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宮宴
承曄將黑衣人按在石壁上,示意他不要出聲。
“鄺離,是我。”
承曄看向他捂住的肩頭皺了皺眉,鄺離輕聲道:
“不小心被傷著了。”
承曄握住他手臂,“我可以幫你。”
鄺離搖搖頭,似乎在奮力思索著什麽。
“是馬。”他道。
“延陵王身邊跟著的管事,當時在他手中寫了一個字,我記得那手勢,應該是馬這個字。”
他本要自涼亭那邊眺望抱月樓周邊的動靜,卻無意間發現了這個。
“馬?”承曄念道。
延陵王果然是在暗中謀劃什麽吧?
從前看不懂,現在慢慢有些疑惑了。
鄺離不知何時已將肩頭傷口中的東西拔出,月光之下薄如蟬翼的鐵片尖端鋒利殘存血跡。
“這個東西也很別致啊,從未見過!”
承曄接過那鐵片反複端詳,忽地眸光一動,沉聲道: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療傷。”
鄺離頷首,弓身從山石背後躍出,再度沒入黑沉陰影裏。
承曄跺跺腳,四下張望,要找個什麽來代替呢?
此時梅香隱隱沁入鼻端,月光之下草樹扶疏,不遠處的白牆花窗下花木輕動。
承曄咧嘴一笑,“就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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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已燃起焰火,整個天空被花火點亮,明明暗暗的光點閃動在每個人臉上。
宴會到了最精彩的時候,不少人離席觀賞焰火,也有人在湖邊的各色彩燈之中流連。
宜秋手中挑著一盞琉璃繡球燈,好容易避開圍在身旁道賀誇讚的各色人等。
此處離抱月樓較遠,宮中供觀賞的彩燈並未布置在此處,因此十分清雅寂靜。
她靠在假山石的縫隙中呆立半晌,仍覺得悶悶的。
耳中傳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她此時懶怠見人,便將手中的燈熄了,走到湖畔密密紮紮長著的一叢綠竹旁邊。
綠竹鄰著湖水而植,其間隻有幾塊錯落的青石,她坐在一塊平滑的石上,整個人隱入竹叢,假山和甬道上來往的人自然看不到她。
“我悄悄問你,此次宮中夜宴這麽大的事,怎麽沒見到北司衙的趙大人?”
宜秋看了一眼,這二人身著緋色官袍,麵生又年輕。
嗯,她點點頭,想必官職不高,所以連這件事都不知道。。
另一人咯咯咯偷笑了幾聲,“趙大人倒黴咯,被左都禦史周正老爺子抓住把柄了。”
雖是壓低了嗓子,仍然能聽出他帶了幸災樂禍的笑。
“先前審那個假傳東陵衛戰報的驛卒,趙大人的北司衙太過敷衍了,這大家都在看皇上臉色,周正老大人就猜中了,一封彈劾奏章上去,趙大人立即知道風向不對,找皇上提出告老還鄉,就坡下驢皇上就答應了……”
人走遠了,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
宜秋嗤笑,這個人說話有些市井氣,一件事裏窺出三分真相硬要做出全然知情的樣子。
但他話中有一句很對,現在的朝臣中支持皇帝的越來越多,他的皇位也越來越穩了,這是好事。
她慢慢將臉抵在膝蓋上,穿過眼前細密的竹節,錯落的假山石在眼前圍成一個圓形的石洞,遠處抱月樓下的彩燈便透過圓洞呈在眼前。
遠處燈燭煌煌,來往穿梭的宮人,談笑風生的官員,每個人好像都很輕鬆,沒什麽心事。
眼前的景象讓她有些盹著了,眼神飄忽之間,有一雙女人的腳落定在石洞的最前方,阻住了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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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王甩著袖子旁若無人地自帷帳中走出,過了好一會兒,便有個身形瘦長的管事捧著衣服從帷帳中出來,他弓著背在回廊中卑微穿行,看起來十分普通。
然而,不過片刻之後,他重又返回帷帳前,環顧四周後,身形遲疑片刻,飛快地躍上對麵四角飛簷的涼亭,循著一棵芭蕉樹四處張望,似在尋找著什麽。
“哈?是你這個小東西。”
管事落地無聲,但聲音卻尖利嘶啞,如同鐵片刮刺的聲音一般。
他手中托著一隻死了的狸貓,似乎還殘餘著些許體溫,腹中深深插著一枚極薄的鐵片。
他似乎發出一聲滿意的歎息,跳躍幾步隱在湖岸上的幽暗處。
咕咚。
極溫吞低沉的水聲響過,大約是狸貓屍體被推入湖中發出的。
管事掉轉身子,仍是卑微地弓著脊背前行,身影消失在一處回廊,轉眼之後,回廊外的碎石甬道上,他手中捧著衣服,身形卑微,穿行在宮人和侍衛之間。
承曄從抱月樓簷角挑起的鴟吻背後挪出身子,揉揉方才貼在冰涼屋頂上的臉頰歎了口氣。
“這人夠厲害,也夠自負。”
幸好他抓到那隻貓,用那鐵片將其刺死放回原處。
這人一枚鐵片飛出便知自己命中了目標,是以當時並未出門查看,可見對自己的功夫十分自負。
即將離去之時又忽然折返,固然是為了確認命中之物,更重要的是為了除掉他下手的痕跡吧。
鄺離方才好險,被刺中之後聲氣不亂順利逃脫了。
承曄拍拍胸口,這個發現太嚇人了,區區一個王府管事,功夫如此厲害。
延陵王應該是更有本事的人才對,不然怎會籠絡到這樣的人?
