低低喊了句:
“衛哥哥好,我往後隻喊你哥哥,放心。”
雖然蘆笙表現得十分識趣,承曄如此報出真名姓也讓小稟義莫名一番緊張。
她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又將手按在蘆笙頭上揉了幾下。
“鐵蛋他們老是欺負你,你倒是不怎麽在意?”
蘆笙此時對承曄很是敬重欽佩,連帶著對小稟義也寬容了不少,方才她揉頭拍頭的舉動絲毫沒有惹惱蘆笙,反而見他一臉乖巧認真答話道:
“都是小孩子的意氣之爭,我自然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嗬,小稟義張大嘴,忍不住又按按他的頭頂。
“你還是那個最小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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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年輕人們毛茸茸的腦袋擠擠挨挨,時而爭執時而感慨鬧鬧嚷嚷沒個清淨時候。
“哎,無趣的孩子們!”
撣幾下新衣服上皺起的褶子,童管事倚著窗欄抬頭望天。
二月底了呢,少爺走了二十來天了。
他撫了撫身前凸起的大肚子,晃動幾下身子,嗯,不舒服。
這段時間他過得很清閑,不過上趕著給下人們定製了新的春衣,家裏客人少差事少,雖然吃喝照舊,但人就變得更懶更肥,不舒服。
想少爺,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回來,童管事竟有些淚眼婆娑。
客人少,門房外的小廝們清閑,聚在一起嘴就碎,話就多。
“老郭家巷子裏,這幾日裏真是熱鬧得不行,每天堵在胡同口的車馬為了過路都能打起來。”
“那就是個醃臢地界,怎麽忽然變這麽熱鬧?”
衛家住在皇城外不遠處,曆來皇恩厚重,當今天子從前也是常來的,小廝們自然眼高於頂。
“可別亂說了,那裏住著那位黑麵青天周正大老爺呢,現在皇上很敬重這位周老大人。”
小廝們說話留有餘地,現在、很敬重是很謹慎的措辭,畢竟皇上一直以來最最信任的人是他們家少爺。
對於周老大人如此被敬重之事,大家反響也是平平。
“還是因為那一日天子大駕到他府上探病,朝中眾人之後才跟風去探病的嘛。”
“官場中的人,最會見風使舵拜高踩低了。”
小廝們越說越放肆,仿佛自己已經是久曆官場的老手了。
“這些個臭小子,這個月的月錢先扣下!”
童管事從門房裏跳出來,指著擠在一處正說的口沫四濺的小廝們怒斥道:
“再讓我聽到還有人不知輕重亂嚼舌根,立時撕爛了嘴發賣掉!”
方才還情緒激昂指點江山的小廝們此時一個個噤若寒蟬,童管事猶自不解恨,跺腳罵了句:
“一個個閑的你們!”
很不合時宜的一陣大笑從門外傳進來,便有機靈的小廝踅過去叫嚷:
“哪個不長眼的這麽放肆,沒見到咱們管事在訓話……”
話沒說完人已經跑到門口,看清了門外的人,那小廝頓時麵色發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此時站在門外的阿小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隱隱聽到有小廝在大聲說話。
他向著麵前的富貴公子哥拱拱手,“多謝世三哥送我回家。”
又看看張世三身後高頭大馬一派富麗的馬車,目光中略帶了些豔羨道:
“我從來沒坐過這樣好的馬車呢。”
張世三捂著肥胖的肚子大笑幾聲,“不值什麽,我的就是兄弟你的,你喜歡我天天都能來接送你。”
阿小嘻嘻一笑,十分親昵地靠近張世三,在他肩上輕輕錘了一拳。
“知道兄長待我好,我也會好好待兄長的。”
再客氣一番,與張世三告別,看著他乘馬車離開。
阿小眼中的暖意也漸漸消散,眸子黑沉幽深窺不見底,門上本就被童管事威嚇噤聲的幾個小廝看到他的神色都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出,什麽事了嗎?”阿小一怔。
眾人紛紛擺手,說著無事無事。
阿小瞥見方才自己進門時一晃隱入門房的滾圓身軀,忽地想起一事,又帶了幾分笑意,往前走幾步喊道“童管事。”
童管事仿佛是剛發覺阿小在門外,熱情地轉頭打招呼。
阿小向他促狹一笑,“這裏有件要緊事要您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