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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朝會

  這一日大朝會上,都察院左都禦史周正再次彈劾北司衙指揮使趙思齊貪賄、瀆職、徇私枉法等十大罪狀,希望皇帝將已經告老回鄉的趙思齊治罪,以整肅朝綱。


  周正當庭陳詞,慷慨激憤,涕泗橫流,最後更是說出“法紀不明不惜死諫”的狂言,感其情狀,多名官員出列跪地附議。


  誰知金殿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在眾臣哭訴請奏之時紋絲未動看不出情緒,之後隻是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

  “周老大人辛苦了!”


  在百官愕然之下宣布退朝,在護衛儀仗擁促之下離去。


  散朝的路上,官員們三三兩兩結隊而行,口裏的議論聲也是或高或低。


  “周老大人傲骨錚錚,吾輩為官當如是。”


  幾個年輕官員揮著拳頭,長袖舞動間,一派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


  有些年老的官員路過他們身畔時微微側目,避著人群低聲絮絮。


  “這周正最會鼓動人心啊,瞧瞧這些年輕人!”


  “周老爺子恐怕是無心的,他自來克己奉公,遇到什麽不平之事,都會不惜此身一查到底的。”


  “皇上剛登基那會兒,朝廷亂哄哄的,要是周大人在也能幫皇上分憂不是?可惜那時不湊巧他病了。”


  林世蕃在朝臣散去之後才起身,望著仍然倔強跪在殿上的黑瘦老頭,幾個官員圍在他身邊勸他起身,老頭巍然不動充耳不聞。


  默默靜立片刻,林世蕃轉身走出皇極殿。


  林家的管事此時在宮門外,懶洋洋地靠著馬車與身旁夥計閑侃,瞥見自家老爺出了宮門麵上有些意外,急忙帶人迎上去,扶著林世蕃上了馬車。


  大管事在林家很受老爺器重,不比常人,但他仍然坐在馬車前低聲道歉。


  “沒想到老爺這麽快就出來了。”


  原本林世蕃交代,朝會結束後他要單獨請奏皇帝,希望皇帝能允準將宜秋送回西南路軍中去。


  不過皇帝不允準也沒關係,他有辦法讓皇帝不得不允準。


  林世蕃話中仿佛帶著幾分笑意:“也是不巧,周正要見皇上,我之後再找機會。”


  大管事果然也笑了,周正啊。


  這位老爺子要想說服皇帝做點什麽,那是會以命相爭的,朝廷上下都知道。


  “難怪,小人候在這裏,聽到散朝下來的大人們十個裏八個都在談周正彈劾趙思齊的事。”大管事道。


  北司衙本是獨立聽命於皇帝的,其重要的使命之一便是暗查謀反謀逆,且行事獨立於鳳閣和六部,與朝中文武眾官本就聯係不多。


  前番趙思齊已經自請致仕退出朝堂,今日周正此舉不過是痛打落水狗,官員附議得罪人的風險極小,反而有助於博得直諫的美名。


  這些東西都是大家樂見也是樂於討論的,看人倒黴,羨人揚名,都算是樂事。


  馬車內林世蕃不再說話,打了個哈欠,大管事示意車夫將車速放緩減少顛簸,便於老爺在車內歇息。


  大管事自己在車前跳下,接過小廝手裏的馬騎上去,與馬車隨行。


  隻在此時車內的林世蕃低低說了句什麽,像是囈語,車夫扭頭看看大管事,見他對自己搖搖頭,便不再理會,隻專心趕車。


  大管事垂目,他聽到了,老爺方才說,“周正有些急了。”


  他急什麽?大約是急著被皇帝認可吧。


  厲氏之亂發生前,周正染病被先帝允準在家休養,一養就是快兩年。


  厲重威謀逆,新帝登基,他都在家養病,至於是不是仍然有病,大約隻有周正自己清楚了。


  不過,令人玩味的一點是,使團與土奚律議定重啟互市之後,周正老爺子幾乎是挾雷霆之勢返回到朝堂上,瞅準時機出手彈劾趙思齊,雖然仍不失諍臣風骨,但落在林世蕃這些一路帶著新帝從血海陰謀中走出來的人眼裏,終歸有些投機取巧了。


  此時站在禦書房內等候皇帝接見的周正並不在意這些,他的彈劾奏折一出,眼中便隻有這一件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宦海仕途四十年曆練,他隻憑這一記殺招過五關斬六將,最終得以像今日一樣坦坦蕩蕩站在天子眼前。


  皇帝已經換了常服,自另一扇門進入禦書房內。透過書架的間隙看到那站立著的黑瘦老頭,雞皮鶴發之年的人,脊背筆直峭立如峰,自己對這樣的風骨也是嘖嘖兩聲讚歎。


  但是這些老頭子們真是,趙思齊不是不處置,隻是事情尚需要進一步調查才能有更加公允的結論。


  但這倔老頭卻在大朝會上步步緊逼,當皇帝的也很為難好不好?

  一麵要關注推進北司衙的事,一麵要嗬護他身為直諫忠臣的體麵,當皇帝也很為難啊。


  直臣這一點真的不好,要彈劾什麽從來不會跟皇帝商量或留心刺探皇帝口風,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就上綱上線,皇帝要是駁回了就落了不納諫的把柄,搞不好還傷了一眾臣子的心。


  唉,好難。


  皇帝仍然笑吟吟地穿過書架走到書案前,攙扶著下跪行禮的周正起身,連連道“老大人辛苦了!”


  核查北司衙趙思齊之罪,還需要深入細查突倫諜報網的問題,但這件事不能隨意讓人知道。皇帝此時正在心裏略微盤算,怎麽措辭能夠先穩住周正,同時又不會有秘密泄露的風險。


  不過是在皇帝沉吟之間,周正已經先開口了:

  “皇上,是老臣莽撞了,對趙思齊治罪之事,方才老臣在大朝會上有些操之過急了。”


  這是,什麽,意思?

