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夏盛天燥,杜娥兩難(六)
驕陽遠照孤村外,風聲漸微暑難耐。
杜安菱看著空了大半的屋子百感交集。
前兩夜匪眾陸續走了,第一批隻是十來個探路的人——緊接著是第二天夜裏匪首帶回去一大批人——今夜倒是要把所有的人手撤回去了。
比來時多了一個人,又少了兩個人。
杜瑜若也要被帶進山裏去——其實是被“押送”到那邊做籌碼。而那所謂“獵戶”,還有一個另外的匪眾將留在村裏,時不時往宅院這邊一趟。
這都是什麽事啊!
乍一聽聞,杜安菱多有那麽些憤懣不平。心想著直接將這些人告官算了,省得日後麻煩——卻被陸紅花勸住了。
“忍一時之恨。”她說。
忍一時之恨嗎?杜安菱靜下心,自己方才真真切切是衝動了。
往後年月還長,宜靜待事態變遷。
……
天愈發燥熱了。
午後更為燥熱,不錯的。未正時刻總是一日中最熱,略偏西方的烈日炎炎難耐。
那天的雨後就不再有落雨,晴天一連十日沒有一絲雲,天幹物燥也是自然的,酷暑難耐也隻能忍下去。
不怎麽動都沁出薄汗,若要在日頭下行走更是大汗淋漓。斜倚著臥榻發呆,杜安菱想起自己許久沒有再碰琴。
差不多有半月了。
想著,起身,挪步案前有急急停住——匪眾還沒有全撤去,自己又在擺弄什麽?
目光掃過琴弦間落下的一抹灰。
杜安菱忽而有些感慨,忙取來用衣角擦拭——琴蒙塵,畫蒙塵,這些東西怎麽會這樣就埋沒塵土?
埋沒塵土嗬——誰不是呢?
心有所感,不經意忘了手裏東西。指尖誤觸琴弦,聽得見古樸聲音。
也驚動了外麵的人。
渾身汗濕的杜瑜若走進房間,一句“娘親”讓她抬起頭。
“娘親能再為我奏一曲嗎?”
他問,神色中期許帶著離別的憂傷。
……
再奏一曲?
杜安菱苦笑——這一曲奏完,他不知何時再聽。
也不用刻意準備的,指尖觸弦的一刹那就激起自己從前記憶——就勢橫琴膝上,看著他,曲樂略帶憂傷。
琴曲出,萬籟和。
蟬鳴也逐漸有了節律,鳥語聲聲不是雜糅進意料之外的變化。鄉間獨奏無需束縛於規章律令,此間雜彈頗多風味自成。
杜安菱看著將就遠去的兒子,心頭不甚掛念。
可獨奏也是有人低吟,淺唱還說愁情。
聽得到那隱約插進曲調中的“將行哪忍顧君顏,涕淚沾濕落案前”的句子,她眼裏一酸。
無奈的分別往後還有多少?
杜安菱不知,可縱觀古今,多少腸斷離別時?
此刻將別未別時,隻盼夕陽無限遲!
淚水流,落琴弦。
被琴弦震碎,化作一團鹹澀的霧。
……
“夫人好琴?”
正拭淚,卻聽得那胡姓書生聲音窗中傳來。
琴聲已經停歇了,那屋外人想來是等到這時才問的話——可杜安菱絲毫不為這“體貼”的話感動,擦幹淚水的眼底帶著嫌棄。
可他就是問了。
她也聽到了他的問題。
“是喜好琴,這與君何幹?”她反問。
“確無太大關聯——”窗外回答。
沒有關聯嗎?杜安菱神情難以形容,可一句“既無關,何問之有”道出了她的態度。
窗外傳來那人一聲歎氣。
歎什麽氣?杜安菱心中不知有多不滿——一個讀書人跑去當什麽山匪?一個山匪跑姑娘家窗外聽琴?,笑話!
看向杜瑜若,瑜若亦不語。
屋裏兩人就這麽坐著,坐了不知多久。
……
夕陽已斜,將是離去時候。
眾匪來時是帶足了幹糧的,可幹糧也已經吃了大半;盛夏夜眠也無需被褥,換洗衣物更不會有,一身行頭倒是格外簡單。
倒是要把蓑衣鬥笠和武器係在一起,背背上前行。
今夜是他們離去的時間,對杜安菱來講本應該是欣喜的——可連帶上自家兒子的事,今夜又頗為無奈了。
不請自來的住客終於將走,可這事怎麽會那麽早結束?
杜安菱苦笑,自己還是少想些傷心事。
瑜若年紀也不小了——這匪寨裏幾年,或將是對他的一次曆練:杜安菱安慰自己,過個三五年後“懷王”就被擒了呢?
心裏頭莫名厭惡這種可能——若是出了這等事,自家兒子的性命一樣堪憂。
想著官軍可能的辨認,杜安菱怕了——卻又自問內心。
自己何時起又對山匪有了這樣的期許?
她追本溯源,想起杜瑜若行刺“懷王”的那件事,不禁為山匪的計謀驚憾。
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真正成了那“通匪”的人,她心中無限悲哀。
……
斜陽沉西山,宅院燭火晚。
是夜月升遲,山行還需夜半。就著幾案坐下,杜安菱看著那匪窩裏二當家,眉眼中多有不解神色。
“你來做何事?”她問。
“謝夫人相救。”他答。
他深深拜謝,一句“夫人救懷王寨上下三百口”的話讓杜安菱失笑。
“若有意謝過,就莫行盜匪營生。”杜安菱冷笑道。
接著,她看向身邊少年,今夜後母子不知何時再見。
好在離別時辰還未到。
看東方天際,明月依舊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