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驚雷
落馬是個很奇怪的寨子。
這是承曄進入村落之後立即在心裏湧出的一句話。
馬廄和馬棚占據整個村落三分之二還多的地方,村民的居所不止占地少,家家戶戶都住得逼仄、將就。
多數都是兩間草杆和泥土混合堆壘出的土牆,房頂是厚厚一層茅草蓋,一家人就隻有兩三間房。
被簇擁著進入全村最大的夏商家,這裏是石塊和草泥混合砌成的四間房,最大的屋子裏有一張書案和很多個板凳,牆上掛滿了馬鞭和馬具,除此之外,也是空落落的。
承曄看了一圈,所謂家徒四壁,也就是這樣吧。
夏商媳婦帶著村裏的婦女們從外麵捧來了各家湊出來的好東西,一些肉幹,醃製的野味,粗糧麵餅,幾壇酒。
應該是各家的珍藏,但滋味並不好吃。
“爹爹,我和妹妹出去走走看看。”
承曄大聲朝著孝義說道,不是請求的語氣,隻是告知。
孝義對著夏商幹笑幾聲道:
“我這一雙兒女沒有出過遠門,看哪裏都覺得新鮮,就讓孩子們出去逛逛吧。”
夏商和圍攏起來的眾人沒有絲毫猶豫,他們大手一揮,指著幾個在人堆裏探頭探腦的少年,吩咐他們陪客。
走出房門時尚有幾人跟著他們,很快就三三兩兩各自跑開了,大約這兩個少年人並不如村人視為貴客的那位大叔有趣。
小稟義偏過頭向落後幾步的鐵蛋眨眨眼:
“小猴兒,你怎麽不隨他們走了呢?非要跟著我們。”
鐵蛋架起肩膀惱怒大叫:“我叫鐵蛋,不是猴兒。”
噗嗤。
小稟義笑得浮誇,“鐵蛋還不如叫猴兒呢。”
鐵蛋眼睛都紅了,兩手在胸口握拳低吼,“要你管。”
小稟義報以一陣大笑,鐵蛋站住在原地跺腳,又低吼著用拳頭將地麵一通亂砸。
小稟義嘖嘖,還是剛進村的時候把這小子打怕了。
承曄往後瞄了一眼嗤聲道:
“恐怕鐵蛋是把那塊地當成你的臉了。”
小稟義不以為意,牽著身後少年的手柔聲問:
“小美男,你叫什麽?”
小少年也有些羞惱,用力想要掙開被她拉著的手,無奈對方抓得很緊,倒惹得自己向前一個趔趄。
他很快穩住身形,杏眼平視眼前,不卑不亢,後背挺得筆直,不緊不慢地回答:
“我叫蘆笙。”
“哇,是好名字,與你的美貌很是相稱呢。”小稟義大喜。
蘆笙撇撇嘴小聲嘀咕,“這名字哪裏好了。”
這句話剛剛說完,他兩隻耳朵驟然被人往兩個方向撕扯,麵前出現一張紅撲撲的女孩子臉:
“這麽小的年紀,裝什麽大人!”
蘆笙徹底惱怒,用力將耳朵上的手拽下來,他跺跺腳,“我都十三歲了,沒比你小多少!”
咿?
這次不是小稟義,承曄垂下頭不住打量他,小少年在他的審視之下也收起了毛躁,全身上下緊繃戒備。
承曄眼裏的疑惑漸漸消散,伸出一隻手在小少年頭頂上拍了拍,“你和他們是不太一樣啊!”
少年聽完這些話又變得垂頭喪氣,不理會眼前的兩個大孩子,自顧自往前跑去。
馬廄旁的兩座茅草屋又低又矮,充斥著隱隱約約的馬糞味兒。
一個瘦小的白須老人坐在屋裏,就著燈光在削著一塊木片,聽到孩子的腳步聲急忙抬頭尋人。
“蘆笙啊,今天回來晚了。”
老人顫顫巍巍走幾步,扶在門框上又道:
“給你留好飯了,在灶上熱著呢。”
蘆笙也不理他,噔噔噔跑進另一間屋子。
老者盯著此時站在草屋前的少男少女,有些愕然有些疑惑,最終他隻問道:
“蘆笙,他沒闖什麽禍吧?”