  皇帝這幾日謀劃的事情多,昨夜也未休息好,此時略微有些暈眩。


  周正已經跪下,俯身在地,言辭懇切,“請皇上治老臣莽撞不查之罪。”


  皇帝心念急轉,快速在腦中理了一下北司衙諜報網之事被泄露的可能性,周正的為人或可相信,但是他身邊的人就不好說了。


  雖然心內思緒紛雜,皇帝口中隻道:

  “老大人這是……”


  皇帝這麽反應很正常,方才周正金殿上步步相逼,現在忽然意識到自己做得不對,誰都難免生疑。


  “老臣……”周正麵上有些羞赧。


  “其實是方才在等候皇上之時,想到皇上在朝會上說的話,心中猜測了一下,以之前皇上對老臣之信重,此次不納諫一定是有其他考慮。”


  隻是自己的猜測嗎?皇帝對這個回答也有些意外。


  “老大人的猜測不錯,確實有些其他考慮,目前刑部在主理的一個案子可能牽涉到北司衙的高層,所以在對趙思齊的治罪定罪上,朕覺得可以暫緩做決定。”


  張運是張奎之子,與烏香走私一案有關,這件事不算是秘密,雖然目前沒有找到與趙思齊有關的證據,但謹慎處理也是應當的。


  此時門外一陣響動,有老者的聲音傳來,似乎正在和守在外麵的內監爭吵。


  皇帝已經聽出來人是誰,麵上一陣惱怒,長眉一挑對外喊道:

  “讓他進來!”


  語氣頗有些不耐。


  門外一陣輕響過後,踅進來一個人,剛推開門便伸長了脖子倉皇向裏張望。


  皇帝未示意周正退下回避,是以他此時隻垂首站在書案一旁。


  看到來人之後,周正心裏忍不住嘀咕了句:

  祖法成這老頭子果然神通廣大,不經通傳便能進宮,且不拘皇帝在哪裏,他總是一找一個準兒,進門時還敢四處張望。


  如果說大宸官場有什麽不同尋常之處,林世蕃和祖法成便算作兩大異數。


  前者文武兼備是治世能臣,但其私德有虧朝中上下盡知,從先帝一朝到如今一直被詬病,但仍未影響林大人平步青雲的官運。


  至於祖法成,是連英明神武如明宗皇帝也萬分抬愛的掌財能手。


  他在戶部尚書之位,大宸財稅收入達到頂峰,不止各地軍儲倉內糧草充盈,京中太倉庫以及戶部分管的十大倉庫,甚至包括專供皇室貴戚消費的東裕庫都滿滿當當。


  隻是此人也有個極大的缺點,他在為大宸廣開財源的時候,也將自己的小家小倉賺得盆滿缽滿,先帝曾不無感慨地說,祖法成之能時所未見,但其貪也是見所未見。


  “你的獨子出走之事,朕昨日連夜發了手書,命各地方官員、衛所協助尋人,一經發現即刻送回京都。祖老尚書還有何處不放心的?”


  皇帝的話裏帶著一絲薄怒,低著頭的周正此時眼中閃過一絲狐疑,想起方才看到的皇帝雙眼紅腫,眼下兩團青黑色十分明顯,竟原來是因為這件事?

  周正自持守正,甚少與官員結交,並未聽過京都所傳的林宜秋與祖雍、皇帝之間的事。


  “老臣萬分感激,特來感謝陛下洪恩。”


  祖法成不想這次進宮皇帝態度如此明確,倒省了自己許多功夫來哭訴念叨,忙匍匐在地叩謝不止。


  “罷了罷了,朕哪有什麽洪恩與你,雖說如今地方上民生穩定太平,但老尚書的愛子孤身出行仍然是舍身赴險境了。”


  周正有些想笑,他沒見過皇帝如此刻薄的樣子,但想到祖法成因為尋子不惜懇求皇帝下手書之事,覺得皇帝發火也是應該的。


  如今朝中大局初定,戶部尚書一職仍然出缺,聽聞早前文九盛曾私下相邀,請祖法成再度挑起戶部尚書之職,但被其婉言謝絕了。


  周正撇撇嘴,這祖老頭他還是了解的,哪裏是不願出任,恐怕是待價而沽,在等時機吧。


  祖法成聽出皇帝話中隱含的諷刺意味,於公於私皇帝都對他頗為不滿,此時隻唯唯諾諾叩頭謝恩。


  眼下並不是他入朝的最好時機,這次若不是因為祖雍這逆子的事,他不可能在這時出現在皇帝麵前求助,既開口求助,自然是受了皇恩,皇恩是要以死相報的,這與他做人的初心有些背離。


  周正見到了這個份上,這老狐狸仍然裝糊塗不接腔,妄圖蒙混過去。加之也想為莽撞彈劾趙思齊之錯上挽回些顏麵,決定替皇帝做些什麽。


  周正上前扶住跪在地上的祖法成,自己也就勢向地上跪坐下去。


  “明宗皇帝爺誇老尚書是天下第一生財之人,老尚書想必還記得,大宸前些年最好的年景,全年財稅進項能有多少?”


  周正嘴上頓了頓,等祖法成開口。


  卻見對方縮著頭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似是盹著了,隻好強忍住湧上來的一陣薄怒,按住心神仍然以溫和的語調接著說道:


  “年景最好的那年,財稅進項統共折合白銀六百三十萬兩,如今經過先帝病弱厲氏亂政的幾年,財力已經遠不如前。”


  “今日在這兒我也鬥膽替皇上給老尚書交個底,自皇上登基之後到現在,所有進項不足兩百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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