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淮雪中一把刀
舒家老宅,山雨欲來。
李墨白雙手背負閑庭信步,身前的巨闕蕩漾如泉幽幽懸浮。
安化侍第一次見到藏境,但眼下他更關心的是生死之題。
那柄劍在李墨白靴頭三尺處嗡鳴低吟,好似煮在沸騰湯池裡的一抹蘆葦。
「白鶴大人還是那般眼光老辣,的確,今日殺了你們二人,巨闕便是百人斬。」
李墨白眼神寵溺地望著劍柄,丹鳳眼線掠起兩抹驚鴻。南淮城的月光在劍身和眼瞳里化成春水,呼吸之間儘是旖旎呢喃的墨色共鳴。
溫叔牙稍稍後退兩腳,帶著草皮與寒露的後腦勺貼緊少年的前額。
「不管用什麼法子,我都要進後方暖閣。」
他的聲音好似生鏽的紡錘,繃緊的聲帶將猛烈吞咽口水的喉結凸顯地好似核桃。
寡言的少年輕拍面前老腰,將其攬在身後又放下了棺材。
開棺,濃烈血氣充盈四野。
取刀,刀氣劫掠四方好似長滿眼睛。
和以往無數日夜被追殺至絕境相同,身形消瘦的少年扛起惡貫滿盈的長刀,從桂花飄香的江南夜色里攫獲獵物的腥氣。
「要殺他,先殺我。」
每次他都要說這句話,並非因為溫叔牙對他來說多麼彌足珍貴,而是不希望在血腥突圍后再遭一頓鞭笞毒打。
巨闕劍猛烈地抖動起來,自從棺材刀亮相后便一直波瀾不息。劍柄的兩縷紅穗朝著李墨白漂浮蕩漾,每一根紅線都繚繞像闌秀坊花魁的裙擺。
「我的劍在渴望我的手。」
李墨白淡淡開口,隨即招手持劍倒懸背於後心。
「我卻不渴望你的刀,畢竟只是一個初入鋒境的冒失後生,屠宰豬羊就該用屠宰豬羊的傢伙。」
作為稽查司北境最高統率的權勢主掌,李墨白向來都是自大狂妄的孤高之輩。這種自大來源於修為本身帶來的夯實底氣,這種孤高來源於執掌重權醞釀出的盛氣凌人。
他可以向著葉苓茯卑躬屈膝,那是因為葉苓茯擁有令他尊敬崇拜的權柄地位。他不屑於向安化侍出劍殺戮,那是因為他覺得芻狗之輩不值得獲得他殘忍的施捨。
因此,他亮出巨闕僅僅是為了彰顯自己孤高的資本。
因此,他理所應當認為芻狗就該交給芻狗來杯水端平。
已近丑時,月光在舒家老宅灑下一片鱗白。
雪又悄然而至,隨之而來的,是弩箭上膛的緊繃弦音!
安化侍只喜歡弦子彈出的鷗鷺忘機,其餘聲響對他來說皆是聒噪庸碌的雜響。
他不懂什麼是孤高狂傲,只懂得在殺意襲來之前嗅到蟄伏的危險氣息。
「躲在門后,三十次呼吸!」
這是他和溫叔牙的習慣對話。
溫叔牙向來愛惜自己這條老命,一直妄圖再折騰幾年尋個幾房妻妾,為舒家開枝散葉再填幾根新柴。只是連年間爺孫倆窮得連闌秀坊的後門兒都敲不開,因此他這嘴上狠辣的褲襠功夫,時至今日安化侍都未曾得見。
左側迴廊湧現十三把精鐵連弩,右側賬房內鑽出五名綠林莽漢。後方暖閣內一陣窸窸窣窣地摩挲聲響,那是二十八位稽查使雙腿和飛魚服裙擺擦出的音浪!
和安化侍料想中分毫不差,算上那位回到桌前欣賞自家墨寶的孤高之輩,正正好好四十七顆人頭!
「有件事你應該不知道,我此次帶來的手下有至少四位是和你一般的境界。」
李墨白緩緩坐下獨酌暢飲,還是和初見時那般眼皮都懶得抬動一下。
安化侍聞言抿起左側嘴角,將微微發僵的笑靨再次擠兌出來:「照此說來,我也有件事情,你應該不太知道。」
言罷,他將玄重刀橫亘身前,下一秒原地只剩下虛晃殘影。
「我——很會殺人!」
左側迴廊里皆是從軍多年的騎射老手,沒人會懷疑他們那一對對整齊劃一的大小眼兒,江湖裡也沒人會在那些微微粗糙的結繭手指下喘完一口整氣。
因此,在安化侍身形乍動之刻,列成一排的十三把連弩盡皆扣下扳機!
