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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青衫

  天色微亮,城市還在酣眠中未醒,零星的雞鳴狗吠偶爾自深遠的巷中傳出,為坊巷更添寂靜。


  驛站陸陸續續燃起火燭,有晨起洗漱叫嚷聲傳出。


  不一會兒,伴隨著鬆油火把滋滋燃燒的聲響,甲胄規整的禁軍護衛已經在驛站門前列隊待發。


  在他們之後陸續有青袍紅袍的文官結伴而出,雖然早起趕路,但個個神色清爽悠然。


  恭敬侍立一旁的驛吏咂咂嘴,卑微的笑容裏除了討好便多了幾分豔羨,使團裏這些官員,去的時候或有忐忑,但如今立了大功歸來,回程的路上自然是喜盈盈的了。


  眾人或坐車或上馬列隊待發,前麵開路的禁軍護衛卻仍然未動。


  費文理挑起車簾,“李衝,走罷?”


  隊伍前方騎在馬背上的李衝並未立時回應,而是調轉馬頭走到車旁才低聲解釋,“林大人還未出來。”


  其實在他未回答之時,費文理環視周邊便已發現隊伍中少了一個人,他向李衝擺擺手,“等等罷。”


  其餘官員也發現林世蕃未到,有幾個在昏暗晨色中撇撇嘴。


  驛站門內一陣輕咳,林世蕃搖搖晃晃地出了門,拱手向眾人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甕聲甕氣的。


  護衛牽馬上前,他一躍騎上馬背,手一揮喊道:“出發!”


  費文理一手扶著轎簾,看林世蕃神色鬱鬱地自後麵跟上來,“林大人昨夜沒休息好?”


  林世蕃抬抬眼皮看向他,眼中疲憊一覽無餘,“是,沒睡好。”


  費文理張張嘴,林世蕃的身影已自車旁掠過。


  去往京都的官道自沙洲南下便是一路坦途,腳程快些十日便能抵達。


  沙洲城南的大門外,與往常一樣站著零零散散的人,他們身邊或是放著柴堆,或是擺著扁擔和竹筐,這是附近要進城的農戶,他們經常趕著頭一批進城趕上早市,賣掉手裏的東西後能在午前返回家中。


  但今日未到開城門的時辰,便見到城門已然洞開,門前兩排官兵肅立,手中的火把光亮衝天。


  在火光映照下,幾個緋袍綠袍的官員端然立在隊伍前方,像是在等什麽人。


  等著進城的民眾被官兵阻攔在城外也不急切,也都袖著手伸長了脖子往城門裏看去,人群裏嘰嘰喳喳地低聲議論。


  “了不得,肯定是大官要進城了。”


  “是出城,官老爺們都在城門裏等著送呢。”


  “對對”,方才說進城的人道,“要是有大官進城,官老爺們就該出城迎上了。”


  “是皇帝爺派去土奚律的使團要回京,這些人把互市談成了”,說出這句話的人語氣中有些倨傲,明顯他比別人知道得多,“我表舅的連襟的老三兒子有個鄰居在商隊裏,聽說這幾日糧食、布料價錢翻了幾倍。”


  “那掙了很多錢吧?”


  人群的注意力頓時被這人吸引,圍攏過去探聽著怎樣能把自己手中東西多賣幾個錢。


  “哎呦!”


  其中一人忽地尖叫,他望著腳下那團與黃土融為一體的物事,那東西蠕動幾下漸漸舒展開來,竟是個人!


  那人啐了一口,“奶奶的,嚇死了!”


