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琵琶
站在廊簷下的張平捂嘴打了個哈欠。
吱呀一聲,緊閉的殿門開啟,皇帝挽著衛承曄的手走出來,許是談了什麽極有趣的事,二人麵上都是一派明媚和氣。
張平略有些疑惑,緊走幾步想要湊近些聽個隻言片語的。
此時皇帝和承曄二人並肩爆出一串大笑,皇帝轉過頭來時笑意仍然化開在臉上,他向張平擺擺手:
“都別跟著了,朕和承曄去找文閣老聊些私事。”
張平等人停步施禮,抬起頭時望著兩名華服少年的背影,京都風氣漸暖,身上卸掉臃腫的冬衣,他們步履輕盈長衫翩然,笑臉和暖黃的日影融在一起,張平覺得眼皮略有些發燙。
“什麽事值當那麽高興的?”他輕聲嘀咕。
隨即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兩手一拍,趁著皇上心情好,不如發一筆小財。
他嘿嘿嘿笑出聲。
若此時他跟在二人身後,真切聽到少年人的談話,便不會由此感慨了。
“朕即刻便會擬旨下發,隻是此次行事凶險,曄哥兒你一定要小心,掩藏好行蹤和身份。”
承曄知他是真擔心,因為這番話翻來覆去說了幾次了。
他並不拆穿,隻是更加鄭重地點頭應著,“皇上放心。”
承曄又躬身一禮,“想必這時阿小已經回來了,臣這便先告辭了。”
皇帝方才說二人要去鳳閣隻是為了擺脫張平,實際上並無別事。
見承曄要離身,他麵上幾許悵然,欲言又止。
承曄怔怔,眉頭一跳,他好像猜到是什麽事了。
“秋姐姐……她還好嗎?昨日也沒見她。”
他當然想說是自那日衛府一麵之後,從未再見過她,又終究說不出口。
承曄心裏歎一句果然猜到了,略略思量下便道:
“好像是忙著打理府上的事兒,舅舅這才剛回來嘛,府上事多,我這些日子裏也沒見著她。”
承曄頓了頓,又加了一句,“皇上不必掛念,她若是有什麽事咱們豈有不知的?”
皇帝點點頭,承曄便再度施禮轉身往宮門外走去。
走了幾步才無聲歎了口氣,聰明人也會犯糊塗。
皇帝若還是個當年那個蒞王留在京城的質子,倒是有可能與宜秋有些什麽。
但是這質子當了皇帝,祖製如此,身為天子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時仍然留著這些綺念,真的是自尋煩惱了。
他身後的皇帝仍然立在原地,麵上的笑意有些孤寂。
“這臭小子也不說實話。”
宜秋不去見承曄,也必然會定期去看衛老太太和費先生,不可能見不到她。
可是,明明這麽多人明裏暗裏的提醒,自己為什麽反而更加不甘了呢?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飛簷鬥拱紅牆琉瓦的皇城,胸中沉鬱難解,卻仿佛無可訴說處。
“皇上?”
不遠處的甬道有一隊侍衛經過,那領頭的侍衛見皇帝如此神色,小心翼翼上前探尋。
皇帝旋即麵色如常,淡然地擺擺手,“朕要去鳳閣值房。”
說畢也不待那侍衛反應,轉身便甩著袖子穩步向另一個方向。
那侍衛看著皇帝挺直的脊背,行走之間自有傲然和威嚴,自己也有些恍惚。
方才明明看著像是個無助的少年人,他剛剛還暗自詫異呢,皇帝還有難過的時候嗎?
其實,關於各類情報和決策,自有書吏們將消息傳達送遞,需要皇帝親自到鳳閣值房詳談的時候極少。
因此,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值房裏對坐著的君臣二人之間便陷入了沉默。
文九盛能分明感到皇帝隻是為了在此處逗留,並非是為了談公事。
“老師不必顧慮,朕就在這兒四處看看”,他見到文九盛皺眉生疑,又道,“就此刻躲個清閑。”
雖然身為帝師,但文九盛謹慎謙遜,並不讚成皇帝叫自己老師。
但此情此景之下,皇帝又喊他老師,卻帶著撒嬌求助的意味。
文九盛有些愣怔。
大約是知道了延陵王真實一麵,心中焦慮煩憂,所以才想要放鬆片刻吧。
文九盛心裏如此猜測,也就溫然點點頭,自坐在案前翻閱公文。
皇帝像是到親近的長輩家中做客的少年,負手在值房中信步四顧,隨手拿起擺在格架上的一本集子。
是一些關於北地民風地氣的雜錄,隨手翻開幾頁,能看出行文持重,內容詳盡,偶有幾句感慨或猜想,寫得灑脫隨性。
寫集子的人真有趣,皇帝不禁一笑。
“這是家中老二,人在西邊沒回來,使團過境返京之時,他托世蕃給老臣帶了基本集子。”
文九盛捋著花白長須,神色和煦。
“哈?原來是非吾兄長所作。”
皇帝幾乎算是在京中長大,自然對文九盛的家事十分了解。
“也是,這字裏削金碎玉的風骨,自然是出自老師的傳承了。”
文九盛仍然是溫然一笑,並未說話。
落在皇帝眼裏,便有些別的意味,他能看出文九盛對這個兒子很滿意,對他的字也很滿意。
心頭湧出一股悵然,來自父親和家人的牽念和肯定,他很少體會過。
“老師也教朕寫字吧?”