但是,安化侍比他們更快。
每個人的左臉都感受到了一股掠襲的氣浪,並不灼熱反倒好似春風。飄然劃過帶著幾許少年的味道,隱隱間還有殘留在齒間的幾片剩菜的油香。
那是安化侍略過十三個人時打的一個飽嗝。
他氣息微皺拄刀站在迴廊盡頭,巨大的玄重刀上已然血槽充盈耀目。
滴答,滴答,滴答……
熟悉的流血聲再次響起,從一到二,從二到三,連綿成一片紅色的雨幕。
一切皆發生在一息之間,其中一位弓弩手回過神來,猛地回頭瞧看安化侍身位。誰知只聞「咯嘣」一聲脆響,面前的安化侍便開始天旋地轉起來!
人頭落地,好似砍瓜切菜。
他身旁的兩位弓弩手皆瞠目結舌,互相面露驚恐地對望一眼,本就驚愕莫名的眼瞳更加猛烈收縮——
他們互相看到了對方的脖子。
脖子上有一條黃牛犁地般攪爛腌臢的血痕。
「嘎嘣——嘎嘣——」
又是兩顆人頭落地,他們手裡的連弩不受控制地到處爆裂激射,場面好似被窩裡扔炮仗般轟然炸開!
剩下的九位弓弩手早已冷汗如瀑,好似榆木一般不敢妄動分毫。想要咽下在口腔里泛濫成災的緊張口水,卻只能任由其隨著涕淚橫流的鼻眼墜下臉頰。
他們已經清晰感受到勃頸上作勢欲出的噴薄之感,只是等待死亡的呼吸之間著實綿亘漫長!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凡夫俗子皆避無可避。
一息之後,他們驚恐地發現手上扣下的扳機開始往外噴吐箭矢。
來不及抒發無限的懊悔與憤恨,來不及回顧前事與悵然。九顆頭顱隨著猛烈震顫的手腕兒顛簸脫落,無盡的情緒和連弩噴吐的火舌一起糾纏,將脖頸處憋悶已久的紅色熱情縱情釋放!
迴廊里下起一片橙紅血雨,輕薄似霧,如夢如幻。
頭顱好似熟瓜般七零八落,喀嚓喀嚓,清脆叮咚。
對於想要自己和溫叔牙性命的人,安化侍從來不會留一絲軟糯情分。
他不去在乎自己這一刀是否齊整,不去在乎被連頭切掉的箭手長發是否美觀,亦不去在乎他們滾落各處的精彩臉孔究竟想到了何事。
他所在乎的,是還剩下多少次呼吸時辰,還有這十二個人扣下扳機的手臂!
南淮城開始飄起清雪,迴廊里又飄蕩了一道帶著剩菜味兒的清風。
安化侍穿過迴廊回到原地,沒控制好又打了一聲飽嗝兒。
每次只有在殺人或預感被殺之前才能吃飽,因此安化侍異常享受這種不太消化的飽腹感覺。
而回到迴廊邊上的他,雙臂已然夾滿了弓弩手的精鐵連弩。
已經扣下扳機的精鐵連弩!
庭院里的刀客與稽查使明白他要做何事,當即紛紛身法鬼魅欲先發制人。安化侍見狀絲毫不為所動,抱緊雙臂內的連弩展開血腥斑斕的掃射!
霎時。
暴雨梨花。
箭如雨下。
濃密的箭簇穿過九環刀的孔洞,穿過綠林大漢彎曲螺旋的腋毛兒,穿過他們怒火中燒的眉眼,穿過他們微微溫潤的碩大褲襠。
在江湖中,短兵器遇到這種皇宮大內才能使用的機弩長兵,所能得到的結果只能是飲恨收場!
僅僅三息時辰,連弩彈盡糧絕,五位綠林莽漢和二十四位稽查使重傷繳械。
李墨白於混亂殺機中自斟自酌。
他身旁的空氣泛起點滴漣漪,數根勁道十足的弩箭正在身前一尺處快速打旋兒。箭尖兒扎在如水般透明的虛無之中,雖威風凜凜卻好似斷翅蜻蜓般搖搖欲墜。
然後,他輕輕抖手,隨意潑出一杯斟滿的清茶。
箭羽遇茶則簌簌凋落,好似一蓬蓬被突然澆息的旺盛篝火。
李墨白望著那個面白無血的少年,眼神中第一次稍稍有了異樣的神色。
「有點意思,現在開始你不再是芻狗了。」
少年隨意地撇下腋下的精鐵連弩,好似在胡亂丟棄兩堆無用的柴火。
他扛起斬馬大刀來至庭院中央,面前僅剩的四位稽查使將其圍成殘月。
四位鋒境!
「在我眼中,你又何嘗不是狗?」
少年絲毫不畏懼挑釁:「我和爺爺自血泊中走到今日,背著舒家上上下下幾千口人的血債前行。我天天被人殺也天天殺別人,所以我清楚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掉最多的敵手。」
他望著面前的四個人,眼角里隱隱流出一絲輕蔑與不屑。
「你們雖和我同一境界,但平日里養尊處優應該少沾殺戮。你們雖握著殺人的劍,卻還沒想好如何砍下我的頭顱。但我說過我很會殺人,所以我覺得我應該可以替我爺爺爭口氣。」
言罷,少年立刀於身前。
淮南城的天上風雪逐漸濃烈。
雪中一把嗚咽的帶血大刀氣勢昂揚。
刀狂。
人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