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抱月
一月十五日,大宸出使土奚律使團歸京。
時值京都上元,滿城紅燈高懸,彩帶翻飛,士人貴女盈街塞道。
京中已盡知使團成功促成互市,加之朝廷有意誇功,使團入城後有專門的禁軍侍衛儀仗引導巡遊,鼓樂喧鬧,彩旌獵獵,京中一時萬人空巷,道旁民眾夾道歡呼,隻為一睹使團風采。
京都民風開化,逢此大喜之事,民眾中便有婦人小姐將簪花、帕子往眾人身上投去。
越往城中去,兩旁聚攏的人群越多,民眾的熱情也更盛,連神情淡漠、風姿半老的林世蕃懷裏都落了幾朵花,他臉上露出些許微笑以示感謝,稀薄的笑意讓他近旁的李衝心裏一陣寒顫,李衝趕忙轉頭避開。
身後不遠的錢成顯然是禁軍隊伍裏的香餑餑,此時懷裏已抱著各色的絹花絲帕,樂得嘴角直要咧到耳根。
李衝嘴裏嘖嘖,“沒出息的小子,都穩重些,馬上還要去見皇上呢。”
然而整個隊伍中最被矚目之人卻並不在使團中,而是前方的儀仗隊,隊首是剛升為正五品儀衛的萬吉。
他麵容白淨,身姿挺拔修長,此時騎馬行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脊背挺得筆直,身上金甲映得他麵容更加清亮,唇角微揚讓人如沐暖陽。
此時路旁的人群中,小童阿侯騎在一名小廝肩頭,輕易便在人群中發現了他,頓覺與有榮焉,興奮地拉著身旁容色嬌美的青衣少女,大聲喊著“大哥哥,大哥哥”。
童音稚嫩,在如浪的人群呼喊聲中快速被淹沒。
兩個時辰後,天子大駕幸皇極門,接見歸來的使團眾人,宣讀聖旨嘉獎眾人。
使團中的官員和護衛各有封賞,其中林世蕃仍領吏部尚書銜,加授上柱國將軍;費文理補禮部尚書之職,傅製自兵部主薄升直兵部右侍郎,李衝升任京都侍衛營統領。
咿?
跪拜謝恩完畢後,眾人還有些愣怔,聖旨這就念完了?
跪在後排的低階官員有人小聲議論,衛承曄和婁阿小功勞都很大,竟然隻有封賞沒有升官?
李衝目不斜視,偷偷用眼角餘光看跪在身前的林世蕃和費文理,皆是麵色平和鄭重。
他心裏哦了一聲,自己的直覺沒錯,前麵這兩位老狐狸肯定也猜到了,以天子對衛承曄的信重,再加上這次出使的功勞,聖旨中不提,自然是另有任命,且極有可能是重要的任命。
承曄、傅製因提前回京,是以並未雖使團巡街和見駕,宣讀聖旨之時,承曄還在衛府家中歎氣。
三暉堂內,衛老太太守著一麵大鏡子坐著,伸直脖子麵色焦急。
“換好了嗎?”
隔著衣架傳來幾聲催促。
承曄翻個白眼不做聲,一臉老大不情願地伸著手臂,衣服已經試了一個時辰了,他覺得渾身乏力,比騎馬還累。
遲媽媽和兩個小丫頭正忙著給他穿外衫,聽到催促一迭聲應著“就好了,就好了”。
這是一件玉色雲雁紋鑲狐坎毛大氅,寬大的長毛衣服讓人平添三分矜貴,承曄長高了不少,此時卓然立在堂上,清雅麵龐在暖色映襯下更有幾分出眾的少年英武之氣。
衛老太太將孫子上上下下看了多遍,隻覺得天上地下唯有幺孫一個別致人兒。
承曄嗷地一聲挨到衛老太太身邊,頭貼在她身上蹭著,“祖母,孫兒沒力氣了,累壞了。”
衛老太太抿抿嘴,在他背上拍了下,這才由遲媽媽扶著自去梳妝易服。
上元夜宮中夜宴,百官及命婦今夜入宮同樂。
之後老太太著盛裝,由承曄扶著出了門,將老太太扶上馬車,承曄自己跳上後麵的一輛馬車。
門前光線昏暗,承曄方要打開車簾,忽地眉頭一皺,整個身子快速鑽入車內,一隻手借著往前傾的瞬間向車壁一角抓去。
隻聽咕咚一聲有什麽東西撞在車壁上,接著便是一聲低叫,“二爺,是我是我。”
小稟義吃痛求饒,“疼疼疼,手要斷了,斷了!”
