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隱士
沙洲布政使衙門。
“沙大人果然妙算,知道他們會去青鸞書院,且會從後門進入,咱們一早埋伏在那兒的人才有了大用處。”
一個麵孔粗黑、大嗓門的差役不住地恭維。
沙洲布政使沙啟烈膚色黧黑,麵皮粗糙且泛著紅血絲。若是換上農夫的粗布衫子,儼然就是當地最常見的勞作在黃土地上的鄉民。
但熟悉他的人,誰也不會將老農與他產生任何聯想。
此時在這大嗓門差役的恭維下,沙啟烈麵色依舊沉沉,皺著的眉頭沒有絲毫紓解。
一旁的張吏員向著差役擠擠眼,差役受到提醒忙接著說道:
“使團住處及其周邊、自驛站到書院的路上,屬下提前十天帶人肅清,等閑的民眾不會在使團的人麵前出現。”
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張吏員又瞪他一眼,這句話真不該說。
他打了個哈哈,“當然,昨日夜間那幾個亂嚼舌根的小攤販已經處理了,也是屬下愚笨,沒料到那三個小兵竟走到那麽遠的地方吃飯,談起了鬧鬼的事。”
他們要挾民眾不許提起糧食之事,但那晚使團的兵士與那商販說的是青冥山鬧鬼的事。
但是,對於沙大人來說,他要瞞住朝廷的除了青冥山上的事,就是糧食的事。為了養青冥山上那群人,沙洲的糧食不怎麽夠吃,百姓們對官府怨念很深。
沙啟烈擺擺手,神色和緩看向那差役,“你的差事完成的很好,待使團一走,功勞簿上我自然會給你記上一筆的”,他手一揮,“你先去罷。”
差役心中大喜,又磕了頭才默默退去,關上房門的一瞬,聽到沙啟烈冰冷的聲音:
“青鸞書院那個書生,他不會說些什麽吧?”
差役不敢多聽,沿著甬道向外走去。
心中稍有些不安,那個青鸞書院裏的老實書生,可是沙洲的大好人,今日連京中的兩個大官都專程去拜訪,想必在京中也是有些身份的。
這種人和沙大人有何瓜葛呢?
他身後的書房裏,窗台明淨光亮,上好的黃花梨木桌椅泛著厚重寧靜的光暈。
張吏員的一隻手按在書案一角,“不會”,他斷然道,“那書生絕不會知情,他日日自閉在書院的。”
他的話隻說了半句,沙啟烈卻已經放鬆下來。
那書生的確不會知情,因為青鸞書院中接觸到他的學生,全部都是他們精挑細選的“自己人”,為的就是將那老實書生與外界徹底隔絕起來,對他們所做之事一無所知。
“這個人不能明著除掉,留著總歸是個隱患”,沙啟烈笑笑,嘴角一絲陰狠,“幸好京都及時遞來了好計策,從他身上下手,咱們也終於能對這個眼中釘動手了。”
張吏員拱手一笑,“大人放心,人已經安排好,這兩日怕就是能湊齊了。”
沙啟烈按按發紅的雙眼,“那麽眼下隻剩糧食這一件事了”,他攤開手露出掌心裏薄薄一折信箋,“京都來信,是既然舉事在即,就趁著天暖之前多收些糧,一部分消耗,一部分作為儲備。”
今年收成不錯,如今與土奚律互市一開,糧食一定能賣上好價錢。目前隻是天寒路滑商隊南行,待春日回暖,必定有大批民眾賣糧,到時落到他們手中的恐怕就更少了。
因此,天暖之前多收糧食是必要之舉。
聽到“收糧食”三個字,張吏員眉毛一顫,別人聽不懂,他卻最清楚沙啟烈所謂的“收糧食”究竟是要做什麽。
他艱難地開口,“這事做著風險太大,從前零零星星偶爾為之還好,要按京都來信的指示,大人怕是很難做,還不知會出什麽天大的事來。”
沙啟烈緊皺眉頭,望著手掌裏折起的信箋呆愣半晌,終於下定了決心,“做吧,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風險越大,功勞也越大。”
他攥緊拳頭咽下另外半句話,京都那些人的命令,違抗了是什麽下場?還不如現在冒險一搏。
這既是京都那幫人最大的資本,在舉事之前,若他沙啟烈出了什麽事,京都的人自然要千方百計為他奔走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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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腸小道的盡頭是幾間茅草屋,草屋旁圍起一圈樹枝紮起的柵籬。
柵籬的外圍另圍了幾個小圈,分別關著兩頭羊,幾隻雞和一群鵝,不遠處還有一方小池,蓄水不多,灰黑的濕泥之上零星撐著幾株枯荷,別有意趣。
嗬,李衝遠遠看到這樣的景象不由心底暗讚,這是真的隱士。
與一路行來所見的頹敗荒蕪景色相比,這裏簡直是世外桃源。
“此處可堪入畫,多好的田園歸隱場景,讀書之人的居處當如是。”
費文理兩手撐著後背,喘了幾口氣,眼睛裏卻閃閃發亮。
李衝心裏暗笑,文人哪,見到這樣的圖景,辛苦走山路的力氣總歸沒有白費。
武人林世蕃此時仍然氣息平順,一手悠然搭簾眺望,“這小院真不錯,我要回家搭一個一樣的。”
費文理眨眨眼一笑,李衝把頭埋低,他雖然不懂費文理話裏的讀書人情懷,但是很清楚林世蕃接的這句話裏沒有什麽情懷。
京都林府所在寸土寸金,要是再擴建起來依樣搭個這樣的院子,應該逾製了吧……
一名老仆嘴裏咕咕咕咕地叫著,手伸到木片釘好的雞架中摸出兩枚雞蛋,輕輕放入腳邊的竹籃裏。
那籃中已放著幾把青菜和幾個橙紅的柿子,費文理看著茅草屋簷下的老翁和竹籃,眼睛彎彎,深覺觸目皆可入畫。
老仆望見走近的幾人,也不認生,眉開眼笑地迎上來,又向院子裏喊道:
“少爺,客人來啦!”