  他本還要再上去踢他幾腳泄憤,眼角餘光瞥見有官兵瞪過來,目光很是不善,自己縮縮頭不敢吭聲。


  低頭仔細打量那人,全身粘滿泥漿和黃土,連麵上五官也辨不清楚,睫毛上都沾染了黃土,遮蓋著眼睛隻剩一條縫,


  “哎呀,看著年紀也不大,怎麽這麽慘。”


  有人低聲說道。


  但最終大家的注意力仍然被聊天的人群和城門上的大官吸引了。


  在他們身後,也遠遠想起嘚嘚馬蹄聲。


  “嗬,在城門這兒等著呢。”


  李衝望著城門前火把燃起的兩條長龍。


  “也是盡個禮數,無可厚非。”林世蕃神色淡然。


  “是”,李衝笑了笑。


  宴飲、送禮都拒絕了,別人來送行卻是盡一下地主之誼,是本分,不能拒絕。


  布政使沙啟烈已經帶著一眾官員迎上來拜會,簡單的幾句叮囑

  李衝向後一揮手,整個隊伍停止行進。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沙啟烈和林、費等使團中的重要官員握手寒暄。


  沙啟烈麵相淳樸,一口沙洲土話帶著幾分天然的憨拙,但是誰會相信這麽一個地方大員是真的淳樸憨拙。


  李衝看他身體富態手皮細膩,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無端想起昨夜那座茅草屋,還有一個舊衫磊落的書生。


  窮書生能做多少事?做個這樣的一方大員造福百姓不是更實在?

  李衝晃晃頭,他好像不適合替這些書生文人想事情,他想不明白。


  沙洲送行的官員在身後如流雲散去,使團重又開始行進。


  張吏員扶著沙啟烈上了馬車,自己也跟著坐進去。


  他挑起一麵車簾,微微笑著,手指向城外提醒道,“大人您看——”


  沙啟烈低下頭,透過車簾向城外的人群中看去,目光掃過遠處的牛車時略滯了一瞬,唇角一勾,竟晃著頭哼起曲子。


  “呂伯奢與你父相交不假,為什麽起疑心殺他的全家?一家人被你殺也就該罷……”


  張吏員聽他哼唱,知道他心中得意,自己也賠笑在旁,聽到殺全家這幾個字,忽地心神一顫,出了一身冷汗。


  一輛牛車蜷縮在道旁的土堆上,和浩浩蕩蕩的使團隊伍相比萬分卑微。


  車旁一名文士孑然而立,發白的青衫一塵不染,大袖和袍擺在風中獵獵翻飛。


  忘之如仙。


  李衝有些怔忡,林世蕃已先他下馬走到牛車旁,還不忘向李衝抬手示意,於是使團的馬隊依然前行未停,費文理和李衝先後自車馬上下來迎了過去。


  文非吾笑得文雅,從德伯手裏接過一個素色包袱遞給費文理:


  “我注解了幾本典籍,還有幾幅字畫,煩請轉交京中老父,他老人家看到了必定老懷有慰。”


  遊子在外,能給家中父母帶來安慰的東西太少了,三人看著文非吾,心中略有些黯然。


  若是重要的東西,昨日見麵就會拿出來的。今早特地前來,想是為了送別。


  林世蕃一把拿過包袱,話裏意味深長,“讓你父親少操些心,他老了。”


  口風一轉,“書生你的書不錯,老爺我出錢買了,回去給上司送禮也體麵。”


  他從懷裏取出錢袋砸到文非吾懷裏,文非吾大笑幾聲瀟灑拱手:“謝林老爺賞識。”


  錢便是收了,他將錢袋遞給身後的德伯。


  費文理忍住心頭酸澀,從袖中摸出一枚瑩潤的白玉扇墜道:

  “我先從你這裏預定一幅扇麵,待回了京都我會讓人來取的。”


  李衝支支吾吾說不出原由,便捧著錢袋湊上前道:

  “我的這個可以打酒吃,人說酒至微醺好作詩。”


  文非吾知他們是念著他寒苦,因此都大方收了並不推辭,遞給德伯的時候嘴裏打趣說“今日出門竟有橫財!”


  最後,他肅容向三人端正一禮作別。


  馬車繼續往前行進,費文理探出頭回望,向那青衫人影揮揮手,又特意看了看牛車。


  粗布車簾隨風鼓動,其內空空,他這才舒了口氣,像是什麽心事落了地。


  “費大人以為非吾的車內有佳人?”