承曄連忙擺手,待要張口卻被小稟義搶了先:
“爺爺,我和我哥哥是蘆笙的朋友,來看看他。”
老者顯然十分驚訝,但仍然什麽都沒有多問,隻是將兩個人請進來,又端著稀粥和幾塊麵餅招待他們吃飯。
承曄和小稟義再三推辭之後,他將飯留在蘆笙房內又離開了。
蘆笙所在的草屋內是另外一番景象,內中的四麵牆壁都以光滑的木板作為牆麵,裏麵木質的書案桌椅,一架小床,床的另一邊靠著牆麵還有一個小書櫥,整整齊齊碼放著泛黃的書冊。
“哥哥”,小稟義拍拍承曄,“也不知道這個村裏的人今晚讓我們睡在哪裏?”
承曄被問得呆住了,其實他們看到夏商家的臥房了,也不算什麽臥房,其實是房內用泥土堆壘的一塊台地,上麵鋪著獸皮和幾片粗布被褥,跟眼前的房間布置有天壤之別。
小稟義並不等他答話。
“不管你怎麽想”,她笑著看向蘆笙,“我要歇在這裏。”
“別人家的孩子太難看了,我要和漂亮孩子住一起。”
蘆笙原本對房內的兩個新朋友視若無睹,自己對著油燈拿了一本書旁若無人地看了起來,但聽到小稟義的話之後他瞬間驚掉了下巴,瞪著眼喘著粗氣,整個臉因為羞惱而漲紅了。
“你不要這樣!我現在是打不過你……”
“不,不對”,小稟義溫柔地看著他漲紅的小臉,“你將來也打不過我的。”
“你……真無恥!”
“嗬……”小稟義跳起來扯住蘆笙一隻耳朵。
“你這家夥,個兒長不高,嘴巴怎麽這麽壞!”
承曄上前打掉她的手,“別老欺負小孩子!”
小稟義指著承曄道:“你知道他是誰?他可是……”
啪的一聲,手又被狠狠打了下。
小稟義惱怒,“幹嘛打我!”
咬牙看向承曄,她麵上的頑劣之色忽地消失了,小稟義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
為什麽郭孝義進入落馬寨中便隻表明自己一人的身份,仍假稱他們是自己的兒女?
承曄看著小稟義,一字一句說道:
“你要聽爹的話哦,再胡鬧我會找爹罰你哦。”
承曄看了一眼蘆笙,見他麵色淡然對他們的談話明顯沒有窺探的興趣,也放下心。
在這個寨子裏,林景的護衛已然如此受愛戴,林景的兒子當然會更加被敬重。
他和孝義叔此行是為了不同的事,承曄立時要啟程繼續前往突倫,且他在突倫的舉動應當越隱蔽越好。
若是村民們得知他是林景兒子,說不定有積極要求隨行護衛做幫手的,或者有些什麽其他舉動,泄露了他的行蹤,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老者的身影在門外一閃而過,承曄眉頭跳跳走出房門。
“爺爺,你在幹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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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你在幹什麽呢?”
書吏抱著一疊冊子,一臉擔憂地望著周正。
“啊?”周正如夢方醒,囈語般地應了一聲。
“大人可是身子不適?”
周正擺擺手有些虛弱地說道,“無事無事。”
耳中有雷聲隆隆,書吏放下文書冊子,將值房的窗子合上。
“打雷了呢,看天色馬上要下雨。”
“打雷了啊。”
周正怔忡。
書吏望著他,今天可真是奇怪呢,大人從來不這樣,他一向精神矍鑠鬥誌昂揚,今天這樣子,怎麽看都有點……頹唐。
窗外光線逐漸昏暗,剛出了嫩芽的柳條在狂風中顫栗。
雷聲更近,好像劈在頭頂上把什麽炸裂了。
“啊!”
