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對戲
為什麽要上這輛馬車呢?
懷疑書吏和轎夫們有問題,所以看到乍然出現在麵前的老仆就放下戒備了。
“老周,你駕車去宮門外等我,進宮辦了事再說那小子的事。”
周正用力拍著老仆的後背,他坐在車前揚鞭催馬不停。
富力跑了這麽遠自始至終都沒出事,能躲這麽久可見他是個機靈的。
一時逃出去也沒什麽,隻要沒有生命危險,他入宮麵見皇上之後便可替他伸冤,屆時派人將他保護起來也不是難事。
周正看看車前一動不動的老仆,雨太大了沒聽見?老仆是有些耳背。
他用力地扳扯老仆的肩膀,湊近他耳朵大聲喊道:
“老周,先送我去宮門那裏……”
老仆猛然轉過頭,鬥笠下的胡須和嘴巴近看有些異樣,老仆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還略微帶著酒氣。
啊,周正驚呼一聲,向後跌坐。
“吵死了!”那人道。
他伸臂前探,在周正後背一拍,尖細刺骨的涼意讓周正身上一通痙攣,倒在車篷裏。
有奇怪的聲音在耳朵邊想起,仿佛是戲園子裏能聽到的檀板,還有嘈雜的人聲,忽遠忽近。
有模糊的人聲傳來,“該醒了吧?”
周正扭動了下身子,除了後頸略微有些酸痛,身上一切都好。
他睜開眼睛環顧四周,發現這是個封閉陰暗的地方,眼前不遠處擺放著高高低低的燭台圍成了一個圈。
光亮映照的圓圈中心,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鬼?
他們穿著誇張的戲服,麵上卻是猙獰的麵具,女子坐在一架單皮鼓前,一手握鼓槌,另一手拿著一隻檀板,那男子青衫書生打扮,戴著龍頭麵具,站在女子身畔。
周正心下一陣焦慮,裝神弄鬼的。
你們是什麽人?
他想開口問,此時才發現張開口隻有氣流從喉中湧出,他發不出聲音。
光亮中的兩人發覺他的動靜看過來,那女子手上一動,檀板聲響。
她聲音柔媚婉轉,如同在唱戲一般拉長尾音說道:
“啊,書生,那位老爺醒了——”
光亮中的男子身形未動,也如同唱戲念白一般回應道:
“啊,小姐,如此我們就為他唱那一出戲來——”
女子接口唱白,“這出戲名叫做什麽?”
男子道,“叫做富家翁誤堪鴛鴦譜,薄命女偏逢薄情郎——”
呸!
看這男女二人一番做作,周正心火上湧。
他環顧四周發覺此地空間很小,燭光映照下可看見一門一窗。
他幾步走到門邊正要開門,卻發現那木門紋絲不動,可能是在外鎖死了。又跑到窗邊使勁推拉,發覺窗戶外好像被加固了一層,完全推不開。
這時才知是被人禁錮在此,強迫自己看這一男一**陽怪氣地做戲。
“咿,書生,這老爺不愛聽戲呀——”那女子一詠三歎。
“因為啊,這戲裏講的是老爺的故事呀——”
周正皺眉,放下在窗上使力的兩隻手看向他們,方才說的意思是,戲裏講的是他的故事?
什麽亂七八糟的。
周正心內冷笑,也不焦慮急躁,靜靜看著光亮裏的男女。
那女子輕敲檀板,卻是男子先說道:
“小生家道中落,幼時喪父,慈母心酸,五歲識字,十歲能文,十七歲上便赴京趕考而來……”
“哎呀呀,如何是好,銀錢不夠,小生進不了京城了!”
周正有些恍惚,進京會試是太久遠的事,現在想來恍如隔世,好像自己真的把本就不多的盤纏弄丟了,一連十幾日饑寒交加,險些就要死在異鄉道旁……
一陣急鼓聲催,仿佛敲在心上,周正想起那男子方才所說的戲名,忽地心跳加速。
女聲柔婉天真,她輕歎一聲,如夢似幻,“奴家翠眉,本是……”
翠眉如同一道閃電,裹著驚雷炸響在耳中,周正全身一顫,身子靠著牆癱軟下來。
他們知道翠眉啊。
“我的爹爹救回書生,奴看著他呀……”
光亮中戴著麵具的女子纖手半遮麵,似是嬌羞,與前世記憶裏的影子重疊。
而與此同時,心頭也如遭鈍器擊打,疼得直不起腰。
“書生,奴將這銀子送你上京趕考——”
“謝小姐。”
“書生,若是你金榜題名,可要記得奴家呀——”
“小生若此番得中,誓要迎娶翠眉為妻,此誓天地為證——”
周正眼前出現一個俏麗身影,女孩下巴尖尖,黛眉微蹙,她說:
“便是此次未中,也要記得回來,再過三年,周公子也必定能中。”
男子聲音陡然升高,“我今高中,且回家尋翠眉來——”
“嗚嗚,驟逢禍患,奴的爹爹去了呀,憐命苦一人守家業,可是周郎,為何恩將仇報來害我?”