  林世蕃的聲音從車簾外傳來,他話裏的佳人指的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是啊”,費文理語聲沉沉。


  “不瞞林大人,入世越久,我便越是清楚,這世上沒有那麽多所謂奇女子,反而是,美人們大多都有七竅玲瓏心。”


  “嗯”,林世蕃似有沉吟,半刻才道:


  “非吾是清正君子,不是見了狐妖就沒了心智的蠢書生。”


  費文理一哂,自己著實憂心太過了,文非吾自然不是尋常人。


  所以,他以手扶額,林大人也相信這人不是什麽奇女子啊。


  文非吾負手步行,德伯趕著牛車緊隨其後。他們在城門外站了站,仍然沒有看到等在這裏的人。


  不遠處一群民眾圍在道旁,德伯有些訝異,“出了什麽事嗎?”


  他看看站著的文非吾,“少爺我去瞧瞧。”


  片刻之後,擠在人群裏的德伯大聲喊著:

  “少爺快來!”


  文非吾皺眉,疾步跑過去分開人群,這才看到地上跪坐著一名清麗的素衣女子。


  她衣襟上和群上都沾滿灰黃的泥土,手中拿著已經發黑的帕子擦拭著,她手下逐漸出現一張年輕人的臉,雖然仍然被汙泥遮蓋,但能看到眸光轉動。


  珈藍驚喜叫道:


  “他還有救,還有救,快來就他。”


  文非吾撩起袍擺蹲下身,“德伯,搭把手。”


  二人抬著地上的泥人向停靠在一旁的牛車走去,身旁的人群逐漸走散,有幾個人輕聲說道:


  “小娘子心善,你夫君也是好人。”


  珈藍抬起手腕擦拭額頭上的汗珠,麵上略有些羞澀,向人群頷首,目光掃過兩個樵夫裝扮的男子,轉身也向那牛車走去。


  兩個樵夫也一前一後進了城,他們並沒有背著柴堆在集市叫賣,而是悠然地在街邊一家早點鋪子上坐定。


  此時店內人多,他們落座的方桌上已坐著一個湛藍袍的男子,正吃著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對他二人的落座恍然不覺。


  二人大聲地交談著,“你放在土裏那擔柴,那個白衣小娘子買了,那書生力氣真大,抱著柴就架上牛車了。”


  二人哈哈大笑,未再交談什麽。


  他們身旁的湛藍袍男子起身結了賬離開,徑直沒入布政使衙門後巷。


  篤篤敲門聲響過,門開了一條縫,有人低語:

  “告訴大人,山上的人都湊齊了。”


  砰的一聲,門再度關上。


  寒意料峭的清晨,那男子站在無人的後巷,抬起頭笑了笑,慘白的天光照在他臉上,竟是出入使團驛站的張吏員。


  牛車駛入顛簸的山路時已近正午,寒意隨著籠罩在頭頂上的晨霧逐漸消散,但車裏縮成一團的泥人則縮了縮身體。


  珈藍目光憐憫,解下自己的鬥篷給泥人蓋在身上。


  文非吾欲要張口,見她挪了挪身子在車篷中跪下來叩頭。


  “公子是君子,不問一句便幫我救起他,又不問一句出錢為他救治,謝謝公子!”


  文非吾擺擺手讓他起身,“那這位是你的什麽人?”


  珈藍凝噎,“是陌生人,他太可憐,我家中弟弟當年去的時候也是這麽大。”


  她捂臉嗚咽,泣不成聲。


  文非吾皺眉,“既非親非故,又非熟識,你……”


  他覺得無從開口,救人無可厚非,但是獨身女子自保自立尚且艱難,將陌生男子帶回家要怎麽處置?


  但他對珈藍僅止於鄰居間的幫扶,她的事自己確實不便過多幹涉。


  “他太可憐了”,珈藍麵上珠淚滾滾,“我不幫他良心難安,待他養好身子便放他去,權當行一次善。”


  文非吾思索片刻,“那便讓他跟著德伯老倆住罷,也便宜一些。他身體好轉能說話了,問問他可有父母親戚,出些盤纏送他去投奔就好了。”


  珈藍再度跪拜,涕零如玉。


  趕車的福伯皺眉搖頭,女人家真是,一念起就行善,全然忘了自己是否擔當得起。


  若非今日碰巧遇到少爺這樣的謙謙君子同行,她拿什麽救這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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