皇帝脫口說道,並未察覺口氣中有一絲祈求。
文九盛愕然。
“如今國事政務繁重,今後又有幾件大事要做,皇上抽不開身了。況習字終究是技藝,比不得庶政實務這些大事,皇上的字已經很好了。”
皇帝扁扁嘴,十分孩子氣地說道:
“曄哥兒從小就是被衛家祖母手把手教的,如今他的字在京都仍然頗有名氣,朕卻沒有人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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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曄剛出宮門,便有一早候在外頭的衛府管事牽了他的馬迎上來。
正要上馬,便聽到身後有女聲清越:
“衛公子。”
公子?承曄有些訝異。
如今他頗受皇帝器重,也立過功勞,宮裏宮外的人多稱他衛大人以示敬意。
公子?祖雍那樣遊手好閑的二世祖才該叫公子。
當然他也不至因一個稱呼便生了慍怒,他望著身後的女子。
此人約莫十七八歲,雲青夾襖白色鬥篷,身後背著長長的布包,像是樂器。
“衛公子上元夜宴上的劍舞,少年英氣令人心折。”
那女子垂目說道,不知為什麽,本是嬌俏可人的年紀,她的麵孔卻讓人覺得籠著一層寒氣,即便口中說的是令人心折這樣的話。
嗬?那件事啊。
承曄恍然,旋即有些不解,隻是,說句這個?
他身後的童管事麵上不禁露出幾分倨傲,自家少爺少年英雄身份尊貴,哪個女子不心折?
看樣子也不像是誰家的閨秀貴女,竟然如此輕狂,攔住男子表白。
那女子說完這些話並未離去,承曄望著她後背的黑色裹布忽地想起了什麽。
“你是那一日宴上奏琵琶的樂師?”
女子屈膝一禮,“正是小人。”
童管事再打量那女子一眼,樂師?
他們衛府的家仆雖然不至於目光短淺拜高踩低,但這女子在宮門前攔人確實太大膽了。
他想要出聲嗬斥,卻聽承曄輕笑一聲翻身上馬。
“姑娘也不是泛泛之輩,手中琵琶能奏出金戈鐵馬之聲。”
“公子謬讚了。”
她再度屈膝,口裏雖是自謙,神情卻淡然無波。
嗬,童管事無端有些氣悶,這神情這口氣還真讓人不舒服。
“那就此別過。”
承曄神色如常,調轉馬頭便去了。
“也是世風日下,女兒家竟敢攔著公子少爺說心折。”
身後拍馬追來的童管事連聲嘖嘖。
“你回去找人查一下這女子身份。”
承曄道。
琵琶技藝超群的宮中樂師是二八少女或許不稀奇。
但是,手下能奏出戰場殺伐之音的二八少女,絕非是尋常之輩。
況且這女子方才的舉動,分明是刻意表露身份。
童管事不知道這些,他顯然想到了別的地方。
“這……這女子。”
他在斟酌如何文雅地形容那女子,他自己心中的印象是小有姿色,身份低微,舉止輕狂,但說出來怕刺激到自家少爺,支吾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得搬出救兵威脅他。
“二爺可別胡鬧啊,老太太知道了要生氣的!”
“小稟義去賭坊胡鬧你還分了好處”,承曄橫他一眼,“祖母還不知道吧?”
“哎呀……江小姐打賞我們的,也不好不收,大家都有份。”
童管事低頭擠著雙下巴,有一點心虛。
上元夜江小姐要夜遊京都,誰知竟去了賭坊,還贏了一大筆錢,聽說有一萬兩銀子那麽多。
但是江小姐家是塞外豪商,根本不在意這些銀子,當即大肆采買一番,采買之物全送給老太太和少爺小姐,剩下的銀子隨手就賞給府中幾個管事了。
“老童”,承曄手中馬鞭在他眼前虛晃一記,“她要是在京中染上什麽惡習給稟義叔丟臉,你說少爺我怎麽罰你好呢?”
童管事打了一個激靈,將身子湊向承曄道:
“好……好二爺,這可使不得啊”,他拍著胸脯義正辭嚴,“江小姐決計不會再去這種地方了,老童保證,她在咱府上隻會越來越知書達理,乖巧可人!”
哈哈哈哈哈哈……
知書達理,乖巧可人恰好戳中笑點。
啊。
小稟義這輩子大約和這些字眼無緣了,承曄在馬上笑得前仰後合。
“讓一讓,讓一讓!”
有些擁擠的街道前方有人大聲嚷嚷。
人群一點點散開,湧來一群穿著精致的家仆,不知抬了什麽東西,每個人都一臉凶神惡煞地一路小跑。
“咿,這像是祖家的人呢二爺。”
童管事微微側目,祖雍經常上門,他對祖家的仆從服色有些了解。
承曄聽他這麽一說,轉頭看向那群仆役,這興師動眾的。
“這是出了什麽事?”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