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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鹿山

  老人不介意他看到自己的真手藝,證明對他是信任的。


  聽到承曄的問話,老人停下手裏的活計,側著頭凝視他半晌。


  “小公子真聰明啊!”


  承曄麵上有些發燙,訕訕道:


  “爺爺別打趣我了,這麽明顯的事,誰都看得出來好不好。”


  咿?

  老人徹底來了興致,將刻刀和木片丟在一旁看向承曄。


  “你說說,都有哪些明顯的事被你看出來了。”


  這落馬寨雖然從未有外人進來,但他們祖孫二人與其他人已經相處十幾年了,他不相信還有什麽很明顯的區別能被外人一眼看破的。


  承曄攤攤手,“太多細節了!”


  “比方說,體型樣貌,蘆笙和其他同齡的孩子們比起來,區別還是挺大的;另外蘆笙有書,也喜歡讀書,蘆笙有專門的木床,這些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細節他沒有說,這個寨子裏的所有人,聽到林景的名字都激動萬分圍攏在孝義叔身旁,這位老人並沒有,甚至在見到他和小稟義進門之後也是淡淡的。


  這讓承曄十分確定,他們可能沒有見過林景,很有可能是夏商他們外出之時帶進來的。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承曄看定眼前的老者,“爺爺你聽過鹿山幫嗎?”


  鹿山幫,是前朝的鐵匠手藝人世家,主要為皇族造盔甲、武器和一些精密的禦用之物。前朝覆滅後,鹿山幫也銷聲匿跡。


  父親的軟甲便是鹿山幫所造的物件之一。


  隱居避世,手藝不會消失,鐵很難找,用木片聊作消遣是可能的。


  老人眼中驚疑不定,半晌之後垂下眼瞼,仿佛在自言自語:


  “夏商他們人很好,能讓他們敬重惦記這麽多年,他的後人定然不是品德敗壞之輩。”


  承曄心頭一顫,知道方才小稟義和蘆笙賭氣的話老人已經聽到了,而且也猜到了自己可能的身份。


  “我父親藏著一副軟甲,是鹿山幫所製,年幼時我偶然將那軟甲拆下一點,才見識到這樣高超的手藝。”


  既然老人已經猜到他的身份,又沒有否認自己方才關於他們是鹿山幫後人的猜測,承曄決定自己也要坦誠一些,將自己幼年見過軟甲的事告知老人。


  “當年那樣的軟甲沒做出幾件,一百多年了,小公子的父親竟然還存著一件……小公子很聰明,也很坦誠。”


  能大概猜出這少年人父輩的身份,但若葆有鹿山幫的軟甲,當今一定是權盛至極的人。


  “我們是鹿山幫後人,僅存的後人。”


  老人笑得很淒慘,他拈起桌上的木片不住摩挲。


  “但是,這手藝恐怕也要斷了,畢竟,老祖宗們做的是鐵匠”,他將手裏的木片一丟,“不是木匠。”


  “不是這樣的爺爺,手藝不會消失,蘆笙很聰明且很好學,這是其一。其二,有的時候,正因為手裏的東西變成木片了,才會有不一樣的發現。”


  承曄將手心裏的小馬送到他眼前,鹿山幫的先祖們在鑽研鎧甲和武器之時,應該從未發現手裏的東西可以變成這樣方頭方腦的孩童玩具吧。


  老人神情仍然鬱鬱,口裏發出一陣笑聲。


  “至少,這不像是他們說的大凶之器,不至於在亡國之前要先將我們滅族,生怕鹿山幫落於敵手。”


  承曄記起父親曾經的感慨,兩軍對壘之際,工匠是很有價值的俘虜,可以將敵方研製的器械製造技術全然掌握。


  正因為如此,工匠在軍隊中是矛盾的存在,自己用他們的時候,自然希望他們一直有巧奪天工的妙想。一旦戰敗他們麵臨被俘的可能時,就首先想著要殺掉他們以免落入敵人手中,來日被敵人利用,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利其器這樣的事,是匠人的事;守護我土我民,是軍人的事。最好的保護是不要戰敗,不要讓同袍有落入敵手的可能。”


  承曄記起父親當年這樣對他和暄大哥說。


  老人聞言一怔,又是一陣狂笑,還帶出幾滴渾濁的老淚。


  “這話一定不是你說的,少年人。”


  老人抬起袖子胡亂在眼角一沾,“說這話的想來是一位極厲害的大將軍。”


  “他啊”,承曄咧嘴一笑轉過身,掩去眼中的鋒芒。


  “他最終被自己人所害,沒有守住要守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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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皇極殿暖閣內也亮著燭火,值守的宮人和侍衛都退到殿門外,隻能看到暖閣燭火映著一站一坐兩個人影。


  皇帝這幾日醉心書法,今日喬公山在跟前伺候,為皇帝研墨。


  “他著急要進宮見朕,半途又被家中老仆接走了,回去就病了?”


