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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舊聞

  “珈藍來了,進來罷。”


  文非吾起身向那女子揮袖,神態自如,舉止磊落。


  那女子微笑頷首相應,步履嫋娜如風扶弱柳,素白的衣裙有些舊了,但依然能看出是麵料質感上乘。


  待她走近,能看清她一頭青絲不飾珠翠,麵上粉黛未施卻有幾分天然麗色。


  可是,李衝又看了眼那女子,她麵上的羞澀帶著幾分世故和熟練,頭發上雖用了素銀簪子卻綰了精致的螺髻。他是有些閱曆的人,這女子,分明是青樓出身的做派。


  他轉頭看看林世蕃和費文理,前者眼神閃爍欲言又止,後者道貌岸然有些惱怒。


  看來大家都看出這珈藍非是良家女子了。


  也是,良家女子不會有這樣刁鑽的名字,不會有這樣的儀態和打扮。


  李衝舒口氣,應是青樓裏贖了身脫了賤籍的,如果下定決心與從前的生活斷絕,也不是不可以做妾。


  人家都說,是真名士自風流。


  他看向文非吾,對方正在向大家介紹那女子,一臉磊落,“這是住在旁邊的鄰居。”


  李衝腹誹,這是方才德嫂一臉幽怨所說的被接濟的那位鄰居吧。


  “珈藍也是位奇女子,幼時家中變故無奈墮入風塵,去年自己為自己贖身脫籍,前些日子昏倒在山下,還好德伯德嫂及時發現才將她救下。”


  珈藍蹲身向眾人一福,語聲清靈溫婉,“妾平時做些針線繡品去集市上賣了糊口,如今世道艱難,一連多日沒有主顧,家中便斷了米糧,是以……”


  她麵上一紅,又向眾人一福。


  雙方見過禮,珈藍便輕聲進屋,將窗下擺著的大粗陶罐中的花取出,將手裏拿著的插進去,細細擺好,又往罐中加了清水,便無聲地離開了。


  眾人圍爐把酒,又是一番閑談。


  直到天色有些暗了,擔心天黑走山路艱難,三人才辭了文非吾起身下山。


  馬車在山路上顛簸搖晃,林世蕃和費文理上了車各自想著心事,半晌無話。


  待行入平坦的官道,林世蕃才開口說話:

  “非吾要教書育人,以他的才學人品,天下有的是學子濟濟的書院,不必要非在沙洲這樣的地界吧?”


  這是他對於文非吾、甚至對於文閣老同意兒子的做法十分不解的地方,他是今日聽到費文理提起,才知道文非吾一直身在沙洲,辦了名不見經傳的青鸞書院。


  據今日所見,非吾教書育人之事做得並不成功,為什麽不能去更好的書院?

  “唉,林大人有所不知”,費文理長歎一聲,“非吾當年自請歸隱,便是立誌要到輕文的北地開民智,興教化。”


  嗬……


  林世蕃想要說句胡鬧,又覺得文非吾此舉的用心著實是好的,文閣老養育的兒子,定是如此。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費文理神情鬱鬱,“從前老師常這樣教我們,我做的不如他。”


  林世蕃並不以為然,他讀書不多,連儒將的雅號都沒得到過,但他和他麾下的人,是在以血肉之軀“為生民立命”。


  費文理披肝瀝膽為朝廷撥亂反正,是難得的良臣,他能做的更多。


  但林世蕃並未開口說話,這個時候拿這些話反駁、安慰費文理,他聽得進去才怪。


  費文理語調一轉,森然說道,“那女子,與非吾絕非良配。”


  大約是因為文人的直覺,或者說是京都溫柔鄉裏浸淫過的富貴文人的直覺吧。


  坐在車前揮著鞭子的李衝此時點點頭,他也這麽覺得,但當然,他沒有立場說。


  林世蕃仍然不以為然,他一眼就看出那女子出自青樓,但絲毫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女人麽,多一個少一個有什麽區別?他家中姨娘小妾一大把,沒見到能翻出天來。


  他想到文非吾年過而立喪妻未娶,生活一貧如洗,根本無法承受多一個小妾吃飯的生活。


  想了想說道:“怎麽?若是怕被癡纏,讓一個女子搬離那裏還是有許多辦法的。”


  他覺得這樣的煩惱簡直不值一提。


  他林世蕃可以將精力花費在戰場陷敵的計策上,朝堂博弈的妙局上,甚至歌舞宴飲作樂上,但不會花費在一個女人身上。


  車前的李衝呲牙笑笑,暗暗豎起大拇指,嗯,林大人和我是英雄所見略同。


  車內的費文理苦笑,這種事果然跟林大人說不清楚。


  他撓撓頭,提醒文非吾?好像非吾對那珈藍並無他意。


  想想也不是大事,不如丟開算了。


  *****************

  驛站裏燈火黯淡,隱隱有鼾聲沉沉響起。


  窗外似有大鳥飛掠過,悄無聲息如隨風的秋葉。


  “大人?”