承曄放開手,沒好氣道:
“瘋丫頭,裝神弄鬼躲我車裏幹什麽?”
口裏雖然這麽問,但是心裏清楚她是為了多湊些熱鬧,因此不放過每一次出門的機會。
小稟義果然避而言他,“二爺,聽說使團立了功,你和阿小沒有授官升官啊?”
承曄抿嘴不答。
小稟義接著一連串發問,“皇帝不是對你很好麽?他忘了?這不仗義啊!”
言罷嘿嘿嘿鬼笑幾聲,見承曄仍是不答,隻得攤攤手,“好吧,我也就隨便問問,估計要給你什麽大差事做了。”
承曄這才哼一聲,白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頭上輕推一把,“歇歇嘴巴,別沒話找話。”
小稟義再次嘿嘿嘿幾聲鬼笑,清清嗓子道:
“暖晴小姐,額,是我看今天使團回來了,怎麽阿小沒有一起回來呢?”
承曄一笑,“暖晴托你問我的?”
“當然不,我很崇拜阿小哥,這麽久不見很是想念他,想著等他回來拜他為師學功夫呢。”
承曄也不刻意拆穿,“舅舅和費老派阿小出去打探些消息,這幾日想必就回來了。”
小稟義連聲哦哦,一麵掀起車簾往外看,口中仍然話不停,從京都風物扯到土奚律牧人家的烤羊腿,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承曄幾次想提著她衣領將她丟出車外去。
“每回喊你小稟義,我都覺得對稟議叔不太尊敬,怎麽樣,我給你想個名字?”
哈!小稟義興致被提起,連連點頭,“好啊好啊,我的名字要少年俠客威震天下無所不能的那種……”
“江默。”
“墨,倒是很文氣啊。”小稟義點頭,也無不可。
“默然無聲的默”,承曄拍拍她肩膀,“二爺如今對你,隻有這點期許,不要辜負了我。”
小稟義大叫一聲,便要撲過來打人,被承曄全都避開,叉著手猶自憤憤,忽地瞥見車外一個燈火璀璨的所在。
哈哈,小稟義麵色大轉,喜上眉梢,“我到了我到了,二爺告辭!”
承曄連聲嘖嘖她麵色轉換之快,見她下車隻得叮囑道:
“別瞎逛,京都你不熟,別走丟了。”
又讓隨行的管事指了一名小廝跟著才罷。
這時長長舒了一口氣,一個人呆著真好啊!
宮中夜宴在抱月樓,樓上由皇帝宴請百官,樓後隔著湖水的一處偏殿內是女眷們宴會的地方,太皇太後帶著嘉和公主在此處陪同女眷。
皇帝早吩咐內監抬了輦子,衛老太太坐著輦子去往偏殿。
承曄一人獨行至抱月樓,樓下及園中的雙湖周圍已被掛上各色花燈,遠遠望去光影浮動,輝色接天與一輪滿月相映,熱鬧不失雍容。
近處憑欄看去,湖麵倒映宮闕樓台,燈火照著波光粼粼,耳邊聽得鍾鼓絲竹樂聲陣陣,另有一番愜意舒暢。
隻是……承曄掃視人群,神色各異的眾臣大多已就坐,延陵王正在和身旁的人熱絡地聊著什麽,不時爆出一陣大笑……此外除了上首的林世蕃和文九盛,還有沈遲等一眾老臣。
郭孝義與一眾武將坐在一處,看到承曄時溫然一笑,承曄咧咧嘴,心下有些黯然,孝義叔的確憔悴許多,和同輩的江稟義比起來老了不少。
他的目光在一個白須及胸麵色溫和的老者身上停了一瞬,三朝戶部尚書,如今致仕在家的祖法成也來了,看來……他往末位的坐席上睃尋,果見祖雍垂著頭坐在一角。
他挑挑眉,湊齊這麽多神仙,今夜的宴會想必不會那麽其樂融融。
吉時到,皇帝禦駕入席就座,鼓樂聲大作,宴會開始。
皇帝依禮舉杯祝禱勉勵,眾臣跪拜叩謝,禮畢,樂曲歌舞,自有能臣口吐蓮花湊趣引起笑聲陣陣……一切如常進行。
一曲歌舞畢,“啪”地一聲響起,似是酒杯被重重頓在案上。
來了。
承曄並未抬頭,隻聽聲音來處便知是誰。
“年年都是這些歌舞,無趣得很!”延陵王粗豪的聲音,太熟悉了。
皇帝神色如常,隻有嘴角略微揚起,席上眾臣有些神色不變,有些則麵露不屑、驚訝之色,但並無人接話。
延陵王見眾人的目光已被他吸引過來,這才眯起眼睛看著皇帝,“本王聽聞,當年明宗爺在時,有位宮娥曾憑借一舞豔驚四座,一躍成為寵妃……”
他刻意停頓一刻,目光轉向宮娥舞女們,“不知如今宮中還有沒有這樣的美人?”
