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拚木
大雨過後的小院氣味清冽,雨水衝刷之後,原本剛生發出的嫩葉逐漸褪掉了青黃,轉成碧沉沉的顏色,讓人分外心安。
阿小揣著心事,不自覺地踱步走出院外。此時大雨剛過,園中少有人來,他不急不慢地沿著湖水上的木棧道曲折往前。
清冽濕潤的空氣讓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縈上鼻端,香氣很熟悉,極目望向前方,層層疊蓋的翠色之上有白玉蘭黑白兩色分明的樹冠,樹冠之後錯落露出一處三層的亭台。
嘖嘖,真是入畫的美景。
暖晴從前這樣說過,但是好像今天才領會到她所說的可入畫之處。
玉蘭樹和那處亭台所在的院落十分幽僻,青石地麵上苔痕斑駁,鋪落著雨打零落的白色花瓣。
阿小腳步輕抬,幾個輕跳起落避過地上的花瓣,呼吸間沁入熟悉的甜香,幽幽歎了口氣。
這丫頭今年沒有來興致盎然地收集玉蘭花瓣呢。
從前這個時節她會帶著幾個丫鬟滿院子收集玉蘭花瓣,親手醃漬小食,大家都知道暖晴小姐做的玉蘭片清甜爽口,常拿來佐粥。
她唯獨告訴阿小,到了三四月間用桃花泡酒,一小碟玉蘭片下酒,在春暮時節的夜裏靠在海棠花樹下偷嚐,那才是最好滋味。
阿小憑欄下望,能依稀看到去年那幾株海棠,如今隻是新葉出發,一點開花的跡象也沒有。
“你找我嗎?”
有個聲音仿佛從頭頂上掠過,循聲望去,那女孩子素衣淡妝立在亭台最上,手裏還握著一管蘸飽了墨的紫毫。
是找你啊,阿小心裏歎氣。
他並未答話,神色依舊淡淡的,隻是仿佛遇到了極其熟悉的人,並未行禮,而是輕身一躍在石欄上輕點,攀住亭台外緣的雕花圍欄,翻身進入暖晴所在的亭中。
“隻你一個人在,怎不帶人在身邊伺候?”
阿小像是剛察覺到亭內隻有暖晴一人,環視一周後問道。
暖晴向他招招手,“你來看看這畫”。
黑色墨在雪白紙上勾勒出玉蘭的枝幹和花朵,隻有黑白二色,卻有清麗雅致的神韻。
“你知道”,阿小吐吐舌頭,“我不懂什麽書啊畫啊的。”
“這隻是畫,所畫的隻是眼前的花,人人都能看出來,沒什麽懂不懂的。”
暖晴笑盈盈的,但話說的並不客氣。
這是心裏有氣吧,阿小心想,偷偷抬眼看她,卻見暖晴仍然笑盈盈的盯著他。
“青枚病了,原本是幾個小丫頭跟著的,方才我打發她們玩兒去了。”
這是回答他剛才的問題,阿小點點頭,神色不變。
“你們是想換一個人服侍我?”
阿小佯裝聽不懂,承曄離開前曾囑咐過,暖晴年紀小,心裏存不住事,若被對方窺探發現了反倒打草驚蛇。
暖晴見他不答又道:“你不必讓童管事找人,我已經跟祖母說了,從她房裏派出個大丫頭照顧我,這樣更自然一些。”
自然一些?她是已經看出他們在做什麽了?
阿小瞪大雙眼,暖晴又笑。
“還有”,她走近阿小兩步饒有興致地盯住他。
“你們往後可能想不知不覺將青枚逐出去離我遠點,我覺得大可不必。既然祖母派來大丫頭來我身邊,自然沒有其他人越過她的道理,青枚即便這回病好了,重新回我房裏,也不一定能接近我身邊了。”
暖晴轉過身不看阿小,內宅裏女孩子們的事,她身處其中簡直是生而知之,隻是他們習慣把她當孩子看待罷了。
“我知道她有問題,雖然具體做了什麽我也不清楚。”
女孩子的直覺很厲害的。
童管事帶了一幫小廝神神叨叨地在萬卷齋忙活了一整天,隻說是趁著少爺不在的當口要滅蟲做清潔,禁止所有人出入其中。
這種借口最好笑了,特地說明禁止所有人出入這樣的話,實在太過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還真的什麽都知道了。”
暖晴話已經說得很清楚,阿小這時實在沒有必要假裝不知情。
“是的,我都知道。”暖晴慧黠一笑。
“她晚上值夜時偶爾會出門,昨晚也出去了,回來之後就不住打噴嚏,挨到天亮時兩邊的麵頰腫脹發紅,有些地方已經潰爛。”
阿小了然,“是一種藥粉,灑在門窗上方,門簾上,入口的地麵上了。”
暖晴板著臉瞪他一眼,“這種壞主意是我哥哥想的?”