  黑暗之中,房裏有人出聲請問。


  “發生什麽事了?”


  林世蕃的聲音平靜無波,自房中的圓桌旁發出。


  原來他並未入睡,一直坐在桌旁。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這是江稟義派人遞來的信。”


  “哦?”


  林世蕃接過羊皮封子有些意外,大宸與土奚律互市已開,傳遞消息可以使用密語走驛遞,快且省力,怎麽會特地派人追上來送信?


  “幸好您讓屬下和雲追扮作禁軍護衛,今日江稟義的人一過來就找到屬下了。”


  “哼”,黑暗之中林世蕃似是冷笑了一聲。


  風逐瞪大眼睛,凜然一驚。


  “那就做好護衛的差事,話真多。”林世蕃道,但口氣中並無責備之意。


  風逐撓撓頭應聲是,“那屬下先告退。”


  開著的窗戶中風聲一動便沒了聲響。


  簷角的燈籠微光映照下,站在院中的風逐麵上有些哭笑。


  他和雲追剛扮作護衛混進隊伍中時,習慣性地不發一語麵容冷峻,李衝差點急哭了。


  “兩位爺,我跟大夥說您二位是剛來的新兵,您二位麵孔冷得跟千年雪山一樣,一看就滿身殺氣,這身份不用偽裝,傻瓜都能看出來。”


  身後呼啦啦一陣響動,隻聽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道:

  “將軍,就是這小子,白天偷跑出去做壞事,五哥跟著他去了,到現在沒回來!”


  那聲音異常悲憤,話剛說完便有鏘啷的拔刀聲響起,耳後邊傳來風聲,風逐本能地避過一旁。


  李衝一手格開錢成揮出的刀,一臉無奈。


  他就知道放這倆人進護衛隊準要出事,雖然護衛隊這幫人也是禁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但是常年守在京城的禁軍,和這種屍山血海中曆練出來殺人如麻的閻王爺相比還是差得多。


  這二位可是林世蕃麾下西南路軍中精銳中的頂級精銳。


  風逐眨眨眼,竟然把他給忘了。


  打躬作揖向眼前的人道:


  “那位叫老五的大哥,我白天見他上酒樓吃酒去了,這便去接他回來。”


  後半句話時人已經飄落牆外。


  錢成張張嘴,忘了拆穿他的謊言,五哥明明是去跟蹤了,怎麽會去吃酒。


  但是,新兵身手竟這麽好!

  李衝一臉淡然,向錢成耳語了幾句,打著哈欠轉身離開,今日當車夫上山下山比練功夫辛苦。


  身後錢成嘴巴張得更大,表情從震驚又變為膜拜,待要張嘴喊些什麽,抬眼瞥見樓上林大人的房裏點起了燈火,趕忙捂著嘴低頭跑開。


  此時坐在燈下的林世蕃卻有些失態,握著信紙的手竟止不住地抖動起來。


  他臉上神情似悲似喜,這是真的?那小子還活著?

  抬手算算,他雖然比自己小,此時也是不惑之年了。


  時光轉回二十年前的西征路上,也是今日的官道,二十萬西征大軍浩浩蕩蕩向土奚律挺進。


  “衛大哥,林大哥!”


  身後光影交錯,一人一騎,白袍刺目,那年輕人穿過光線走到眼前。


  杏眼長眉,卻英氣天成,他們笑著拱手回禮,“小公爺!”


  沙場浴血,強敵如虎,他們是三支利刃,每次廝殺都同進同退,每次出戰都一路披靡。


  林世蕃失神半晌,重又將目光落回江稟義信上:


  “……十年前與衛帥領懷遠路同袍二征土奚律,曾於蠕塬遇襲,孤軍力戰不成,有一人一騎穿透戰陣來援,爾後便匆匆離去。衛帥目睹其人,稱其一招一式之間肖似當年的小公爺徐懷朗。衛帥嚐猜測,二十年前章淮老將軍西征之時,最後一戰已破敵主力,對方並無戰力,小公爺或是傷重,並非身亡。今稟義見到一人,應是小公爺同伴,名為白先,年齡和樣貌推測,疑為當年小公爺副將白令將軍之後……”


  白先,林世蕃眼前浮現出一個不羈浪蕩的身影,出使土奚律途中遇到的商隊頭目,眉眼確實似曾相識。


  沒想到他竟以實名相告,那時竭力防備的人竟是故人之子。


  “……據阿瀾所說,其父曾經在二十年前的蠕塬救治過一名漢家白衣將軍。此次土奚律拉木倫王之亂中,敵陣之中取兀勒王首級的人,也可能是小公爺……”


  林世蕃倒在椅背上,過往種種,曆曆在眼前浮現,卻讓人肝膽劇痛,心酸難言。


  他還活著,為什麽沒有回來?

  或者,哪怕是給衛大哥、給自己瞧瞧帶個信也好。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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