承曄暗暗咬牙,卑劣又無聊!
他話中所說的宮娥便是當年的息嬪,當今太皇太後。話中的挑釁意味誰都聽得明白。
眼角餘光一瞥,見坐在正中上首的皇帝仍然神色不動,似是未聽到延陵王的話。
承曄暗暗點頭,朝臣當中聰明人很多,連祖法成這樣老奸巨猾的人都刻意前來赴宴,向皇帝表忠心為君分憂就在此時,自會有人主動跳出來言語回敬延陵王。
一個麵色較黑花白胡須的老者挺直脊梁,眼光看向皇帝,“曆來上元節天子賜宴,隻為施恩與臣,普天同樂,這是老祖宗的規矩”,他轉頭看向延陵王,聲音中自有一股威嚴,“王爺許是醉了,所以忘了?”
嗬,承曄咧嘴,老爺子還是一出口就刺人啊。
延陵王的母親徐淑妃當年見罪於明宗,很早就去往藩地,極少回京,上元節的夜宴還真沒參加過幾次。
這說話的是都察院左都禦史周正,明宗皇帝當年親點的狀元,主持過多次科考,座下門生很多。老爺子為人清正剛直,官聲極好。
“這個皇上要多多體諒”,祖法成也捋著一把白胡子,聲音輕柔。
“王爺畢竟回京的時候少,我記得有一年,王爺準備為明宗爺舞劍祝壽,明宗爺怕回京路遠顛簸,沒讓回來。”
席間有些人在偷笑,這二人說話一個比一個刻薄,但延陵王仿似未覺。
“嘿”,他一拍桌子,眼睛閃閃,“舞劍不錯,座中誰人能舞劍助興?”
他將目光投往幾位武將身上,一人提醒道:
“天子在上,座中都是朝中股肱,舞劍恐傷了人。”
延陵王並不以為意,隨口一說,“既是天子,必然不會被區區舞劍所傷。”
這話極無禮,座中有大臣紛紛出聲:
“王爺慎言。”
“舞劍萬萬不可。”
延陵王仍是一臉大不以為然,但終究是閉上了嘴巴。
此時皇帝開口賜酒,便由張平帶著幾個小內監向席中布酒。
不遠處的側殿忽地想起一陣喧鬧,文九盛笑笑,“太皇太後和命婦女眷那邊,看來是有高興事。”
便有小內監跑出去打聽,不一會兒回來向皇帝低聲稟報:
“是太皇太後封林家小姐做了郡主,平昭郡主。”
皇帝眼光微微一晃,立即笑吟吟地將消息說了出來。
承曄坐在舅舅林世蕃身後不遠處,見他麵色一絲無奈,仍然誠惶誠恐地俯身謝恩,又將肝腦塗地以報君恩的話說了一堆。
承曄暗暗歎氣,舅舅如今可算是第一大權臣了,同時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手中又掌握著西南路軍權,太皇太後不可能願意更加做大林家的權力。
封表姐為郡主,表麵看是恩典,實際也是積怨了,官場從來都是登高跌重。
之後以郡主本分為由要求表姐留京,基本也就切斷了她接手西南路軍的可能。舅舅之後,西南路的統領權自然不會給表姐。
況且,承曄看了眼皇帝,見他麵上的悵然幾不可察,大宸祖製,皇後必采自平民,秋表姐如今都是郡主了,太皇太後怕是在提醒皇帝吧。
耳畔人聲嗡嗡,幾個同僚都在向林世蕃道賀,林世蕃也謙遜回禮。
不和諧的聲音果然又響了起來。
“咿”,延陵王道,“久聞林家小姐武藝超群,何不請新晉的郡主舞劍助興?”
承曄眉毛一跳,他才不信這老賊真的莽撞愚蠢,今日這連篇廢話句句找茬刻意添堵,實在可惡。
他與皇帝對視一眼,方才不理會是大度,但他若一直這樣挑釁,不理會就難免讓人誤會了。
“哈?”林世蕃語氣平靜又帶著寒意,“小女不會舞劍,隻會用劍殺賊。”
延陵王咂咂嘴,神情有些惋惜,“身為女子,隻會打打殺殺總歸是……”
看,延陵王句句針鋒相對,擺明是在挑釁!