周正忽地驚叫,人也從椅子上跳起來。
“大……大人,你沒事吧?”
書吏衝到他麵前扶住他胳膊。
周正雙眼緊閉,牙齦都在顫動。
沒事吧?
他犯了個錯誤,把事情辦砸了!
周正深吸一口氣,睜開雙眼的他,麵色依舊鐵青。
“我現在進宮見皇上。”
書吏一怔,“現在?”看著周正臉色旋即又明白了什麽。
“大人稍候,我去讓人備轎。”書吏道。
都察院左都禦史值房在六部街之外,離宮門有些距離,又遇上這樣的天氣,坐轎是最方便的。
周正望著書吏衝出房門的背影,恍惚一陣,忽地一跺腳,從門後架子上拿了一把傘衝出門外。
不管書吏會不會也被人攔下,現在最要緊的是他自己,隻要見了皇上一切就好說了。
那供狀藏在他貼身裏衣中,隻要把這狀紙遞上去,皇上必然會有旨意,那時候無論怎樣去查都行,這種泯滅人性的罪惡會被及時遏製,那些惡魔會被一個個抓出來償命。
風很大,有大顆的雨滴重重砸落在地上,頭頂撐著的傘上。
很重,周正覺得身上的力氣在流失。
這個錯誤真的不應當犯的。
他昨晚聽到富力描述的那場殺戮,看清了眼前的狀紙,就應當立即進宮麵見皇上的。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又提筆寫了封信,問訊主管沙洲、裹川兩地的監察禦史,命他前去富力所述之地核實此事。
真蠢啊!
當地的官員將消息封鎖得死死的,甚至還能將手伸到京都,連王捕頭在翰林院的親戚家都監控到了。
他們都察院的往來公文當然也可能在他們關注的範圍內,甚至連那裏的監察禦史也可能已經沉淪為一丘之貉了。
他這封信,將富力和王捕頭他們這些人的努力和犧牲全都作廢了,他把消息泄露了。
不過是上一次彈劾北司衙趙思齊,自己太過心急少了些盤算,又未去特地核實就捅到大朝會上逼著皇帝下旨論罪。
隻因這一次錯誤,他潛意識裏更加珍視聲明,生怕再一個魯莽將眼前這人人稱頌的青天大老爺的聲明破碎了。
隻因這一次錯誤,他昨夜看到訴狀聽到僅存的人證的口述,仍然覺得這樣的行徑太過慘烈可怖,聞所未聞無法理解,這才犯了糊塗送出去一封信。
“大人,大人!”
雨已經下大了,隔著雨幕聽不清身後來人的呼喊。
周正扭過頭,透過傘邊滴落的雨珠看到渾身濕透的書吏帶著轎夫扛著青呢轎子從後麵追上來。
書吏被雨水打濕的麵孔狼狽又陌生,他滿臉歉意地替周正撐著傘,另一手掀起轎簾。
“大人快進轎。”
周正被他半扶半推著鑽入轎中,青呢轎子四平八穩地在街道上向前行進。
周正掀起轎簾仔細辨認雨中的轎夫,自己心內一片空白。
何止是今日的轎夫他不認得,作為朝中閣部級大員,他從來沒有刻意關注過轎夫的相貌。
他放下轎簾,入宮,應該會很順利吧?
後麵隱隱傳來一陣嘈雜驚叫,不過半刻的時間,轎子停下了。
周正咬牙忍住怒氣,轎簾打開一條縫,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周家老仆在轎前大喊:
“老爺不好了,那個年輕人跑了!”
“誰?富力?”
周正半邊身子癱麻。
果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