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宋叔
杜安菱忘不了,自己年少時所吃的麥芽糖。
過去認識的人讓她忍不住在此處停留——哪怕,當年的小男孩早已認不出她。
長時間遠離家鄉的人不免想要了解自己走後故鄉的變化,而她,選擇在這座酒館裏坐下。
熟悉的城市,迥異的風景,過去的玩伴而今素不相識。杜安菱忽然覺得世道無常。
可這並不是她最為詫異的。
她詫異的是,當年的玩伴到今日的境遇。
……
印象中,摻雜了麵粉的糖並不是非常甜,吃起來有些沙糯的感覺——可叢山縣裏麵賣糖的不外乎那幾家店,而幾家店沒有一家沒有往裏麵摻東西的。
所以,哪怕是這摻雜了許多麵粉的麥芽糖也倍受歡迎,買賣做了七八年,賣糖的商販倒是積累了不菲的家產——比如這玩伴家裏,就買了個酒樓,每日裏幾千文入賬,成了縣裏的富貴人家。
賣糖,也成了富貴人家?
杜安菱有些心動,但理智讓她選擇走另一條路。
不論是京城還是這偏遠縣城,經商總是被人看不起;一介女子拋頭露麵,更是禁忌。
她雖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但也不願意多惹人閑話。
既然如此,就還是規規矩矩,當一個富家地主罷!
……
幾杯幹淨了茶,杜娥又想起自己。
自己的名聲似乎並不是太好,可城裏倒不全是那些計較名聲的人家。就比如這店裏的掌櫃,雖說從頭到尾都是“摻東西”的,卻一直有一顆善心,做事很少有那方麵的顧忌。
還是個在縣裏麵呆久了的——倒是自己回鄉後發展的助力了。
又遞過去五文錢,跟著小二去到後廚,五十多歲的老者斜倚在躺椅上。看見杜安菱走進屋裏也隻是點了下頭,自顧自酌酒喝。
“是說這酒淡了,還是說那茶不正宗?酒樓店小,還了你錢,再尋別家吃喝去!”
“不是,宋叔,我問你個事!”
……
躺椅上的老人慢慢轉過頭,認真看了下杜安菱母子,再擺手示意自己兒子走開——之後起身,關上門,再打量了一下屋中女子,神色裏有些疑惑。
“叫我‘宋叔’的人不少,但沒有妳這個年紀的女的!”宋遲思索良久,最終判定。
杜安菱也不奢求對方認出自己,順著對麵人的示意找了個地方坐下,開口解釋道:“宋叔,是我,安泰十六年上京城去的安菱。”
宋遲聽了這話,神色稍微動容,卻還是不信:“她少說比妳大個六七歲!”
“京城裏保養著,不過是看上去年輕些,可我就是安菱啊!”杜安菱知道對方的意思,可自己如何辯解都覺得無力,隻好把過去的經曆搬出來:“那時令郎年少,又還住在村裏,從你那拿了不少沒摻麵粉的糖到我家。還有先母辭世……那時,多謝了!”
“那時”指的是三兄妹剛被“分家”出來的那段時光,杜安菱記得仔細。這宋池當時住在村口附近,經常來接濟——而兩邊孩童也因此熟悉。此後杜安菱母親去世,也是宋家人幫忙收斂著的。
杜安菱有意提及自然有她的道理,宋遲聽到這過去的事,不免也被激起回憶深處的東西。
再看一眼眼前人,好像確實是過去的那個少女。她的命運在過去也常常令宋遲哀歎,但日子久了,過去的事情早已被忘卻在記憶的深處,她也被劃到“不會再見到”的那類人裏麵了——哪曾想,會在今日重逢!
宋遲忽而有很多話想說,又有很多問題想問。
可那麽一瞬間,什麽都說不出口。
……
“妳回來了……”半晌,終於說出的話帶著顫抖。
“是的,昨天回來,見過了長兄。”杜安菱如是答道,心中還有隱約的痛。
“被趕出來了?也是,那家夥就是個白眼狼,發達了就不認人——當年我真是瞎了眼!”宋遲猜到了一切,嘴裏憤恨,心底卻是替杜安菱擔心。“他也不知道他今天的富貴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妳倒是受苦了。”
“沒事,他還‘還’了三百兩銀子,畢竟……”
“打住,別要自暴自棄!妳宋叔雖說忘不了摻假,但對人可是真心。有什麽事,盡管提!”
杜安菱卻有些哽咽了——她沒想到宋遲會說出那樣的話,哪怕跟在“忘不了摻假”後麵,聽上去有些玩笑。
她知道,這絕不是玩笑!
……
半晌,杜安菱收住情感,向宋遲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買地什麽的倒是沒有提起,隻是說暫時沒有住所,請宋遲幫忙在縣城外尋一座出售的普通的屋院。錢財不是問題,應允給五兩銀子作為酬勞。
然而宋遲謝絕了酬勞,還說,自家在城內的房屋還有空餘的房間,可方便他們母子居住。
“那倒是麻煩了。”杜娥姿態恭敬。
長者之禮,卻之不恭,這是最基礎的道理。杜安菱沒想著推卻,隻好詢問宋家孫輩是否進學。
“倒是有個七歲的孫兒,沒找著私塾先生。”活了六十多的老人,怎不知道杜娥話中的意思?心裏頭,卻是對這苦命的女孩子又多了份同情。