哪裏是愚蠢莽撞言語無忌,分明是老奸巨猾心思歹毒。
“論領軍殺敵,我不如表姐,但舞劍或可一試。”
承曄起身,向皇帝行禮道,“臣請舞劍一曲,為諸位助興。”
皇帝哈哈一笑,“承曄定然可以。”
座中李衝等武將也紛紛出聲,一臉期待:
“衛大人身手好,我等也多有不如。”
有內監將取來的劍遞上,承曄步入廳中站定。
廳中的樂聲早已停了,此時有樂師十分乖覺,琵琶弦落,幾聲錚錚,便有了刀戈之聲。
他鏘啷拔劍,寒光閃過,擰身一躍,劍走如遊龍探淵,肆意灑脫,卻殺氣隱隱。
座中有人喝彩,延陵王嗤聲。
承曄劍勢一蕩,鋒刃刺出如疾風,寒光裹挾著破空風聲,一陣強似一陣。
叮。
一聲脆響。
文九盛聲音溫雅,潛藏豪氣,和著琵琶錚錚之聲,徐徐念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
“一諾千金重。”
承曄心中一慟,卸下胸中沉鬱和憤懣,隻將一心一念係於此身此劍,少年傲氣當者披靡。
眾人眼前的少年,衣袂翻飛之間,揮劍之中有風雷奔湧,戰馬嘶鳴。
皇帝眼睛亮閃閃,忍不住拊掌交好。
“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
“不請長纓,係取天驕種,劍吼西風。”
承曄眼風掃過,張平走向延陵王案前,手持酒壺,躬身呈上。
就是現在。
他袖中手指翻動,緊接著劍勢一阻,長臂前探,一劍橫掃,帶著淩厲之氣向延陵王麵上刺去。
眾人不及驚呼出聲,卻聽叮鈴一聲,金石相撞,餘音回蕩之間,劍尖自一把烏銀鏤花壺耳中穿過,穩穩停在延陵王身前。
劍尖和挑著的酒壺猶自顫動,壺蓋翻落墜地,壺中的酒瀝瀝灑灑流出,低落在延陵王身前案桌上,衣襟上。
座中諸人很多並未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麽,隻知張平忽地手一鬆,酒壺失手落地,被承曄手中的劍阻下。
承曄驚慌收劍負於身後,向延陵王施禮:
“方才一心怕酒壺砸到人,不成想隻接住了酒壺,沒止住酒水灑出來。”
張平這才驚醒過來,跪地喊道:“罪過罪過,王爺恕罪,是小人失手跌落了酒壺,小人有罪。”
左手在袖中握住仍然酸痛的右手腕,暗自咬牙,他當然是被暗算才失手鬆開了酒壺。
延陵王抖抖袍擺,起身盯著承曄,毫不掩飾憤憤之色。
“無妨,本王將衣服換過就是了。”
說罷敷衍一禮,大搖大擺地走出殿門外。
承曄目光湛然,收劍入鞘歸還給皇帝。
自舅舅林世蕃身前經過,他抿嘴拍拍承曄道:
“快去洗洗換件衣裳,一身臭汗的不像話。”
手收回之時無意碰到承曄的手,低聲說了句:
“臭小子一點虧也吃不得。”
承曄挑挑眉不說話,這個虧就算是吃了,延陵王也不會變的溫和恭敬,還不如不吃呢。
他攤開掌心,那裏有一顆極小的翡翠,是鑲在發簪或冠子上的小塊,在白色手掌中散著綠瑩瑩的光。
方才擲出打在張平手腕上的,被舅舅撿到了。自己這點小動作也沒打算瞞別人,他眼風仿似無意掃過不遠處的郭孝義和李衝,果然目光一對上,便收到了然笑意。
又向皇帝看去,微微點點頭便走出殿外。
抱月樓一旁臨時圍出一塊區域,專供休憩梳洗,此時能聽到其中的延陵王猶自憤憤抱怨的聲音。
不遠處涼亭旁植著一株芭蕉樹,闊大的蕉葉隨風輕擺,在涼亭高高挑起的簷角上垂下黑影。
能看到他身旁站著一個麵色木然的黑衣男子,那人忽地耳朵一動,向芭蕉樹後一揮手,又凝神細聽,這才放心地重又站在延陵王身旁。
而就在此時,那涼亭簷角上垂著的黑影好似會流動一般,一點一點自簷角滑下,沿著亭中的柱子,極緩慢地向下流動,直至落地變成一團漆黑的影子。
漆黑的影子逐漸變成弓著腰的人影,無聲無息地向涼亭後退去,在經過湖邊的太湖石之時,被忽然出現的一雙手拉住,消失在太湖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