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奏對
皇帝心裏一動,瞪大眼睛看向周正,這黑瘦冷硬的倔老頭果然是很盡心,連財賦上的這些數字也都記得。
再看向祖法成,隻見他跪在地上,花白的眉毛抖了抖,仍然低著頭不答話。
周正幹脆不去理他,接著向下說道:
“譬如此番突倫一萬騎兵繞道東山陵與東陵衛發生了一次遭遇戰,我大宸七千兵力出戰。這一動,戰甲武器錢糧馬匹物資民夫哪一樣都要跟上,哪一樣都要用錢,這樣的一場遭遇戰,便要耗費近兩百萬兩。”
周正將三根手指放在他眼前,語帶鏗鏘:
“這一次遭遇戰便將今年進項耗盡,眼下突倫境內不太平,能壓製突倫騎兵的懷遠路軍含冤覆滅,如今重新培養軍力哪一樣少得了銀錢?單說具裝甲騎,其單兵所耗民夫、錢糧、物力,更是尋常輕騎兵的數倍之多,一旦再次開戰,少不得又是幾年的財稅進項流水價往外出——”
皇帝心跳加快,看向周正褶皺縱橫的黑臉眼睛閃光。
這老頭子是個寶藏啊,科舉出身的一介文官說起軍隊戰備開銷如數家珍。
周正卻越說越心緒難平,兩手握拳,咬牙切齒:
“烏木南江覬覦大宸之心久已有之,與突倫一戰避無可避,屆時舉國存亡在此一舉,沒有錢糧如何開戰?無法開戰難道坐視突倫虎狼南顧,將大宸國土都做了突倫遊兵牧羊跑馬之地嗎?大宸若不在了,如祖老尚書這般富家阿翁也能於覆巢累卵之下安守祖家府宅裏的富貴?”
這些道理誰人不懂誰人不知,更何況是浸淫大宸官場數十年的祖法成。
人人都知道國力式微,重興艱難,隻是都想在這虛假繁榮之下盡可能地醉生夢死苟且偏安罷了——天塌了自有出頭的椽子頂著。
他們早已失了血性和驕傲,塞外的風沙太冷,割在富貴鄉裏浸泡慣了的麵上太痛。
敵人的武器太冷,打在久不曆練的身體上太痛。
自先帝後期,大宸朝中上下推崇文士風流習氣,日日中酒夜夜笙歌,這些老臣們都病了。
周正兀自胸口氣息難平,麵前的祖法成仍然低著頭神色莫名,他忽地泄了氣委頓於地。
看著祖法成再度跪拜如儀,說了句“臣知道了!”便垂首堂而皇之地離殿而去。
周正一時木然,呆立一刻才想起書案後的皇帝。
他一時不知怎麽說話,隻得俯身施禮,咽下滿口苦澀。
皇帝看著伏在地上的老臣子,目中清輝湛然。
在最近的一次小經筵上,文九盛曾如此感慨:
“有些人的罪,不在殺人放火,而在心。”
“他們自這權勢體製的庇護之下獲利,甚至澤陂子孫,在君上、在國家需要反哺報恩之時,需要出手相救之時,他們卻寧肯做反噬的魔鬼,無為的螻蟻,隻一心投入到自己竊來的富貴之中。”
“此罪,可誅。”
文九盛說的是延陵王。
“老大人別泄氣,此番這老狐狸八成被你說動了。”
皇帝向周正眨眨眼,像個調皮的晚輩,抬手拉周正起身,又替他理了袍擺。
周正神色狐疑,祖法成人都走了,他一番陳詞全都白費,他哪裏做到了?
“一是他目的已達到,沒有後顧之憂——朕都寫了手書幫他找兒子了。”
“二來麽,三朝戶部尚書,這麽大的榮耀,這麽大的恩寵,他怎會不心動?”
“第三,他當下做此姿態,無非是不想在如此艱難的時候上位,想輕鬆地謀些福利,前番推辭也就是為著緩一緩再說。本來朕未出麵請他,他敢婉拒文閣老一次,這回當著朕的麵,周卿又將家國天下的命運全部押上,此情此景之下他敢再拒,今後教他還如何做人?”