  皇帝手上走筆不停,但此時眉頭緊皺,顯然關心的是周正突然稱病的事。


  “據費先生遞來的消息,他被老仆人接走之後應該是去了什麽地方,之後又被送回家中,到家時人已經不大好了。”


  皇帝沉吟片刻又點點頭,“是的,應該是老仆接走他之後,到他回家之前發生了什麽事。”


  以周正的個性為人,如果當時真的有急事要進宮見駕,必然不會半途又隨著家仆離開放棄進宮,除非是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和他那件急事相關的。


  “這件事特別的地方就在於,以周正的為人,若是著急進宮麵聖的,一定是不太小的事”,且不是什麽好事,喬公山在心裏加了一句。


  “那幾個轎夫聽到說是家裏的年輕人不見了,周正就上了馬車回去了。不到兩個時辰之後,老仆背著他回了家,那時人已經昏迷,這樣他病重的事才被傳出來了。”


  喬公山將從費鳴鶴那邊探知的消息全部說了出來。


  “費先生是不是覺得事情蹊蹺,想讓朕找辦法去看一看,順便試探周正的口風?”


  皇帝道。


  “正是”,喬公山施禮。


  “其他人此時過去隻能是去探病,而且容易讓人生疑。恰好皇上和周正因為祖法成歸朝的事配合默契,君臣一時在京中傳為佳話,皇上微服去探視,不突兀,也符合皇上一貫敬重老臣的做派。”


  皇帝眨眨眼,“更重要的是,朕一過去,周正必然感動萬分,或許願意和朕仔細聊聊天。”


  “皇上英明”,喬公山笑笑,再度施禮。


  京都的大雨停了一夜,但到了第二日清晨,仍然到處布滿水漬和泥濘。


  周正披了件舊棉襖蹲在房簷下,每日精心侍弄的小菜園被大雨衝刷,幾棵幼弱的菜苗東倒西歪半躺在泥土中,有些已露出一截根莖在外。


  老仆也瑟縮著雙肩蹲在院子裏,沒有看周正,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花白的眉毛偶爾會劇烈地跳動一下。


  就這樣過去大半個時辰,周正忽地站起身,一腳踢開身前的籬笆,又惡狠狠地將歪倒在地裏的菜苗跺了幾腳,幼苗不堪踩踏,小小的身體完全陷入泥中。


  周妻慌忙從廚房跑出來拉住他,“你這老頭子發什麽瘋,當初寶貝似的伺候著,好容易長好了,你竟要毀了!”


  周正也不理會,甩開她又往前踩去,口裏直嚷嚷,“人都不好了,還要這些幹什麽,讓你種菜,種菜!”


  老仆也從癔症裏驚醒,一同上前去攔他,周正看到老仆的臉又笑了。


  “我倒忘了,你可是當年她爹替我選的書童啊!你叫……你叫丁原。”


  老仆麵色羞愧不敢應聲。


  “後來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那時我犯了錯不自知,你也在縣衙,為何不提醒我?”


  老仆麵上一陣疑惑,“老爺說的,犯了什麽錯?”


  周正怔怔一晌,這才想到他也定然不知道,他們既然決心要瞞著自己,又怎麽會透露給自己最信重的仆人。


  周妻恍惚一晌,她原是家中長輩做主許配給丈夫的,嫁人後便是知縣夫人,比家中的姊妹嫁得風光。


  人人都稱道她有福氣,但她自己隱隱知道,丈夫當年在赴京趕考之時曾受人資助,與那人家裏的一位小姐有些交集,這在當年幾乎不算是秘密,隻是到了後來那小姐已經別嫁他人為婦了,是以婆母才會選中自己。


  今日聽他們二人話裏話外提起的,似乎就是那位故人吧。


  再看眼前的老仆,自昨日將丈夫背回來之後便畏畏縮縮躲躲閃閃的,分明是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樣。


  “老爺回房裏歇歇吧。”周妻道。


  她上前扶住周正,周正也十分順從,進入房中重又躺在床上。


  周妻安頓好丈夫,走到仍然蹲在院中的老仆身前,想要張口之時,門外響起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


  老仆本能地站起身去開門,見到一名玉麵少年立在門外,身後跟著一名侍從。


  “我是周大人的學生,聽說他病了,特來看望。”


  老爺的,學生?


  周家的院子很小,周正聽到響聲便靠在臥房的窗前往外探看,這一看自己被嚇得不輕,皇上親自探病,這種事恐怕史書上都要寫上幾筆的!

  他整個人被驚得結巴起來。


  “皇……”他道。


  皇帝避過兀自攔在門前疑惑的老仆,搶聲說道:

  “學生正是姓黃,難為周大人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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