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夏晚水枯,杜娥歎息(五)
半行道上忽聞背後聲音,回頭一看卻是農人躍起。
這不是什麽好事。
杜安菱回過頭,隔著大道看著農田裏跪著的農人忽而躍起,手裏拿起一塊不知道從那裏撿來的磚塊揮舞,接著砸向那地主。
他躍起前,嘴裏嚷嚷著什麽“地就送你”。
這“送地”可了不得,農人已經被地主的行為逼到瘋狂,一句“你們就那麽喜歡那這地就拿去”的話隨著磚頭飛出,砸向地主的時候那人躲閃不及。
血流如注。
磚頭砸到了地主頭上,棱角讓額頭在眼眶邊上凹下去一大塊。受了傷的地主沒有動,隻任那鮮血流出覆蓋半張臉。
磚塊落地。
沉悶的一聲過後,看到地主的嘴角歪了歪。
……
所有人都僵住了。
凝聚的目光看著那地主伸出手來,本應該是有力的一巴掌卻在中途停頓。停頓前後血液再一次從傷口湧出,鮮紅得瘮人。
地主失去了平衡,倒下了。
四下裏的人依舊沒有緩過來。
也不知道是地主倒下得太突然還是什麽其他原因,所有人的動作都定格在那一刻,隻是目光跟隨著眼前人移動著,總有那麽些不可思議。
又看著那蹲下身的農人又站起來,臉上寫滿了驚慌——他搖搖晃晃向後退去,看著自己的手有那麽一點驚駭。
他轉過身,向四麵八方看了一圈,頓了下,毫無征兆地向遠方的山跑去。
其它人依舊愣在那裏,直到地主邊上的仆從過去談了下鼻息。
他踉蹌兩步,眼睛看著地上的人,神情裏不知多少恐懼。
——“死人了啊!”
……
仿佛時間恢複了流逝,此間多少人重新動了,卻無心繼續意外發生之前的事。
眾地主富農有些心慌,而農人更加心慌。
原先上前打探的仆從哆哆嗦嗦指著遠方叢山的方向,再看著麵前這些人:“你們……你們都是——”
“都是什麽?”離得比較近的一位年輕農人打斷他的話。
“你們這些見死不救的!”仆人顯然可以歸類與“忠仆”一類,可說出的話未免欠缺思量。
“你們看到他跳起的時候也不來拉一下,都是——”
“都是什麽?”那年輕農人顯然有不少火氣。
他揮舞著手臂,指向那邊田裏:“出人命了是吧!”
仆人一愣,隨即點頭。
“那好,是我們見死不救是吧!”
這一問,仆人有那麽一點不知道怎麽回答。
可年輕農人並沒有給他繼續思考的時間,聲音一大,讓隔著二十丈外的杜安菱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離他最近,說我們見死不救!”
“我看,是你們見死不救吧!”
……
這一個“見死不救”的意味可不簡單,說出來多少有些一語雙關。
果然的,那年輕農人有種別樣的心思。
“同鄉們,你們不覺得地價越來越低了嗎?每遇到災荒,我們這把人要死要活的,地主的田反倒越來越多——那些個地主富農壓價,豈不是見死不救!”
那年輕農人振臂高呼,大有挑起事變之意。
各位農人抬頭看過來,神情有些木然。
“地主死了,問題大了!”年輕農人看到眾人神情有些失望,揮手指向山的方向——那是之前砸出事情的人逃走的方向。
眾人跟著他的手,心裏也想到了什麽說不得的事情——這一件大事總要報官,報官後周邊人總有那麽些責任的。
既然如此?
聽到那年輕農人一句“我們柯兄弟一個人去山林裏也沒得個照應,有幾個願意一起走去”的話,他們捫心自問。
……
進山為匪,還是呆在這裏變成佃農,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杆秤。比較來比較去,總也覺得兩邊各有兩邊的好——可沒了田就沒有牽掛嗎?
並不是。
家中有父母親戚,家裏有妻子孫女,這般灑脫的也隻有那些個上麵沒有父母下頭沒有子女的年輕人——這年頭,這樣的人還不少。
杜安菱看著,那頭農人中有幾個人走出來,俱是些年輕人,大多帶著些懶散感覺——這些人沒有什麽可擔憂的。
一句“砸了那狗地主的家”說完,他們離開了陽光下的田地。
他們走了,走去哪就不是杜安菱能管的到的——可她心底有那麽些不平靜。
今天,她見識的是一夥山匪的形成嗎?
農人不滿地主,她也是地主。這樣的一撥人無論何時都有可能對她自己不利。
杜安菱不想再來一次山匪“借居”,也不願那匪患滋生。可今天這夥新生的山匪從何而來?就因為自己怕惹事,沒有出口買田。
都是因為自己嗎?
不,這裏的眾人都有錯,隻是錯積累到一起就成了現在這場景。
……
行路上,見馬車行急急。借車省去腳力,杜安菱車上不時反思自己。
自己今天錯了嗎?
錯了,錯得徹底,唯一有一點好的就是沒有成為打壓地價的地主中的一員,始終作為一個看客在邊上看著。
可這一個“看客”,有惹出了多少禍事!
不對,若不當看客,自己一介女子如何對抗大把地主富農的聲討?
馬車慢了,近了進山村的路口。
杜安菱下了車,一路上恍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