毀人容貌,對女孩子來說基本上等同於毀人一生。
“不是,這怎麽可能呢。”阿小眼神飄忽。
“童管事偷偷出去打聽的方子,二爺隻是交代了這樣的事讓我們做,具體如何做,主要是我……童管事來想辦法。”
暖晴眯起雙眼看他一瞬,看得他隻想立即跳出去逃走,這才重又轉過頭將眼睛落在桌案上畫了一半的玉蘭花樹上。
阿小耳朵微微一動,能聽到院外不遠處有婢女焦急地喊著“阿小少爺”。
他湊到暖晴身前待要開口告退,卻見暖晴一個眼風看過來,似是藏了刀劍在裏麵,驚得他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暖晴見他被嚇到心下這才滿意,又換了一副神情,歪頭向他笑道:
“所以,別再把我當孩子了。”
阿小後退幾步支支吾吾道:
“那……那我先走了。”
眼前白衣一閃,暖晴跑到窗邊往下看時,他已經要走出院門了。
“無賴!”
暖晴輕聲道,故意示弱逃走,不答應她方才的要求。
再看時,那白衣身影走得更快了,仿似在逃命一般。
“阿小少爺,有人找你”,那丫頭看見阿小走近,手指向外一戳,“人在門房那邊等著呢。”
還未走到二門,便被斜刺裏衝出來的肉球一把抱住腰。
童管事一把拉住阿小往旁邊拖,怎麽使勁也掙脫不得,阿小隻得握住他手腕用力一翻。
“哎呀!”
童管事大聲呼痛,甩著手臂跳起來,老眼裏隱隱有淚花閃動。
“有事說事,別拉拉扯扯的。”阿小淡然道。
童管事瞪大眼,“我找到那內賊了,她中毒了!”
倒是忘了找童管事商量善後的事,阿小這才想起來。
童管事湊近他低聲道:“要不要老童我出手……”
他兩手握拳仿佛扯著一根繩子,往自己頸前一送,“這樣徹底結果了她!”
阿小嚇了一跳,平時膽子小,發起狠來竟然這麽狠毒!
“不用不用”,阿小沉聲警告,“二爺走的時候吩咐過了,留著這人,放長線釣大魚。”
“咱們都要像往常一樣,假裝什麽都沒發覺。”
阿小拍拍他肩膀,老童神情似懂非懂,但聽到是自家二爺的吩咐,仍然鄭重點頭應下來。
阿小這才放心,轉頭往門房裏去。
龐立的小廝候在門房裏,見到他後便迎上來,將手裏的一小壇酒遞上來,說話十分熱絡。
“我們少爺藏了幾壇子好酒,吩咐小的特地給您送一壇嚐嚐。”
小廝似是生怕酒壇失手落地,一直托著瓶底,直到阿小接住之後才放開手,阿小順勢將手裏的碎銀子塞進他衣袖裏,小廝又道了聲謝這才離去。
能摸到小廝遞來的酒壇子下有小小一卷東西,應是一卷紙。
阿小幾步回到房中,打開的紙卷上隻有寥寥幾個字:周正驟病。
不得不說龐立很敏銳,能立即覺出他與北司衙眾人交好的目的之一是利用他們探知消息。
北司衙這些人,可能不善於做任何事,但是他們的出身和人脈本身就足夠有價值,用來探聽消息是最合適不過的。
驟病二字,本身就十分蹊蹺,毫無預兆就病了,能稱得上是病的,自然就是無法上朝主事的程度了。
既然是蹊蹺之事,必須要先求助費老籌謀了。
阿小揣著字條,疾步走出門外,向費鳴鶴所在的小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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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如豆,燃燒的燈油揮發著青煙。
老者就著昏暗的燈光,手握小刀,另一隻手熟練地翻轉著木片,手上的刀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刺入木片,刻出或方或圓的孔。
老人身前的舊桌案上也擺放著一堆處理好的木片,那上麵布滿了形狀各異的孔洞。
承曄無聲坐在他身旁,盯著桌上攤著的木片良久,這才問道:
“爺爺,這些木片能拚出什麽?”
老人的神色有些意外,其實很少有人在看到這些奇怪的木片之後有這樣的疑問,因為這至少證明他已經弄懂這些木片的功用了。
“小公子知道這些東西是用法?”
承曄一哂,“年幼之時見過和這些木片很相似的玩具。”
父親有一套貼身軟甲,他有一次偷偷穿在自己身上,卻發覺那上麵有一處破洞。想破了腦袋才發覺那軟甲是由無數個鐵片銜接拚合而成的。
他看到這些木頭,腦中立時想起了那些被自己拆卸下的小鐵甲片。
當然,這些實話不能隨意說出來。
老人神情未變,好像真的信了他隨口胡編的托詞。
他放下手裏擺弄的小刀和木片,在桌上的木片堆中拈起幾塊,在手裏拚接、嵌合,那些原本看似隨意的洞孔和不規則的邊緣頓時找到了可以嚴絲拚合的另一個木片。
隻是三兩下的功夫,老人手裏便出現了一隻木片拚出的小馬,因木片形狀所限,那小馬顯得方頭方腦,卻別有一種特別的趣味。
他講小馬遞給承曄,“想必小公子年幼時的玩具與這個類似。”
承曄點點頭,接過小馬放在手裏,這才發現那木馬並非是薄薄的一片,而是一頭可以站立的小馬,木片圍攏出它的身體,下方有四支窄木片作為四隻腳,支撐小馬的身體。
承曄嘖嘖稱奇,凝視眼前重又拿起刻刀擺弄木片的老人,忍不住問道:
“爺爺,你和蘆笙原本不是這裏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