“唔”,周正點頭恍然,看著皇帝麵色微紅。
心裏暗自搖頭,我方才一番道理講下來,都不如這少年皇帝最後三句話說的清楚。
到了第二天,周正才徹底明白皇帝最後為何那麽篤定祖法成被他說動了。
周正為官清廉,雖然都察院左都禦史是天下言官之首,但他所居住的隻是賃來的一所小院,統共隻有十多間房。他們老夫婦二人用了上房的五間,幾個下人就住在廂房裏。
這一日早起,布衣荊釵的周老夫人正在咯咯咯叫著拿小米喂雞,周正拿著一把鋤頭正在給院中自己種的綠葉菜鋤草鬆土,忽然聽到哐啷一聲大門被撞開。
家裏一早出去買米的老仆人扛了一袋米紅光滿麵健步如飛地跑進門,一路大喊著:
“老爺老爺,您在京都出了名了!”
老仆放下肩上大米,目光灼灼地說:
“那米店掌櫃不要錢,我死活不同意,最後硬是多送了我半袋米!”
周正老夫婦兩個都是一愣,周正嗬斥道:
“怎麽回事說說清楚。東西不能多要,這個規矩不能破!”
老仆躲過自家老爺揮著的鋤頭,蹲在地上眼睛亮閃閃。
“到處都在說老爺您,黑麵青天周正大老爺三問祖法成,泣血痛陳為臣報國之道……”
周正麵色更黑,抓著老仆再三盤問,又找人出去打聽,這才知京中上下尤其是茶樓酒肆中的說書先生,將他昨日在禦前與祖法成奏對的話說得熱血噴張,滿座叫好之聲。
當然,主要說的是坐視突倫虎狼南顧國土,覆巢之下焉能安享富貴之類的,關於財賦和養病之事被刻意隱去了。
蹲在菜園地頭上,周正灰布衫子上還殘留汗漬,腳上破舊的布鞋沾著濕土,眯眼笑著聽仆役們七嘴八舌描述京中所傳的事,笑得仿佛是個把菜賣出好價錢的老農。
“哈哈哈哈哈,皇上此舉英明,祖法成這次是非出山不可咯!”
祖法成是千年老狐狸,如今的小皇帝何嚐不是個小狐狸。
京中人人都稱頌他忠直,但也人人都在議論祖法成的自私啊。
稱頌不重要,但是祖法成這種人是該受些教訓。
周正拍拍身上的灰土,負手在背搖頭晃腦地哼著曲兒回房去了。
“……閑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我麵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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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元年二月九日。
曆經明宗、先帝(理宗)兩朝的前戶部尚書祖法成起複還朝,重挑大宸戶部尚書一職。
伴隨著祖法成履任,一時朝中上下眾議如沸,關於祖法成貪墨失德的彈劾奏疏如雪片一樣紛至遝來。
皇帝在大朝會上當著百官的麵將所有彈劾奏疏丟棄,身體力行支持祖法成起複,至此對祖法成的彈劾風波才被暫時壓下。
朝中大臣紛紛稱頌皇帝胸襟寬廣,有識人用人之明,是難得的明君。
但也有人私下議論,祖法成貪墨在明宗一朝就有定論,先帝任用祖法成之時卻沒人稱頌其為明君,當今天子年少卻城府極深,善於籠絡人心。
也有人說,這場彈劾也是皇帝親手策劃的給祖法成的下馬威,他雖然被起複,但如果在充盈國庫之事上成效不顯,這些貪墨的彈劾就是懸在祖法成頭上的劍,一旦他沒做好,這把劍隨時都會落下,成為致命一擊。
而與祖法成的起複同時發生的另一件事,隻是引起了一部分有心人的關注。
二月初十日,吏部下發了三道不同的任命。
令前懷遠路行軍大元帥衛景林之子衛承曄為北司衙指揮使。
前懷遠路近衛營副將、京都侍衛營統領郭孝義為禁軍統領。
婁阿小為北司衙五品儀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