“你,你,你與那賊夫**,淩霸鄉民,魚肉百姓。我,我,我乃是鐵麵無私的青天大老爺,有罪當誅!”
“冤枉啊——”女聲淒厲號哭,“是刁仆欺我,毒害我爹爹,汙奴家清白,又謀奪奴家錢財……”
周正額前冷汗涔涔,麵上神情變得猙獰扭曲,口中嗚嗚連聲。
真相不是這樣,是他們汙蔑!
他中進士之後第一時間回去找翠眉,得知她已嫁人去了延縣。他自己想盡一切辦法謀得外任,三年後如願做了延縣縣令,仍想要尋找機會求娶翠眉,誰知她在當地已是臭名昭著。
滿城都在議論她德行有虧,私通家仆,氣死生父,在延縣境內縱仆傷人,惡意漲租逼死佃農,那佃戶走投無路到縣衙擊鼓喊冤,自己親手審理,樁樁件件證據確鑿,他無法徇私。
若說有一點點私心,便是那時已被她在外的惡名嚇怕了,再也沒有求娶的心思。不久後便由母親安排,與家鄉的一位郎中之女結親,再也不敢記起前塵舊事。
光亮中的女子聲音幽微如鬼魂,“周郎斷了糊塗官司,娶了嬌妻,得了萬民傘,從此好風借力直上青雲,周郎當得好官呀——”
那男子不再唱作念白,他透過麵具看向周正所在的方向,沉聲說道:
“周正大老爺做了京官,自然不會關心小小延縣的地方事,那裏的縣令為了討好周大人,自然也不會將後來發生的事說出來。”
“大約九年前,延縣境內一名生意人被殺,凶手是與他親近的兩個幫閑,縣令在審訊之時發現殺人動機可疑。”
“多番查探之下才得知,這三人在很久以前曾經聯手謀奪富商家產,奸汙富商孤女,誣告此女,因是證據準備充分很容易便引得當年的縣令周正老爺誤判……當年正是周正大老爺鐵麵無私,才幫這三人奪下了富商家的錢財。”
“這三人當即是將家財均分了的,誰知有兩人好吃懶做吃喝嫖賭,幾年之內便將手中財產敗了幹淨,二人便以當年之事要挾同伴,從他手中要錢,如是直到案發當日,他們在要挾敲詐之時失手將人打死……”
“周大人應該記得這三人,死者名叫方繼遷,凶手名叫張念,王舉。”
耳中再度驚雷炸起,周正終於癱倒在地,捂住胸口不住掙紮,戴著麵具的男女二人此時走到他身前俯視著他。
那女子俯身擊掌,麵具後的眼睛直視躺在地上的周正。
“真真是一出好戲啊!富家翁誤堪鴛鴦譜,薄命女偏逢薄情郎。整個京都的戲樓裏都唱這出戲,那是什麽景象?”
“黑麵青天周正大老爺,先把自己洗幹淨,才好為他人伸冤,你說是不是?”
那男子舉起右手晃了晃,他手掌半握,手心裏有一枚素白信箋。
周正艱難地在胸前摸索,這才發現藏在裏衣中的狀紙已不在了。
“托了周大人的福,從沙洲到京都,一路上都有人追殺的人,我們這樣找了他一個月,終於找到了。要不是周大人高明,咱們哪有這樣的好運氣。”
“不過周大人放心,他已經被幹幹淨淨地處理掉了,周大人不必再費心找他。”
門外有鎖鏈被打開的聲響,吱呀一聲門外的光線透進來一條線,風聲雨聲也在同時跌跌撞撞撲進室內。
周正伸出一隻手,那二人卻背轉身去不再看他。
男子將手中的一枚信箋在燭火上引燃,極有耐心地看著它全部變成黑色灰燼被風吹散,這才由那女子挽著,一步步走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