費文理疾步上前拉住那老仆笑道:
“德老伯,多年不見了。”
林世蕃也向那老仆微笑頷首,見此情形李衝更不敢托大,趕忙拱手施禮。
院內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迎上來,他身材頎長麵貌清雅,身上的舊灰布長袍一塵不染,已被洗的發白。
與三人一一見過,舉止得體,風度磊落。
這樣的風采,真像一個人,李衝揣度著,不久想法便被引證。
幾個人被引至房中,這茅草屋顯然很少待客,屋中僅簡單擺著幾架書、一張書案、一把椅子。
李衝還注意到窗台上下擺放了一大一小兩個粗陶罐子,錯落插著蘆花和不知名的黃紫兩色小花,讓整個房裏亮堂不少。
但是,嗯,直覺上也讓人覺得突兀不少,不太像是三十多歲獨居男人會有的心思。
他們進門後,德伯端來火盆架起柴堆,又找來幾張竹凳,眾人便圍坐在火盆邊取暖聊天,德伯和德嫂進了廚房開始張羅。
幾人談天說地其樂融融,李衝注意到,這清雅男子與林、費二人都很熟絡。
他稱林世蕃為兄長,仿佛是因家中長輩有交集。稱費文理則用他的字號,是平輩文友的交情。
李衝與人不相熟,隻是靜坐微笑,偶爾頷首稱是。
言談半晌,費文理望著那清雅男子,口氣柔和卻略有責備,“過年也不回京都,老師和師母一定惦念得不行。”
嗬,果然是文閣老的家人。
文閣老為官清肅剛正,雖為三朝帝師,生活卻十分儉素克製,至今在京中的居處也不過是偏遠地界的一座兩進院落。
他育有兩子,長子文非汝長於樂理,一手古琴在天下士林人中頗有盛名,生性疏狂不喜官場,如今偕家小在祖宅生活。
次子文非吾自小便有神童之名,能詩能文,當年人人都覺得他能科舉中第繼承父誌,誰知在進士及第之後他的選擇也令天下人嘩然。文非吾自請離京歸隱,說修書注典、教書育人才是他的誌向。
眼前的公子,想來便是那次子文非吾了。
竟然是到沙洲這麽偏遠的地方來做了個教書先生,想想方才經過的青鸞書院,那麽破敗寥落,想必也沒有什麽學生。
當時李衝還是家中鬥鷹走馬的紈絝,聽聞文閣老兩個兒子寧肯籍籍無名也不入官場便十分不解。
如今看來,著實便是當時文人們所傳頌的大家行徑吧,不過他仍是不太懂的。
德伯老夫婦兩個在柴火旁支起一張小桌子,擺上飯菜,李衝拿出帶來的好酒,幾人圍坐在桌前飲酒談天。
米粥的口感粗糙,手中的麵餅也是略有些澀味,三盤菜裏兩盤素蔬一盤炒蛋,拿來待客的東西尚是如此,這文二公子的日常飲食可想而知要為難到什麽地步。
果然,林世蕃艱難咽下一口麵餅之後,便皺起眉頭,“非吾,這些東西也不能日常吃啊!”
他在軍中長大,自然知道粥中是糙米,麵餅中摻雜著糠,這種東西隻能勉強果腹,完全不頂餓。可以想見文非吾這樣的七尺兒郎吃著這樣的飯餐,每日大半時間應是在饑餓中度過的。
文非吾吃得津津有味,對林世蕃笑道:
“這些東西口感確實不好,但對人身體十分有益,你瞧德伯老倆,跟我住在山上,越老越精神。”
他這話說得風趣實在,德嫂卻翻翻白眼,“少爺自己食不果腹,還拿糧食接濟鄰居呢。”
她就說嘛,孔聖人也得吃飽飯才能做聖人啊,文家雖不是錦衣玉食,但也不至讓自家少爺受這樣的罪。
德伯在後麵戳了下德嫂,德嫂回頭進了廚房,德伯隻得尷尬地笑幾聲,“少爺說的沒錯,我現在走山路有勁得很,比半大小子們也不差多少。”
桌旁諸人一時默默,費文理有些疑惑,“辦書院、當先生,總有束修啊。”
林世蕃和李衝頓時恍然,是啊,教書育人是收費的。
文非吾淡然,“北地風氣,讀書人少,何況我也不圖這個。”
德伯在一旁默默,家中略有些困難的,他都恨不得貼補人家,哪裏還會收束修?但是這年頭家境富裕的,又有幾個願意吃苦讀書的。
文非吾話鋒一轉,麵露憂色,“這兩年沙洲地界的民眾少了許多,說是生計艱難舉家遷走了,有些小村落更是舉村外遷”,他自嘲一笑,眼中悲涼一片,“活下來都艱難,讀書大約是奢求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院外隱隱傳來沙沙的聲響,此時屋內寂靜,聲音落在眾人耳中分外清晰。
大家轉頭向院子,木籬柵外有一素衣女子,捧著一大把紫色的小花,轉眼間已進了院門。
她抬目見屋中有客,所有人正在看著自己,也吃了一驚,十分羞澀地停下腳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