他所表現出的愚蠢魯莽,仿佛單純就是為了愚蠢魯莽,這一點很奇怪。
就像作惡之人之所以為惡,多半是因錢財權力仇恨等等,但從未有人隻是為了作惡而作惡一樣。
他確信延陵王內裏並非如此愚蠢魯莽,這樣看來,之所以以愚蠢魯莽的表象來偽裝,定然是要掩飾些什麽才對。
可是他要掩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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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燃放時,整個宮廷都籠罩在一片璀璨之中,身邊的人群驚歎高呼、推杯換盞,皇帝忽然有些寂寞。
他此時很想去女眷所在的偏殿那裏,試試能否遇到宜秋,和她隨意說說話,或者哪怕是坐在一處什麽都不說。
這兩日常有人在耳邊提起祖製不可違,今日皇祖母更是給了宜秋郡主之位。
在所有人的提醒下,暗示下,他心裏的執拗反而更深了。
“皇上”。
喬公山悄然入殿,靜立於皇帝身後輕聲喚道。
“小人扶皇上出去走走醒醒酒吧!”
這是事先約定的訊號。
喬公山今日並不在宴上伺候,但若是有事要稟報,便會提醒皇帝暫離宴席。
皇帝扶額點點頭,愈發裝出些醉態由喬公山扶著向外走去。
方立了春,院中略有些青綠之色,此刻都被清冷月光浸染,如同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霧。
“鄺離偶然探到了些延陵王的消息”,喬公山環顧四麵,一麵為皇帝披上鬥篷,一麵將鄺離方才探知之事說了。
“馬?那看來和軍隊有關?”
皇帝皺眉思索,延陵王府的管事會用一種怪異的刀片傷人,鄺離也被其所傷。
“那個王府的管事,是延陵王府的老人還是生麵孔?”
“小人問了鄺離那人的容貌身形,應是從前就在府裏的,小人見過這個人。”
嗯,皇帝點頭沉吟,抬步往前道:
“先去找承曄。”
也才繞過假山,踩著花木中鋪設的青石小道往上,便已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在湖邊的涼亭裏。
兩人走近看去,噗嗤笑出聲。
承曄頭抵在涼亭一角的木柱上正在出神,樣子仿佛是睡著了。
“衛大人?”
皇帝挑挑眉。
承曄不回頭,卻將頭向後一仰,“早就聽出來是誰了!”
他抬腳一躍,眼前人影一動便落定在皇帝身前,恭敬行禮拜見。
他壓低聲音,扶住皇帝手臂向前走去。
“收到鄺離消息了?”
皇帝點點頭,“其實,我這皇叔要謀劃什麽顯而易見,難的是探知他要怎麽做。”
月華映照之下,兩名華服少年款款而行,似是在欣賞月色和園景,身前側方一名內監提著琉璃宮燈一路指引。
在華麗的宮燈未能點亮的邊緣之處,假山石錯鏤出青白月光,有寒意侵上一雙水藍色的繡鞋。
“他又高了些……真好看啊……”
女子仿佛在流淚,鼻音濃重,卻遮不住聲音的清脆婉轉。
坐在竹叢後的宜秋此時半點不敢移動,連呼吸也刻意放緩了。
視線中陡然出現一雙女子的腳,在這麽僻靜的地方,簡直和見鬼一樣滲人。
直到聽到這女子的聲音,懼意才逐漸消解。
宜秋向上轉頭,能看到女子穿著宮人衣服,即便月光黯淡,也能感覺到衣服發舊。
看服色她並非低等宮女,而衣服並不是新的,可知不是皇帝或者太皇太後跟前伺候的,也不是嘉和公主身邊的。
想來大約是住的偏遠的先帝太妃們的宮女了。
她的脊背挺直,腰身纖細,脖頸修長且皮膚白膩,怎麽看都應該是個美人。
這麽個有年紀的美人,不知是在看誰。
未被遮擋的視線中,宮人穿梭,她還看到父親和一名紅袍官員笑著走過……
視線落向更遠處,她無端地心中一緊,依稀是承曄和皇帝二人攜手,神態自若地笑著談論著什麽。
“他又高了,他真好看……”
這婦人方才如此說。
視線裏宮人穿梭……宜秋暗自點頭,這大約是某個宮人的長輩罷,畢竟多數宮人歲數都不大,久不見麵長高了也很正常。
那女子隻說了這一句,便一直低聲啜泣。
宜秋的視線裏那水藍色的半舊繡鞋轉了轉,她再度扭頭向上,試圖看清那女子的臉。
視線觸及那側臉,宜秋的呼吸頓了頓,慌忙移開視線。
這……應該是個美人,曾經是吧?
下巴纖巧,鼻峰秀挺,甚至隻從側臉上也能看出曾經秀麗的眉梢和眼角。
隻是,她的麵皮枯皺如老嫗,兩鬢已染上點點斑白。
紅顏悲白發,對美人最大的懲罰就是過早被剝奪了容貌吧。
宜秋聽著隨風傳來的隱隱啜泣聲,美人大約很苦吧,是因為方才念叨的“長高了的他”嗎?
咕嘟。
不遠處的湖水有漣漪一圈圈蕩開,有人向湖中投了一顆石子。
“唉”,有人低低歎息。
隻聽這個聲音,她已經知道是誰。
宜秋忽地從青石上站起來,本能地想要抬腳走出去,但邁開的腿又忽地頓住,整個人呆立在原地,心跳如擂。
身後的腳步聲頓了頓,似乎在環顧四周。
靜默一刻之後,那人抬腳跳下山石,一步步走近竹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